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站立的遠方
- 無聲的抵達
- 南鹿肥魚
- 3979字
- 2025-06-07 09:18:22
XX市的深秋,空氣里帶著一種北方特有的、干冽的寒意。陽光是冷的,金燦燦地鋪在高樓玻璃幕墻上,晃得人眼花,卻沒什么溫度。街道寬闊,車流如織,行人步履匆匆,帶著大都市特有的疏離感。
我背著簡單的行囊,站在XX大學古樸莊重的西校門前。深灰色的磚石拱門,爬滿了枯萎的藤蔓,訴說著歲月的沉淀。門楣上鐫刻的校名,在陽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澤。這里,就是父親用二十四張站票、四百五十六個小時的無聲站立,最終抵達并凝望過的地方。
心跳,在踏入校門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地加快。仿佛穿越了十年的時空,一腳踏入了父親當年疲憊卻充滿微弱期盼的視線里。
校園比記憶中更顯厚重。高大的法國梧桐樹葉落了大半,枯黃的葉片鋪滿了林蔭道,踩上去發出沙沙的脆響。古老的建筑沉默矗立,紅磚墻在秋陽下泛著溫潤的光。年輕的學子們抱著書本,或步履匆匆,或三兩成群說笑著走過,青春的氣息撲面而來,帶著一種與我格格不入的鮮活。
我像一個闖入者,一個時間的幽靈,緩慢地沿著主干道走著。目光掃過每一個角落,試圖尋找一絲父親可能存在的痕跡。他會站在哪里?擁擠的食堂門口?喧囂的籃球場邊?還是……圖書館那排巨大的落地窗外?
腳步最終停在了文學院那棟爬滿常青藤的老樓前。這是我當年最常出沒的地方。樓前有一小片空地,種著幾棵銀杏,金黃的扇形葉片落了一地,像鋪了層碎金??盏剡吘?,靠近圍墻的地方,有幾張供人休憩的、冰涼的石凳。
我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最角落那張石凳附近。
那里,正對著文學院一樓的幾扇大窗戶。透過擦得锃亮的玻璃,能清晰地看到里面自習室的情景——一排排整齊的書桌,埋頭苦讀的學生,還有靠墻擺放的、塞滿了書籍的高大書架。當年,我常常坐在靠窗的位置。
父親……會在這里嗎?
他就那樣,穿著洗得發白的舊工裝,風塵仆仆,滿臉疲憊,局促地站在這個角落里,或者,就蹲在那張冰冷的石凳旁?手里或許還捏著一個冷硬的饃饃?他操著濃重的、與這象牙塔格格不入的鄉音,大概連問路都困難。他只能這樣,沉默地、貪婪地、遠遠地,透過那扇明亮的玻璃窗,在攢動的人頭中,尋找那個他牽掛的身影?
他看到我了嗎?
是看到我咬著筆桿對著書本皺眉的樣子?還是看到我和同學爭論某個問題時的激動?或者……只是看到一個模糊的、埋首書堆的側影?僅憑這個模糊的側影,他就認定了他的女兒——“過得很好”?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酸脹得發疼。眼眶瞬間就熱了。
我慢慢走到那張石凳旁。石凳冰涼刺骨,落滿了灰塵和枯葉。我沒有坐。只是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冰冷粗糙的石面。仿佛能感受到,十年前,有一個沉默而疲憊的身體,也曾倚靠在這里,將最后一點力氣和期盼,都傾注在那扇遙遠的窗戶里。
“爸……”無聲的低語在唇齒間滾動,“你……就是在這里……看著我的嗎?”
風吹過,卷起地上的銀杏葉,打著旋兒飄遠。沒有人回答。只有遠處球場上隱約傳來的呼喊聲,和近旁學生匆匆的腳步聲。
“你站了那么久……那么遠……”喉頭哽咽,“就為了……確認我‘過得很好’?”
“可你看到了什么啊?”一股巨大的、混雜著心疼、愧疚和難以言說的悲傷猛地涌上心頭!“你看到我為了省一頓飯錢只打一個素菜了嗎?看到我穿著同學淘汰的舊衣服了嗎?看到我因為想家偷偷躲在被子里哭了嗎?看到我……”
聲音堵在喉嚨里,再也說不下去。
他看到的,大概只有那身廉價的、卻代表著“大學生”身份的衣裳,只有我坐在窗明幾凈的教室里的樣子,只有這所大學莊嚴肅穆的門楣……這些,在他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連縣城都很少去的老農眼里,就是天大的“好”了吧?就是足以讓他耗盡生命最后力氣去確認、然后放心離去的“很好”了吧?
