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四早上,首輔顧秉謙,次輔魏廣微,群輔朱延禧、孫承宗,會同六部吏部尚書崔景榮,戶部尚書李起元,禮部尚書薛三省,兵部尚書高第,刑部尚書李養正、添注尚書*周應秋,工部尚書黃克纘,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宗延,以及六部左右侍郎,都察院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翰林院學士等三十余人,跪在奉先殿殿門前。
辰時,奉先殿大門緩緩打開,一身素服,頭上只是包了網巾的朱由校緩緩走了出來。
“臣等恭迎皇上出殿?!?
皇上在奉先殿向二祖列宗謝罪三天,臣子們不一起陪著也就算了,出來不迎接,那就真的成了不忠不孝、無君無父之人。
而且在場的哪一位不是宦海浮沉多年,六月初一早朝上,皇上唱的那一出,眾人都心知肚明。
其它的暫且不說,現在眾臣心里多少有了一份共識,此前大家看不起的文盲皇帝,絕對沒有大家想像得那么簡單。
朱由??戳艘谎酃蛟诘钋捌脚_上的眾臣,舉起手里的一方白布,交給身后內侍展開。
“眾臣工!”
眾臣聞聲抬頭,看到一塊三尺寬六尺長的白布,被兩位內侍拉展開,在風里晃動著,發出啪啪的聲音。
上面書寫著兩個蒼勁有力的大字:“雪恥!”
上面墨跡未干,字跡筆力有力,但結構松散,筆畫不穩,應該是少識文墨的皇上所寫。
朱由校指了指身后的白布,“老奴有什么七大恨。
此獠喪心病狂,皇祖和大明如此厚待他,居然不懂感恩,只有恨!
果真是虺蜴豺狼!
朕沒有他那么多屁話,朕只有一恥!
奇恥大辱,必須以血洗之!
孫師傅!”
“臣在!”
“此布幅朕交給你,請帶到關寧,遍示官兵,此乃國仇家恨。
將士們為大明報國仇,為朕雪家恨,浴血奮戰一雪奇恥!朕就是砸鍋賣鐵,也會確保他們糧餉不缺!
再告訴他們,朕希望此布幅插在女真老巢赫圖阿拉,然后伴著老奴,還有他的三族,一干逆賊的首級回京,朕要供奉于二祖列宗神主前!”
殺氣騰騰的話,讓跪在地上的眾臣不由一凜。
大明諸位皇帝,除了二祖,哪位何曾如此有血性?
孫承宗激動得渾身顫抖,淚流滿面。
顧秉謙和魏廣微,以及崔景榮等幾位尚書,低著頭交換著眼神。
皇上,我們越來越看不懂。
但是也有人心里不以為然。
誰沒年輕過,誰沒沖動過!
時間會消弭一切的。
老夫子朱延禧目瞪口呆地看著朱由校。
這還是那位講經時謙遜好學的皇帝嗎?
幻覺!
一切都是幻覺!
朱由校繼續說:“朕既然向天地祖宗立誓,要為大明和皇祖雪恥,那就要專心致志,全力以赴。
平遼劇繁持久,而大明內外又有那么多國事民政需要內閣和六部處置,朕不忍心再把此事加在你們身上。
故而...”
朱由校頭也不回地對身后的劉良相說:“念吧?!?
“遵旨!
天啟五年六月初四,司禮監奉皇帝圣諭,為雪國仇家恨,特置制置司,撥西苑靈臺寶鈔司屋閣,為理事之地。
專司平遼事宜,分置軍機處、參謀局、度支局、軍械局、訓練廳、經濟廳等有司,綜理劇繁。
召孫承宗、蕭如薰、郭明振、張艮、孫傳庭、盧象升、何騰蛟入司辦差。
平遼軍務、糧餉等諸事,直稟制置司。
諸畫策、部署、調撥、差遣等上令,廷寄各處,是為皇命上諭,即刻照辦無誤...”
眾臣驚呆了。
皇上你這是借著雪恥之名,要另開爐灶,繞開內閣和六部,直接指揮平遼戰事。
平遼的軍務、糧餉全抓了過去,那還有兵部和戶部什么事?
不行!
這樣堅決不行!
朱由??粗姵?,發現他們的神情就像被自己硬塞了一坨大的,心里樂開了花。
蘇醒過來這幾日,自己翻閱了大量奏章、御批。
在奉先殿里向祖宗謝罪期間,也叫內侍們輪流讀相關的奏章和御批。
深刻體會到,而今的大明官僚機構,就是一個巨大的深不見底的沼澤。
誰來都會把你陷在里面,讓你動彈不得,再慢慢把你吞噬。
自己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跟大明官僚機構斗智斗勇,然后去改造它。
沒用的,從根上都爛透了,沒救了,就讓它毀滅吧!
