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橋尾那片喧囂混亂的車流和人海，雙腳重新踏上市區堅實、布滿灰塵的人行道。身體里緊繃的弦終于“嘣“的一聲斷了，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虛脫感，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寸骨頭縫里。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褲袋——空的！那點零錢，那幾張回家的車票，連同最后一點殘存的僥幸，都在橋上那場與風的搏斗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該死！“我低聲咒罵，用力拍打著自己的口袋，仿佛這樣就能讓消失的錢票重新出現。口袋粗糙的布料摩擦著空蕩蕩的掌心，時刻提醒著這個冰冷的現實。家，那個此刻無比清晰又無比遙遠的目標，被一堵無形的“沒錢“之墻徹底隔絕在外。

我站在人行道中央，突然意識到自己無處可去。三年前離家時發過的誓言猶在耳邊——“不混出個人樣絕不回來“。現在，我連一張回去的車票都買不起。

目光漫無目的地在沿街店鋪花花綠綠的招牌上掃過。廣告燈箱上閃爍的光芒刺得眼睛發酸。一張貼在臨街玻璃門上的紙片忽然闖入眼簾——白底紅字，異常醒目：“'啟航畫室'招聘兼職教師，待遇面議。“

畫室？我怔了怔，手指無意識地捏緊了肩上的帆布挎包帶子。包沉甸甸的，里面除了幾件換洗衣物，就是那本跟隨我多年、幾乎被翻爛的舊速寫本和一盒用得只剩半截尾巴的鉛筆。一絲微弱的、連自己都覺得荒謬的念頭，像風中的火星，倏地亮了一下，又迅速被現實的冷水澆得幾乎熄滅。

“我？教畫畫？“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三流美院輟學生，連自己的溫飽都解決不了，有什么資格教別人？

但腳下，卻像被那行紅字牽引著，鬼使神差地推開了那扇玻璃門。

門內是另一個世界。濃烈的松節油氣味，混雜著顏料和鉛筆屑的味道撲面而來，瞬間淹沒了街頭的尾氣和喧囂。光線明亮得有些刺眼，照著一排排支起的畫架和散落在地上的調色盤。畫室里很安靜，只有畫筆在紙上、布上摩擦發出輕微的的沙沙聲，像無數只蠶在啃食桑葉。

一個穿著沾滿斑斕油彩圍裙的中年男子正站在屋子中央，眉頭緊鎖，正對著幾個圍坐的小學生說話，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尤其是你們幾個小學部的！說了多少次了？畫畫不是悶著頭自己瞎涂！要動腦子！要交流！要一邊畫，一邊聽老師教！懂不懂？“他的手指用力點著其中一個孩子畫板上的涂鴉，語氣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憤怒的焦灼，“線條！結構！明暗！這些基礎不跟著老師的思路走，畫出來的東西能看嗎？丟不丟人！啊？這要是拿出去，別人怎么看我們畫室？嗯？“

那“丟人“兩個字像兩顆小石子，狠狠砸在我心上。被訓斥的孩子縮著脖子，臉漲得通紅，捏著畫筆的手指關節發白。旁邊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眼眶迅速泛紅，晶瑩的淚珠無聲地滾落下來，滴在畫紙上，暈開一小團模糊的水跡。

空氣凝固了，只剩下老師壓抑的怒氣和孩子們無聲的委屈在顏料氣味中彌漫。

我的手指在挎包帶上收緊又松開。這一幕太過熟悉，仿佛時光倒流，我又回到了那個被父親撕毀畫作、罵我“不務正業“的下午。十五歲的我站在滿地紙屑中，和眼前這些孩子一樣，無聲地吞咽著屈辱和不解。

“請問您是來應聘的嗎？“

一個溫和的女聲從側面傳來。我轉頭，看見一位戴眼鏡的年輕女性站在接待臺后，手里拿著一疊表格。

“我...“喉嚨突然發緊，視線不自覺地又瞟向那個仍在訓話的中年男人——想必就是畫室的主人周啟航了。

“是的。“我聽見自己說，聲音比想象中堅定，“我看到門口的招聘啟事。“

戴眼鏡的女士遞給我一張表格：“您請坐，您先填一下基本信息。周老師上完這堂課就會來面試您。“

我接過表格，在角落的椅子上坐下。表格上的問題很常規：姓名、年齡、教育背景、教學經驗...每一欄都像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秦默，23歲，南方美術學院肄業，無正式教學經驗。這樣的簡歷，誰會要？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那些孩子。他們現在安靜得像一群受驚的小獸，機械地按照老師的指示修改著自己的畫作。那個哭泣的小女孩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繼續畫著，只是肩膀還在微微發抖。