多么巨大的誤解!
多么沉重的愛!
多么……讓人心碎的父親!
一股灼熱的、帶著血腥味的憤怒,不是對父親,而是對命運,對這巨大的、無法彌補的錯位,猛地沖上頭頂!燒得我渾身發抖!
“啊——?。。 币宦晧阂值綐O致的、如同困獸般的嘶吼,終于沖破了喉嚨!在這安靜的校園角落,顯得突兀而凄厲!
我猛地抬起腳,狠狠踹在身旁那棵粗壯的銀杏樹干上!
砰!
沉悶的響聲。腳趾傳來鉆心的疼痛!但這點皮肉的痛,比起心口那撕裂般的痛楚,簡直微不足道!
“為什么?!為什么你不走近一點?!為什么不讓我看見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你來了?!”我對著冰冷的樹干,對著空曠的角落,對著無形的父親,也對著這該死的命運,發出無聲的、泣血的質問!
“你站了那么久!站了那么遠!就為了看一眼!看一眼你就滿足了嗎?!你就放心了嗎?!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后來……”后面的話,被洶涌而出的淚水徹底淹沒。
我再也支撐不住,背靠著冰涼粗糙的樹干,身體無力地滑落,癱坐在鋪滿金黃落葉的地上。淚水像決堤的洪水,毫無顧忌地奔涌而出!不再是壓抑的嗚咽,而是放縱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哭聲在寂靜的角落回蕩,驚飛了樹上棲息的麻雀。
為什么啊……
為什么要用這么笨的方式……
為什么要一個人承受所有的路遙馬亡……
為什么……連讓我說聲“爸,我在這里”的機會……都不給……
眼淚模糊了視線,冰冷的樹干硌著后背。我蜷縮在厚厚的落葉里,像一個被世界遺棄的孩子,哭得渾身顫抖,哭得撕心裂肺。積壓了三十年的委屈、不被看見的孤獨、對父親的怨恨、以及此刻排山倒海般的心疼和悔恨,都隨著這遲來了十年的淚水,毫無保留地傾瀉在這片父親曾無聲站立過的土地上。
不知哭了多久,眼淚似乎流干了,只剩下胸腔空蕩的回響和身體一陣陣的虛脫??蘼暆u漸低下去,變成斷斷續續的抽噎。深秋午后的陽光,透過稀疏的銀杏枝椏,斑駁地灑在身上,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
我靠在樹干上,大口喘著氣,臉上淚痕交錯,狼狽不堪。周圍依舊安靜,仿佛剛才那場崩潰從未發生。只有幾片被震落的銀杏葉,悠悠飄落在我的頭發和肩膀上。
就在這時,一個蒼老而溫和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姑娘……擦擦臉吧?”
我猛地抬起頭,淚眼朦朧中,看到一個穿著深藍色舊棉襖、滿臉皺紋的老大爺。他推著一輛小小的、銹跡斑斑的三輪車,車上蓋著厚厚的棉被,露出里面黃澄澄、圓滾滾的橘子。他手里拿著一小包粗糙的紙巾,正有些局促又關切地看著我。
我愣住了,一時間忘了反應。
“唉……這大冷天的,坐地上哭,多涼啊……”老大爺嘆了口氣,把紙巾又往前遞了遞,“擦擦吧,看這臉花的……”
我下意識地接過那包帶著老人手心溫度的粗糙紙巾,胡亂地在臉上抹了一把。冰涼的紙巾刺激著皮膚,帶來一絲清醒。
“謝……謝謝?!蔽业穆曇羲粏〉脜柡Α?
