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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最后一個站立的人

1945年5月23日

吉爾伯特·羅伯茨,一位由英國皇家海軍退役軍官轉行而來的戰術游戲設計師,剛剛邁上這艘遠洋郵輪的舷梯,就立馬停住了腳步。如果他沒有認錯的話,那個吃力地扛著行李箱走下舷梯的男人就是德國海軍元帥卡爾·鄧尼茨。23天前,阿道夫·希特勒自殺之后,正是由此人接任納粹德國國家元首一職。

兩個人又走近了些,在彼此面前停下腳步,就像他們在這場戰爭中的多數時間里一樣,在這個既不能完全算陸地也不能完全算海域的邊緣空間對峙著。有那么一瞬,在這午后的陽光里,就只能聽到碼頭旁嘎吱嘎吱的晃動聲和不絕的水流聲。

這兩個人的身形看起來比身上穿的制服都要小至少一號,但他們之所以沒有像大多數攀上高位、福利優渥的軍官那樣日漸發福,并不是因為個人的自制力,僅僅是命運的不幸使然。一場與疾病的苦戰讓今年44歲的羅伯茨時不時上氣不接下氣。他1.8米的個子,體重卻只有112磅,可以說是很嚴重的體重過輕了。至于鄧尼茨,在之前的一個月里,他一直費盡全力斡旋,想為他那被多方圍困的祖國爭取到好一點的投降條件,也因此承受巨大的壓力。還有另一種令他無法忍受的痛苦。僅僅一年之內,他的兩個而不是一個兒子死于戰場,而且兩個兒子都是在為U型潛艇服役作戰期間犧牲的。鄧尼茨親自創建了U型潛艇部隊,在晉升至元帥的這一路上,他一直都在頑強指揮U型潛艇作戰。所以,對于兩個兒子的生命,他背負著雙重責任:一是作為他們的父親,二是作為他們的指揮官。

這兩個男人共有的不僅僅是不幸的命運和天生的超人毅力。在過去的三年里,羅伯茨和鄧尼茨是彼此的勁敵,他們在廣闊的大西洋海面上展開了一場U型潛艇與戰艦之間無處不在又處處致命的危險游戲。而這片競技場是那么變化莫測與反復無常,所有在這里戰斗過的人一致認為,它是這場戰爭中的第三方敵人。

1938年夏天,在確診肺結核后的第二天,羅伯茨獲準從皇家海軍退役。但戰爭開始七個月之后,他又被召喚了回來。那個時候海軍方面還不會用“戰術游戲設計師”這樣的頭銜來描述這份工作,但這是時任英國首相丘吉爾賦予羅伯茨所扮演角色的實質。羅伯茨需要創造出一種游戲,讓英國人理解他們為什么會在德國U型潛艇的進攻之下損失那么多的艦船。羅伯茨和一群來自英國皇家海軍女子服務隊——又名“鷦鷯”(Wrens)——的聰慧又機敏的年輕女隊員組隊合作,她們當中大部分人才剛剛畢業,有的甚至還沒有走出校門。在此后的數月里,他們利用自己的模擬游戲重現了無數次海上作戰的場景。通過這種“游戲”,羅伯茨發明了許多反潛戰術,一旦被證實有效,這些戰術馬上就被傳授給成千上萬名即將出海作戰的英國皇家海軍軍官。

鄧尼茨同樣清楚這樣的模擬游戲在戰爭時期所具備的奇妙價值。他的指揮部設立在法國占領區一座高雅的19世紀別墅的地下掩體內,在這里,他也設計了很多模擬游戲,檢驗并不斷完善自己的戰術,隨后再將新的指令傳達給他心愛的U型潛艇艇長們。這些戰術將幫助U型潛艇的官兵實現他們的終極目標:擊沉盟國商船,阻止食物和其他物資通過海路抵達英國,讓英國的那些島民陷入饑荒,從而使德國贏得這場戰爭。

這兩個男人都在海圖上推撥過木制模型,演練他們的佯攻與主攻,這是沙盤推演(plots),就好像在一張水上棋盤上擺布棋子。他們的賭注是生死攸關的。成千上萬名英國和德國將士已經戰死,其中就有羅伯茨和鄧尼茨熟悉并親自指導過的一些手下。

“下午好,元帥先生?!绷_伯茨打招呼道。他身側有位年輕的美國審訊官陪同,這位審訊官從前是美國聯邦調查局的探員。[1]

鄧尼茨也一眼就認出了他的對手,因為去年英國的一本雜志曾經刊出羅伯茨的照片。[2]他滿懷敬意地點頭示意。他知道羅伯茨為什么會來到弗倫斯堡這個德國港城:羅伯茨想來這里盡可能多地收集證據,用以驗證他通過自己設計的游戲推理出的U艇所執行的秘密戰術是否正確。

