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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個散發香氣的男人,沒那么簡單,您懂的

歐仁妮·布里奧,歷史學家

無論是純潔的象征還是罪惡的隱喻,香水在西方潛意識中,給人的最初印象總是一種女性化的嗜好。盡管自古以來,就存在著兩性通用的芳香產品,但這些產品主要用于保持個人衛生,或是為了抵御令人不適的異味以及疾病。直到20世紀初,隨著男性性別規范的演變,以及市場營銷的推波助瀾,專為男性設計的、以提升魅力為目的的香水才逐漸興起。

在西方的文化想象中,香水與女性的形象是密不可分的。因此,長期以來對男性使用香水的爭議頗多,仿佛一旦使用香水就會真的損害男子氣概一樣。然而,因為需要在力量與精致考究之間找到精妙的平衡點,男性氣質這一概念也是隨著時代的變遷在不斷演化的,比如中世紀騎士的理想化身就不適用于舊制度時期的宮廷貴族或19世紀的市民階層。隨著時代和觀念的轉變,人們對男性使用香水的寬容度也發生了變化,雖然這種變化的影響力遠蓋不過人們對男性激素的癡迷。

這里,我們需要先澄清一個誤解。在“香水”這一模糊的概念下,實際上存在兩類截然不同的產品,其社會功能和象征意義也大相徑庭。第一類是為了給使用者添香,從而通過香味向周圍釋放魅力和留下特定的印象。這類產品的用途通常是吸引他人,或至少是為了被感知并引發他人好感。而另一類可以被歸于衛生用品,其作用在于減弱、掩蓋或消除體味。這類產品的氣味轉瞬即逝,為了確保在社交場合中不會留下痕跡,只能在使用當下可被聞到。

19世紀盛行的古龍水和薰衣草水便是后者的代表,它們的主要功能是凈化洗漱用水并為其增加香味,在剃須等日常梳洗流程中被廣泛使用,但總是一沖即凈。這類產品因帶有香氣但不留痕跡,而受到男性的青睞,在他們生活中占據一席之地。

手套匠、雜貨商、藥劑師與理發師

香水買賣的行業歷史或許能為“香水”這個詞的曖昧不明提供一些解釋。在法國大革命前的舊制度時期,行會對手工業和商業進行著監管:香水手套匠擁有生產芳香劑的特權,這些芳香劑主要是為了掩蓋手套制作過程中產生的羊膻、礬鞣和其他各種鞣制的氣味;而雜貨商則僅被允許銷售這些香氛產品,并對產品瓶身加以美化和裝飾。與此同時,藥劑師和理發師則通過配制具有治療和清潔效用的芳香產品,參與塑造了西方人對香氛世界的想象,多虧了“衛生香水”那符合道德標準的效用,他們得以守護和傳承了這一香氛傳統,特別是在圣公會對民間習俗有極大影響力的英國。

因此,在19世紀的商店里,我們既可以看到香水手套匠的香氛水,也可以看到雜貨商的裝飾瓶,以及理發師和藥劑師的衛生用品。這種多源頭的演化進程增加了從文化視角看待香水的難度,因為不同的使用場景和標準,它們成為不同的產品,在涉及性別問題時,情況就更復雜了。

邪惡的本質

基督教認可向上帝敬獻香水的行為,也能容忍把香水作為衛生用品使用,但除此之外的任何目的,尤其是以魅惑為目的使用香水的行為,都被視作對神明的褻瀆。正是抹大拉的馬利亞作為罪人匍匐在基督腳下奉上了香膏,給香水的世俗用途判了無期徒刑。自此以后,香水使用的合法性只能建立在對全能神的崇拜之上。香水可以在祈禱時作為與上帝之間“上下”溝通的媒介,但一旦用于人類之間的“橫向”交流,便會被視作墮落的表現。在《圣經》中,與香水有密切關聯的三位人物——以斯帖、朱迪斯和莎樂美——都對她們周圍的男人產生了致命的影響。這也是為什么男性長期以來會將香水這一誘惑的特質與女性聯系在一起,并對其充滿懷疑與戒備。

