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賢機巧狡詐,洞悉人心,目光在崔景榮和李宗延臉上一掃,就看出兩人的憤怒,猜得到他們肯定在心里痛罵自己是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呵呵,從未見過?
今天就讓你們見到了。
崔景榮強按住怒火說:“楊漣、左光斗等人,被告以收受熊廷弼賄賂兩萬兩銀,為其開脫之罪下獄。
熊廷弼一直沒有承認,且他本人于上月三十被特旨恩赦,貶為庶人,至孫督師帳下效命。
魏督公,熊廷弼都沒事,楊漣、左光斗等人怎么還沒放出來。”
魏忠賢淡然地答:“熊廷弼行賄案已經查清,子虛烏有。”
李宗延惱怒地問:“既然是子虛烏有,為何人還在獄中?”
“還有其它案子沒有查清,正在偵辦稽查。”
“其它罪名?莫非還是黨同伐異,招權納賄?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不是。楊漣性子急峻,官拜左僉都御史時,動輒責罵下屬,干涉正事。
巡視中城御史梁之棟偵辦老奴內奸劉保案時,楊漣身為他的上司,接到稟文不以為然,還大罵梁之棟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正是楊漣在此案上不作為,坐失良機,結果使得老奴坐探首領韓宗功從京師逃脫。
幸好關寧邊軍恪守職責,對出入關口人員嚴加盤查,發現韓宗功破綻,這才將其抓獲。
韓宗功是李成梁的女婿,最早叛投老奴,與李永芳同為左膀右臂,刺探軍情,收買詐降,為禍匪淺。
劉保和韓宗功兩案,楊漣瀆職失察,其責難逃。東廠還要好生查一查,他是不是老奴收買的內應刺探。”
崔景宗和李宗延從座位上跳了起來,不約而同地道:“怎么可能!
絕對不可能!
楊大洪怎么可能是老奴內奸?”
“不可能!
楊大洪可是先皇遺詔里的顧命大臣,是他和左共之(左光斗),與中涵公(方從哲)、季晦公(劉一燝)、象云公(韓爌),把皇上從李選侍手里奪下,先擁到文華殿即東宮位,而后擁到乾清宮即皇帝位。
如此赤忠良臣,如果是老奴內奸,那豈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話?”
孫承宗出聲解釋:“崔天官,李總憲,稍安勿躁。
沒人會認為楊大洪是老奴內奸,只是此事太過巧合!
當日梁之棟抓到劉保,查到韓宗功逃竄線索,急忙找到楊大洪,請他出一張都察院的海捕文票,叫薊州、永平、關寧等地方關隘嚴加盤查,搜捕韓宗功。
不想楊大洪不以為然。
加上前些日子鬧出巡視南城御史和巡視東城御史,指使巡城兵丁栽贓陷害、盤剝百姓的事,被楊大洪發現并嚴加懲處,于是以為梁之棟也是借故敲詐,大罵老奴奸細皆在遼東,怎么可能會深入京師。
梁之棟是老夫的學生,無奈之下,急信給老夫說起此事。老夫傳令薊州和關寧各隘口,嚴加盤查,這才抓住韓宗功。”
孫承宗長嘆一口氣,繼續說:“楊大洪這是遇到無妄之災。只是事關老奴內奸事宜,錦衣衛和東廠有偵辦稽查之責。
查一查是必須的,證明楊大洪的清白,也是一件好事。”
崔景榮和李宗延對視一眼,覺得有些無可奈何。
楊漣、左光斗身為東林黨骨干,同樣身染東林黨臭脾氣。
性情刻峻,黨同伐異!
他們自詡是正人君子,是道德楷模,是正義的化身,你不跟我站在一起,就是小人,是奸邪佞臣!