指尖發癢，我悄悄從包里摸出速寫本和鉛筆。本子已經很舊了，邊角卷曲，封面沾著咖啡漬和顏料斑點。翻到一頁空白處，鉛筆開始在紙上快速移動——勾勒出小女孩低垂的側臉，她顫抖的肩膀，還有那滴懸在下巴上將落未落的淚珠。

“你在畫什么？“

低沉的聲音在頭頂炸響，我猛地抬頭，對上周啟航審視的目光。他不知何時已經結束了課程，站在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的速寫本。

本能地想要合上本子，但已經來不及了。他直接伸手抽走了它，皺著眉頭翻看。

我的心沉到谷底。這本子里全是我這些年的涂鴉——火車站打盹的老人，地鐵上爭吵的情侶，公園里孤獨的流浪貓...沒有一張是“正規“的素描練習，全是些“不入流“的生活速寫。

“線條很生動。“出乎意料的是，周啟航的聲音里竟帶著一絲贊賞，“特別是這滴眼淚的處理，很有感染力。“他指著剛才畫的那頁，然后翻到前面，“這些都是在生活中抓拍的？“

我點點頭，喉嚨發干：“我...習慣隨身帶著本子。“

“沒有系統學過素描？“

“學過，但...“我咬了咬下唇，“我不太喜歡按部就班地畫石膏像。“

周啟航哼了一聲，把本子還給我：“看得出來。你的畫太隨性了，缺乏基本功。“他頓了頓，“不過，教小學生啟蒙班應該夠了。我們需要有人負責周末的兒童創意繪畫課，有興趣嗎？“

我愣住了，完全沒料到會這么順利：“您是說...我被錄用了？“

“試用期一個月。“周啟航的表情又恢復了嚴厲，“但我警告你，在這里教學必須按我的方法來。我不希望看到你把自己的那套'隨性'教給學生，明白嗎？“

“明白。“我機械地回答，心里卻涌起一陣不適。剛才他訓斥學生的場景又浮現在眼前。

“工資按課時結算，周末兩天每天四節課，每節課80塊。明天早上八點來上班，帶上你的證件和復印件。“說完，他轉身走向辦公室，又回頭補充道，“對了，我叫周啟航，是這家畫室的創辦人和藝術總監。以后你的教學方案都要經過我審核。“

“謝謝周老師。“我站起身，突然想起什么，“那個...能預支一點工資嗎？我今天遇到點意外...“

周啟航皺起眉頭：“什么意外？“

“在過江大橋上，遇到大風，錢包掉了...“我尷尬地解釋。

他的表情突然變得古怪：“今天下午？大概三點多？“

“您怎么知道？“我驚訝地問。

周啟航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轉身朝里間喊道：“雨晴！出來一下！“

里間的門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出來——藍色保溫杯握在手中，眼角微微上揚的眼睛，還有那縷我記憶深刻的、貼在臉頰上的發絲。是橋上那個女孩。

“這是夏雨晴，我們畫室的前任美術老師。“周啟航介紹道，“今天剛回來取東西。看來你們已經見過了？“

夏雨晴看到我，眼睛微微睜大，隨即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原來是你。那個差點被風吹跑的人。“

“你們認識？“周啟航狐疑地看著我們。

“橋上...一起經歷了那場大風。“我解釋道，突然意識到什么，“等等，您說她是'前任'老師？“

周啟航的表情陰沉下來：“雨晴上周辭職了。所以我們現在缺人手。“他轉向夏雨晴，“這位是秦默，新來的兼職老師。既然你們'有緣'，你帶他熟悉一下環境吧。我還有課要準備。“

說完，他大步離開了，留下我和夏雨晴面面相覷。

“所以...你也是在那時候丟了東西？“我指了指她的保溫杯。

夏雨晴搖搖頭，嘴角的笑意淡了些：“不，我是去橋上...找靈感的。“她轉移話題，“來吧，我帶你看一下教室。“

跟著她穿過走廊，我忍不住問：“為什么辭職？這里看起來...還不錯？“

夏雨晴的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你會知道的。在這里教課，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的語氣中有種我讀不懂的情緒，像是遺憾，又像是解脫。我突然想起周啟航訓斥學生時說的“丟人“二字，和那些孩子驚恐的表情。

也許，我踏入的不只是一份工作，而是一個充滿未知和矛盾的世界。而這個世界里，有橋上那個與我交換過目光的女孩，有嚴厲得不近人情的周啟航，還有那些在恐懼中畫畫的孩子。

鉛筆在速寫本上留下的線條可以擦掉重來，但人生的某些選擇，一旦落筆，就難以更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