在世俗生活中,女性對香氛的使用更是受到了嚴厲的譴責,因為它反映著一種企圖遮掩的心態:女人們想用香味覆蓋住來自夏娃的原罪的氣息。長久以來,女性自然散發的體味被等同于罪惡的氣味。也難怪罪惡的氣息有時也被女人的氣息(odor di femina)[1]所指代,這一表述源自莫扎特的歌劇《唐·喬萬尼》中的一句臺詞[我似乎嗅到了女人的氣息!(Mi pare sentir odor difemmina!)],這句臺詞背后所要表達的正是女人的氣息所代表的“邪惡本質”。

麝香、麝貓香和秘魯香脂

參考上述信息,可能會讓人覺得任何一款男性香水都有玷污陽剛之氣的嫌疑。然而,在某些歷史時期,例如在舊制度時期,使用香水,甚至是濃烈的香水,對男性來說并非難以接受,而且也不一定會削弱他們的陽剛之氣。18世紀香水商的一本賬本就揭示了以下事實:貴族用來打理假發的粉末有時會用香料來熏制。例如,貝蒂納侯爵購買了“元帥粉”[2](包含鳶尾、橙花、玫瑰、芫荽和公丁香);拉特雷穆瓦耶公爵則購買了塞浦路斯香粉;夸尼公爵則偏愛康乃馨香粉。

在那個時代,男性使用香水的主要原因仍然與衛生有關。正如歷史學家喬治·維加埃羅(GeorgesVigarello)在《洗浴的歷史》(Le Propre et le Sale)中所闡述的那樣:17世紀和18世紀初的人們是用干洗的方式進行沐浴的,無論男女,都會用浸有香氣的白布擦拭身體。這種沐浴方式將香水歸于衛生產品,故而這種用途并不會被譴責。此外,男性使用香水,尤其是濃烈的香水,亦是為了抵御污濁的空氣,并認為可以避免疾病的傳播。西蒙·巴貝(Simon Barbe)在1693年出版的《法國調香師》(Le Parfumeur fran?ais)一書中提出的“隨身攜帶的香氣配方”就說明了這一點:“將四顆麝香顆粒和兩團麝貓香膏放入研缽中搗碎,加入四滴秘魯香脂,然后用少量棉花將混合物包好,放入您的盒子或吊墜(雕刻精美的分瓣式珠寶)中。”

屬于男性的圈子

在法國大革命之后,強加在西方男性身上的社會理想反而將香水的使用空間壓縮到了極致。正如歷史學家阿蘭·科爾班(Alain Corbin)在《男人的歷史》(Histoire de la virilité)中指出的那樣,19世紀重塑了“男德”。幾乎不分社會階層,黑色西裝成為男性的標準服飾,與女性服飾的華麗面料和色彩形成鮮明對比。性別二態性就這樣通過著裝被加深了。再進一步說,就是社會對犧牲個人為價值觀獻身的需求越來越強烈,盡管此前這一觀念對普通大眾來說還相對比較陌生[3]:1872年,法國重新實行義務兵役制,男性專屬的社交場所在不斷增多(從吸煙室到俱樂部,再到妓院),為捍衛榮譽而進行的決斗也被普及開來了。

19世紀,在醫學工作者們的著作中,關注點依然停留在女性的體香上,但醫生們也會強調健康男性散發的那種自然而濃烈的體味:博物學家朱利安—約瑟夫·維雷(Julien-Joseph Virey)在他的《人類的自然史》(Histoire naturelle du genre humain, 1800—1801)中寫道,“只通過體味就能分辨出誰是精力充沛的健康男人,誰是又嬌弱又‘女里女氣’的男性,因為對健康男人來說,存于體內的精液會被身體再吸收,并使汗液、體液和身體的各個部位散發出一種強烈的、氨味的,甚至帶點腥味的氣息;而體弱的人則會散發出酸性或淡薄的氣味,就像孩子或娘娘腔那樣”。