自己要做的就是借著為大明報國仇、為皇祖雪恥的旗號,新設一個機構,撇開內閣和六部,專司平遼軍務和糧餉。
沒錯,就是另起爐灶,建立一套新的機構。
自己做了十幾年資深公務員,參加了那么多學習會議,讀了那么多學習資料,對于如何從無到有,建立一個高效運行的組織機構,門清。
有意見?
朕當然知道你們有意見!
盡管提好了,雪花一樣上疏,反正朕又不會聽。
想齜牙咧嘴鬧事?
呵呵,真是好巧,魏忠賢魏大珰,你怎么站在朕的身后?
戶部尚書李起元,兵部尚書高第,還有禮部尚書薛三省,不約而同地直身,高聲道。
“皇上,萬萬不可!”
“皇上,這是亂命!”
“皇上,如此行事,讓臣等無地自容!”
朱由校打了個哈欠,滿臉歉意地說:“諸臣工,朕在奉先殿謝罪三日三夜,又餓又困,已然堅持不住,要回寢宮歇息。
諸位有什么話,就說于魏珰聽,他自會轉呈朕。
好了,不說了,困死了,朕要睡覺去了。”
朱由校指了指孫承宗,叫內侍把折疊好的“雪恥”布幅交予他,然后打著哈欠,甩著袖子,在劉良相等內侍的簇擁下,揚長而去。
李起元、高第等人起身還想去追,魏忠賢在他們跟前站著,笑瞇瞇地問:“諸公,有什么話只管跟咱家說!”
閹賊!
我們跟你沒話說!
我們只想啖你肉,飲你血!
看著眼前眾臣憤怒的面容,魏忠賢不為所動。
他已經充分認識到自己的使命。
同黨王體乾,黨羽田爾耕、許顯純、楊寰、孫云鶴被收監,當夜就有劉良相心腹,司禮監隨堂太監、兵仗局提督軍器庫劉應坤帶著口諭,去了東廠內牢和錦衣衛詔獄,叫番子手和力士,將五人活活杖死,然后報了一個瘐斃。
加上賜死客氏之事,讓魏忠賢充分認識到,此前的皇帝一直在裝,他實際上心思深沉,殺伐決斷,比他爺爺的爺爺嘉靖皇帝有過之而無不及。
魏忠賢徹底認命了。
不認命不行??!
而且魏忠賢心里清楚,只有認命,全力以赴執行皇爺的圣意,才會有一線生機,以及保住家人的榮華富貴。
他還有侄兒、女兒女婿和族親...
“諸公,你們難道真的沒有話跟咱家說嗎?”
眾臣臉色變幻不定,心思各異。
雖說奉圣夫人客氏心憂皇上病情,突然“暴斃”,讓魏忠賢痛失最大的臂助。
黨羽司禮監掌印太監王體乾,錦衣衛都指揮使田爾耕,都指揮僉事許顯純,北司掌刑楊寰和孫云鶴不知為何被突然下獄,才一夜就瘐斃。
羽翼損失過半。
看上去似乎失去圣眷,可以痛打落水狗。
可是在場的哪位不是人精。
臂助、黨羽是被剪除,可目前情況來看,魏忠賢圣眷不減,直接成了皇上御前一只惡犬。
而且這只惡犬不好對付,自天啟元年始,讓東林黨損失慘重,鎩羽而逃。
首輔顧秉謙連忙出聲轉圜:“當然有話說。
既然魏公奉詔問話,大家就暢所欲言,魏公定能呈于御前。”
魏廣微幫忙附和道:“有話好好說,不如大家找個地方?這里離內閣值房近,諸位過去坐坐,有話慢慢說?!?
孫承宗是在場眾人中心里最明白的一位。
他對李起元、高第等人說:“這里是奉先殿,供奉著二祖列宗的神主。難不成諸位要在這里大吵一架,上演全武行?”
誰敢啊!
工部尚書黃克纘接著話說:“孫督師說的沒錯,這里是奉先殿,豈能容我等放肆?
不如先去內閣值房,大家坐下來慢慢聊?!?
“好?!逼溆嗌袝汤蓚兠婷嫦嘤U,紛紛應道。
魏忠賢走在前面,拱手笑瞇瞇地說:“諸公,請!”
說罷,籠袖垂手,走在最前面。
諸位大臣看著他,很然地緊跟其后。
*添注尚書,明朝官制,閣老的尚書頭銜,是加銜虛職,并不到部視事,只是為了抬高官階。
六部到部視事的正差尚書,正常情況下只有一位。
添注尚書就是正差尚書并列多加一位,屬于特殊情況下強塞進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