羅伯茨說一口流利的德語,他把手放進口袋里,摸了摸自己的“艾克【1】通行證”,這是由美軍上將德懷特·戴維·艾森豪威爾簽發的一紙文件,授權他審訊任何他覺得與自己的調查相關的人員。羅伯茨是多么渴望能夠直接審訊鄧尼茨,詢問那些U型潛艇戰術——“狼群”戰術、魚雷偷襲,以及水下的逃生路線。他也很想知道,這名海軍元帥對于他和“鷦鷯”設計出來的那些反攻策略到底了解多少。但鄧尼茨得去盧森堡,在那兒與其他被捕的納粹高層、黨衛軍軍官、軍隊將領和政府部長會合,等待接受軍事審判。

“我們會為您提供您所需的一切,保證您待在這里的這段時間生活愉快,工作高效。”鄧尼茨這樣說道,隨后便沿著斜坡走到了碼頭上。

一名武裝警衛引領鄧尼茨穿過英軍的坦克方陣,走向附近的警察局,在那里,有人會檢查他身上是否私藏小瓶毒藥。[3]與此同時,羅伯茨和那位出身美國聯邦調查局的審訊官一起登上了郵輪。這艘郵輪名為“帕特利亞”號,意為“祖國”,顧名思義,這是希特勒已經分崩離析的祖國的最后遺骸。

在可容納近600名船員和乘客的郵輪上,羅伯茨被領到了他的艙房。他被分到一套頭等艙,包括一個臥室、獨立衛浴和起居室,他打算就在這個起居室里采訪投降的U型潛艇軍官。羅伯茨走進船艙,迎接他的是一名年輕英俊的德國海軍軍官,頭發蓬松,眉宇間透露著堅毅。此人介紹自己名叫海因茨·沃克林。他又解釋說,在羅伯茨執行任務期間,他將會擔任羅伯茨的助手。

四天前,沃克林才剛剛慶祝了自己的30歲生日,[4]他也曾是一名U型潛艇艇長,是過去三年里羅伯茨努力擊殺的目標之一。這個德國人屬于幸運者當中的一員。沃克林成功用魚雷擊沉了盟軍的五艘艦船——包括兩艘英國艦船、兩艘美國艦船和一艘加拿大艦船,此后,他被調到了米爾維克的一所魚雷學校,在那里教授即將赴U型潛艇服役的海軍士兵如何精準射擊。出身于美國聯邦調查局的那位審訊官正在羅伯茨的床鋪下面放置偽裝成手提箱的錄音機,這時,沃克林開口問他的新上司,是否為保護自身安全而佩帶了槍支。

“沒有?!绷_伯茨回答道。他在離開倫敦之前拒絕了攜帶武器的提議。

當天17點,羅伯茨進行了第一次審訊,審問的對象是鄧尼茨的參謀長,此人負責所有U型潛艇的組織安排和行動。兩個小時的高強度審訊后,羅伯茨關掉錄音機,在沃克林的陪同下,前往軍官餐廳用餐。

餐廳里的氣氛令人困惑。在場的德國人既有海軍軍官,也有船塢的工作人員,他們在靠墻的一張張餐桌旁推推搡搡,嬉笑打鬧。羅伯茨從他們發自內心的放松大笑中察覺出一絲歇斯底里,他推斷,這是突然卸下巨大的心理負擔后內心釋然的緣故。[5]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些英國軍官,他們圍坐在餐廳中間的一張桌子旁,神情陰郁,一言不發,似乎是在沉思作為勝利方接下來面對的清理任務有多么嚴峻。被征服者的狂喜,征服者的痛苦:這就是戰爭帶來的奇妙悖論。

羅伯茨和其他幾人吃著蘸了白菜清湯的黑面包,全程幾乎一言未發。隨后,并未飽腹的他回到自己的套間休息。明天,他將開始正式審訊U型潛艇軍官,審訊全程錄音。他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參觀鄧尼茨指揮大西洋戰役的那個指揮部,這可是將德國的“神經中樞”與英國的“神經中樞”進行比較的絕佳機會,英國的指揮中心位于利物浦,在過去的三年里,羅伯茨把那里當作了自己的家。

羅伯茨即將走進臥室,沃克林開口問,自己能不能睡在套間外面那一間的長沙發上。

“我沒有別處去了?!边@名曾經的U型潛艇艇長一臉懊悔。

羅伯茨拒絕了他,但幫這個不太靠得住的助手找了一間附近的艙房,并下令讓人在艙房門口掛上一塊牌子,上面寫著“羅伯茨上校的德國助手”。

最后,羅伯茨終于能在自己的床上躺下了。種種事情都令他疲憊不堪,包括已經持續五年之久的戰爭帶來的艱辛:每天都要按需分配口糧,對于羅伯茨這樣的城市居民而言,每晚的轟炸也令人飽受煎熬。但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原因讓他格外疲倦:搖搖欲墜的婚姻一直以來都給他帶來很多壓力;昨晚,他住在比利時的一家旅館,美國的轟炸機在布魯塞爾上空進行了戰爭結束前的最后一輪空襲,他縮在被子里,局促不安。

精疲力竭的羅伯茨沉沉睡去。他沒有聽到艙門的門閂咔嗒彈開,也沒有看到門縫透出的光亮里閃過一個男人晃動的身影。他更沒有看到,那個人的手里拿了一把魯格手槍。

注釋

【1】艾克(Ike),艾森豪威爾的昵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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