19世紀的生活常識類書籍里,幾乎沒有提供任何有關男性嗅覺標準的信息,最多只是給出一些需要嚴格遵守的建議,尤其是在吸煙方面,因為這可能會讓女性不悅。香水目錄中也沒有“男性”或“女性”的類別:香水、香精、肥皂、發用油膏和香醋水……這些產品的使用似乎都沒有性別之分。唯一專供男性使用的化妝品——胡須蠟,通常是不含香氣的(偶爾會帶有紫羅蘭香氣)。

紳士們的淡香水

然而,1906年,來自美國的高露潔面向法國市場,發布了一份宣傳冊。這份標題為《高露潔香水公司向紳士推薦的衛浴用品》的宣傳冊,打破了人們關于男性使用芳香產品的疑慮。彼時在美國,市場營銷正在興起,針對不同目標群體制定文案的策略正在逐漸清晰起來,兩性間對同類產品的不同需求和使用習慣也終于有機會被看見了。

該宣傳冊推銷了高露潔剃須皂、高露潔牙膏,同時也推薦了高露潔紫羅蘭淡香水,廣告詞十分具有誘惑力:“沁人心脾”,“能夠無與倫比地消除剃須刀帶來的火辣感”,并且能給沐浴過程帶來“怡人的芳香”。此外,手冊里還介紹了“各種香味的花露水,如隨性(Caprice)、維奧里(Vioris)、天芥菜(Héliotrope)、開司米花束(Cashmere Bouquet)、鈴蘭(Muguet)”等,也都是推薦給男性使用的。然而,這些產品依然主要是服務于個人衛生:花露水只是用來凈化沐浴用水并為其增添淡淡的香味。值得注意的是,宣傳冊中沒有提到“手帕香精”(相當于我們現在的“淡香水”或“香水”),這種香氛產品通過浸潤男士們隨身攜帶的手帕,讓他們沉浸在芬芳中。

關于性別的游戲

過去男性的香水使用習慣,實際上是與當時的社會背景相契合的,也是整體衛生觀念的一部分,符合當時按照性別進行氣味分類的做法。在19世紀,男士使用古龍水、發膏等都主要是為保持個人清潔,對于他們來說,只有在一定的親密關系中,才能充分展示自己獨特的氣味形象。除此之外,他們身上的香味都會使他們的男性氣概受到質疑。這就是為什么在當時的小說中,香味成為用于模糊性別的工具,尤其是被視為男性同性戀的特征。

在路易斯·德·海爾迪(Luis d’Herdy)于1899年問世的作品《人魚男》(L’Homme-Sirène)中,男主人公埃德華·奧爾在懺悔室中所散發的香味就引發了一場令人啼笑皆非的誤會:“當他跪在硬木小凳上,專心致志地等待懺悔時,他身上的天芥菜花香[4]很快就充斥了那個狹小的封閉空間……當他詳盡地告解完自己的過錯,并坦誠地回答了懺悔神父的細致提問后,懺悔神父對他進行了耐心的教誨,為他赦免了罪過。好心的神父輕聲說道:‘安心去吧,我的女兒。’他從那微妙而愉悅地撩動鼻息的香氣中,推測自己面對的是一位女性懺悔者,并叮囑道:‘今后可要小心,不要再陷入那令主憂傷的肉體罪孽中了。’”

這個烏龍揭示了香水在當時作為女性標志的重要程度。然而,正如前文所述,也是在同一時期,高露潔公司正在力薦男士們在洗浴用品中加上天芥菜香水。所以,問題并不出在香氣的成分上,而是出在香氣的濃郁程度上,這成為神父辨別懺悔者身份的依據。在19世紀末的文學作品中,猛噴香水的同性戀男性形象屢見不鮮。對他們來說,張揚的香水味是表明自己性向模糊的一種方式。