老大爺擺擺手,臉上的皺紋舒展開:“謝啥。這年紀輕輕的,有啥過不去的坎兒?哭成這樣……”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背靠著的銀杏樹,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了然,又像是回憶,“這地方啊……以前也有個老哥,總愛蹲這兒……”
我的心猛地一跳!幾乎是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老哥?”我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是啊,”老大爺點點頭,指了指我旁邊的石凳,“就蹲那兒,或者坐那兒。穿得……挺舊的,像個鄉下人。也不說話,就看著那樓里……”他指了指文學院的方向,“一看就是大半天。手里就啃個干饃饃,連瓶水都舍不得買?!?
“我……我在這兒賣橘子好些年了?!崩洗鬆斉牧伺淖约旱娜嗆?,“有時候看他那樣,就遞給他個橘子。他死活不要,直擺手,說‘留給娃吃’……后來,就再沒見著他了……”
“留給娃吃……”
這四個字,像四把淬了蜜又裹著黃連的刀子,狠狠扎進我的心窩!甜蜜的是那笨拙的父愛,苦澀的是那極致的克己和……永別!
剛剛止住的淚水,再次洶涌而出!但這一次,不再是崩潰的嚎啕,而是無聲的、滾燙的淚流滿面。
是他!
真的是他!
他就在這里!在這個角落!看著那扇窗!啃著干饃饃!連一個橘子都舍不得吃,要“留給娃吃”!
爸……你看到了嗎?
你當年舍不得吃的橘子……
現在……你的“娃”……就在你站過的地方……
她……吃得起橘子了……
我猛地站起身,也顧不上腿腳的酸麻和滿身的落葉,幾步沖到老大爺的三輪車前。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卻異常清晰:
“大爺……橘子……怎么賣?”
“???哦哦,五塊錢三斤,自家種的,甜著呢!”老大爺連忙掀開棉被。
“我……我要一袋。”我指著車上最大號的那個塑料袋。
“好嘞!”老大爺手腳麻利地撐開袋子,開始往里面裝橘子。黃澄澄的橘子滾落進去,帶著陽光和泥土的鮮活氣息。
我付了錢,接過那沉甸甸的一袋橘子。塑料袋冰涼,里面橘子的重量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暖意。
老大爺推著三輪車,慢悠悠地走了,留下一句:“姑娘,想開點,日子還長呢……”
我提著那袋橘子,重新走回那棵銀杏樹下,走到父親當年可能蹲坐過的石凳旁。陽光透過枝葉,在滿地金黃落葉上投下搖曳的光斑。
我慢慢坐下,石凳的冰涼透過衣物傳來。這一次,我沒有覺得冷。
從袋子里拿出一個橘子。表皮光滑,帶著細小的凸點,散發著清甜的香氣。我低著頭,手指有些笨拙地剝開橘皮。橘皮的汁液濺出,帶著微辛的清香。金黃色的橘瓣露了出來,飽滿多汁。
我掰下一瓣,放進嘴里。
牙齒輕輕咬破薄薄的橘膜。
瞬間,甘甜的、帶著微酸的汁液在口腔里爆開!
清冽,鮮活,帶著陽光的味道。
那純粹的、屬于果實本身的甜意,順著舌尖,一直蔓延到喉嚨深處。
很甜。
真的很甜。
一滴滾燙的淚水,毫無征兆地,滴落在手背上。緊接著,又是一滴。淚水混著橘子的清甜,滑進嘴角,味道變得復雜而微妙。
我低著頭,一瓣,一瓣,慢慢地吃著橘子。任由淚水無聲地滑落,滴在金黃明亮的橘瓣上,滴在鋪滿落葉的地上。
爸……
你當年舍不得吃的橘子……
很甜。
你……嘗嘗嗎?
風,穿過古老的校園,卷起幾片金黃的銀杏葉,在空中打著旋兒,像一只只翩躚的金色蝴蝶。陽光落在身上,那冰冷的、屬于深秋的寒意,似乎被橘子的甜和無聲的淚水,沖淡了些許。
心底那片潮濕的土壤,依舊沉重。
但此刻,在這片父親曾無聲站立、凝望過的遠方,在橘子的清甜與淚水的咸澀交織中,仿佛有一縷微弱卻堅韌的陽光,終于艱難地穿透了厚重的云層,照了進來。
照亮了那些無聲的站立。
也照亮了腳下,這條帶著潮濕、卻仍需繼續前行的路。
我安靜地坐在石凳上,吃完了一整個橘子。橘皮的清香,在清冷的空氣中,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