他們心有理念,是愛民如子的廉吏,是慷慨赴死的直臣。
但是他們心里從來不會去想如何解決實際問題,只會把所有的事按照自己的道德標準劃分出對錯,然后執于對錯,一定要跟別人爭辯明白。
可是這世上許多事,無法分對錯。
而且許多事,視角不同,對錯也就不同。
尤其是楊漣,他甚至認為,只要把世上所有的事分出對錯,然后世人以此做對的事,不做錯的事,就會天下大同。
左光斗不僅文章寫得好,還善于興農治水。
可楊漣除了自身清廉、一身正氣外,就只會一張炮嘴,一枝刀筆,懟天懟地懟世人。
對于繁劇的軍國瑣事,尤其是戎政,他不熟悉,也不放在心上。
楊漣認為,只要揚清激濁、正道宏盛,所有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所以當梁之棟稟告劉保案時,他首先想到的會不會是陷害敲詐的害民之舉?
老奴派遣內奸潛入京師刺探收買,他覺得不可思議。
大概在他心里,不讀圣賢經義的女真人,跟化外野人一般,除了會燒殺搶掠之外,怎么可能有這么高的智慧!
崔景宗和李宗延很清楚楊漣身上的臭毛病。
其它罪名都好說,現在居然牽涉到老奴內奸,東廠要偵辦清楚,也無可厚非。
實在把柄被東廠捏住,真就麻煩了。
“那左共之(左光斗)呢?”
“違例狎妓,更可惡的是狎妓還不給錢。雖是小事,可東廠身負稽查百官之責,不得不查清楚。”
左光斗文章寫得極好,出了名的風流才子,在京師青樓勾欄里深受歡迎。
從萬歷年后,官員和名士大儒們狎妓蔚然成風。
可不管怎么成風,朝廷律法就是官員不得狎妓漂昌。
以前沒人管沒人抓,是風流韻事。
現在東廠出手,抓到了算你倒霉。
都察院職責之一就是抓官員狎妓漂昌,身為都察院的總憲,李宗延聽到左光斗的“罪名”,好氣又好笑。
“怎么還有狎妓不給錢?”
魏忠賢悠然答:“天啟五年春三月初二晚,東城春萼樓。
左光斗帶著四位好友,喝了十一壺好酒,點了六位姑娘,叫了三個樂班,四個唱曲的。
玩到半夜,心滿意足飄然而去。
左光斗才高八斗,青樓的姑娘倒貼都愿意,可老鴇和春萼樓東家是打開門做生意。
他又吃又喝,折騰那么久,居然白嫖不給錢。
要是人人都這樣,春萼樓不得關門?
于是就告了左光斗,狀紙被東廠拿到,正在偵辦。”
李宗延傻眼了,崔景宗也傻眼了,大家都傻眼了。
左光斗這樣的事,對于名士們來說,經常發生。
青樓勾欄也不怕你欠賬跑了。
跑得和尚跑不了廟。
再說左光斗文名譽滿天下,真沒錢付,叫他寫首詩詞,做篇文章,給青樓打廣告也行。
但春萼樓就是狀告了左光斗。
用腳指頭都能想到,肯定是東廠的人威脅春萼樓,于是就出首狀告。
一告一個準!
狎妓漂昌是事實,沒給錢也是事實,你長一百張嘴,把柄也被東廠捏住了!
室內十分安靜,氣氛非常詭異。
不僅崔景宗和李宗延,其他幾位也覺得不可思議。
東廠辦案怎么換了風格!
以前是明擺著誣陷栽贓,而且活干得特別糙。
楊漣是當時公認的天下第一廉吏,你居然說他貪污受賄?
你怎么不說魏忠賢去青樓漂昌呢。
以前面對東廠的迫害,大家都理直氣壯,因為天下人都知道你是被冤枉的。
現在東廠劍走偏鋒,盯著你身上不起眼但是又夠律法的毛病下手,你還不好掰扯爭辯。
難道讓左光斗滿大街到處喊,我沒有狎妓漂昌,我狎妓漂昌有給錢。
崔景宗和李宗延等幾位尚書,還有顧秉謙和魏廣微,都忍不住盯著魏忠賢。
魏督公,你治下的東廠突然變了風格,我們很不適應啊!
魏忠賢對幾人的神情看在眼里,心里得意的一笑。
果真還是皇爺教誨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