1850年,塔米西耶(Tamisier)香水公司在《高雅風尚》雜志(Le Bon Ton[5]上發布了一則廣告,用于宣傳他們的新產品“拿破侖水”,廣告里介紹這款香水是“于1810年為皇帝調制的,主要在他沐浴時使用”,同時還強調“它滿足所有洗浴需求,留下的是一種感覺而非香味”。這種“不會留下香味的淡香水”一直到不久前都是男士的理想選擇。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香水的衛生功效更被看重,而用于提升魅力的香氣則被認為會削弱陽剛之氣。

力量、自然、嚴謹

說到霍比格恩特(Houbigant)那款著名的“皇家馥奇”(Fougère Royale),它開創了一個新的香型家族,而這個香型家族幾乎完全屬于男性。這款誕生于1882年的香水,由薰衣草、天竺葵和香豆素組成了它的諧調。盡管這種組合可以根據大眾的接受度進行調整,但其基本調性卻始終如一。像19世紀的所有香水產品一樣,這款馥奇調香水最初是男女通用的。然而,隨著20世紀初的到來,尤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市場營銷崛起,美國品牌的影響力逐漸提升,香水的性別差異化趨勢開始顯現:產品目錄開始區分出專門為男性設計的香氣世界,其中就包括了馥奇調。隨著產品種類的增加,香水開始以不同的方式吸引男性和女性。

然而,香水是一種無法僅通過目錄就能遠程理解的產品。因此,香水瓶、香水包裝以及圍繞香水的各種宣傳信息,都是讓消費者在進入商店之前就了解并喜愛香水的重要因素。在所有可以用來描述香水的詞匯中,“蕨(fougère)”[6]有著獨特的優勢:表面上,這種植物沒有什么氣味,但它能喚起一些積極、陽剛的價值觀聯想,比如力量、自然,以及嚴謹而樸素的低調感,保證了它會被那些排斥濃香的消費者接受。介紹一款香水是“馥奇調”,可能會給人專業的印象,能夠豐富介紹者的話語并提升產品價值,但同時也可能等于什么都沒說。因為,除非是專家,否則很少有人知道這種術語的真正含義。

在女性香水中,紫羅蘭調高居榜首長達一個多世紀,它的成功毫無疑問是因為它象征著19世紀人們對女性的期望:矜持和謙遜,像是一朵默默地生長在樹葉間的美麗小花,只有有心人才能欣賞到它的美麗。而馥奇調則構成了紫羅蘭調的對立面,非常男性化。“馥奇”這個詞本身就帶有安撫作用,仿佛是一道防線,抵御了壞品味的侵襲。

20世紀,男子氣概的陳規被打破,男性香水的使用有了更多的靈活性。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沖擊瓦解了前一個世紀遺留下來的軍事理想。新的男性氣概應運而生,類型多樣且更加開放。而男性也逐漸開始接觸到那些原本服務于女性的消費品。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馥奇調在市場增長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它主導了男性衛生用品,并挺進了魅力型香水的領域。在此基礎上,其他香調應運而生,為傳統的男性氣味增添了前所未有的色彩。

[1]原文為意大利語。——譯者注,下同

[2]在18世紀時,法國流行的一種香粉,用來增添假發的蓬松感,同時掩蓋假發可能出現的油膩感和異味。據說這種香粉是在17世紀下半葉,由奧蒙的女元帥凱瑟琳(Cathérine, Maréchale d’Aumont)發明的。

[3]法國大革命后,貴族階層沒落,市民階層開始興起。過去精英階層持有的犧牲精神和對價值觀的追求,逐漸擴展到了大眾。

[4]一種帶有杏仁、香草氣息的花香,甜美、柔和、有粉質感。

[5]《高雅風尚》是19世紀法國的一本很受歡迎的時尚雜志,內容涵蓋了當時上層社會的生活方式、時尚潮流和社交禮儀。

[6]馥奇調的原文“fougère”是“蕨”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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