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該喝藥了。”

一個淡淡的聲音把陸遠從無邊的黑暗中拉回來，他緩緩睜開雙眼，看見了床邊坐著個年輕女子。

女子作少婦打扮，容顏憔悴，面有菜色。

她穿著不合身的男式粗布短打，顯得有些不倫不類，尤其是她胸口呼吸時欲起難起的巨大波濤，讓陸遠都替她有些難受。

她穿這衣服，可能憋得慌。

女子是雁彩衣，他從大戶人家里“搶”來的千金。

短短三個月，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那種美人在窮屋里慢慢凋零的感覺，讓得突然清醒的陸遠有些發怔。

雁彩衣見他不喝，眉頭微微皺起，隨即不知想到什么，拿著碗藥喝了一小口。

她咽了咽口水，忍著喝第二口的沖動，用一小塊粗布擦了擦嘴角，重新把藥遞過來：

“味道很好，也沒有毒。”

陸遠：“……我不是這意思，這藥哪來的？”

他們家早已揭不開鍋了。

雁彩衣微微一怔，沒想到陸遠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嫁過來的這三個月里，除了向她要錢去賭，陸遠從沒和她說過一句話。

但很快，她恢復了平靜，一言不發的盯著陸遠，端著藥的手已經因乏力而微微顫抖。

陸遠只得接過藥，見她表情仍舊沒什么變化，仰頭喝下這碗黑糊糊的藥。

苦澀的中藥味在嘴里暈開，苦得他緊皺起眉頭。

這樣的一碗藥，味道很好？

苦藥入喉，這三個月醉生夢死般的生活，隨著這苦澀在腦海中緩緩重現。

三個月前，陸遠穿越到此方世界，成了大運王朝寧水城的一個街頭混混，父母雙亡，整日無所事事，到處賭博。

大運王朝正處于盛世，寧水城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此地人死后為防止產生陰煞，禍害他人，會先進行擋煞。

由一個專門的人與尸體分別坐于天平兩端，當天平不再傾斜，則算擋煞成功。

這個專門的人，稱作擋煞師，有瘋傻乃至橫死的風險，死了后必須用特制的爐子火葬。

擋煞師天天有肉吃，一旦遇到擋煞的日子，還有賞錢，平常活計是遠遠比不了的。

只因這個職業人憎鬼厭，所以少有人愿意做。

原身好賭成性，有一日為了還賭債，竟選擇去做擋煞師。

結果不到一月，就擔心絕后，催促幾次，小時候定了親的烈陽城雁家果然一直推脫。

他心一橫，拿了把短刀，叫了個轎子半夜去叫門，說不成親他就死在此處。

或許想到兩家從前的情誼，不忍故人之子如此死去，雁家終于還是同意了。

于是，陸遠“搶”來了雁彩衣。

然而他白天擋了煞，夜里搶來雁彩衣后，還未掀起紅蓋頭，就已煞氣入腦，被他穿越過來。

整整三個月，因煞氣入腦緣故，陸遠只能被動的任由自身依靠本能行事，在家、賭場和擋煞之地三個點每天來回。

至于雁彩衣，身體只是本能的知道此人是妻子，卻不懂得其他，唯一的互動就是瞪著眼睛要錢。

雁彩衣的嫁妝、首飾甚至是衣服，全部被他拿去當了賭資，輸光了。

只剩一個玉鐲，雁彩衣說是代代家傳，以后也要傳給女兒，也許是“女兒”兩個字微微喚醒了本能，所以守住了。

苦澀的黑糊糊的藥滑過喉嚨，忽然變得沒那么苦，陸遠終于明白，為什么雁彩衣說這藥味道很好。

他當擋煞師，天天有肉吃，但雁彩衣在家天天挨餓。

這碗藥有些油膩，能吃出加了些許肥肉，都燉爛了融入了藥湯里，這可能是她這三個月來吃過的最有營養的東西。

然而當他反應過來時，藥已經喝完。

雁彩衣從他手中接過空蕩蕩的藥碗，轉身向著外面院子走去。

“好好歇著。”

她的語氣十分平淡。

陸遠嘶啞的說道：

“等等。”

雁彩衣止步，轉頭疑惑的看來。

“你的玉鐲呢？”陸遠目光盯在她的手腕上。

她之前唯一守住的代代家傳的玉鐲，不見了。

雁彩衣低頭看了手中的藥碗一眼，很快移開目光，道：

“不小心丟了。”

轉身的同時，她心中卻再度涌起一股異樣感，陸遠醒來后，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自從她的首飾衣服都被陸遠拿去當了后，陸遠就再也沒和她說過一句話，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

而現在，卻能注意到，她的玉鐲不見了。

她原本不知道陸遠乃是煞氣入腦，以為是天生孤僻，昨天陸遠日常擋煞后突然昏死過去，她才知道他已煞氣入腦三個月，昨天終于真正發作了。

聽說煞氣入腦沒藥醫，大夫也只是說盡人事，聽天命，難道陸遠喝了藥，竟意外痊愈了么？

若是從此能變了性子，倒好了。

原本已經不對陸遠抱有希望的她，此時還是忍不住的泛起一縷希冀。

陸遠看著她走到院子里，從井里吃力的搖起一桶水，洗了碗后又開始洗衣服。

那成堆的衣服，不是他們家的，是她從外面接的活計，否則她怕是早就餓死了。

想到她先前那么艱難，也沒有當了玉鐲，現在為了他，卻是當了家傳玉鐲。

陸遠內心涌起一陣陣的愧疚。

玉鐲肯定是被她當掉了，換了銀錢，陸遠心里想，雖然她說是不小心丟了，但是如果不是當掉了玉鐲，她哪來的錢買藥？

剛才那碗藥可不便宜。

他這段時間做的事情……真畜生啊！

陸遠深吸一口氣，感覺到身體已經沒有什么問題，他開口說道：

“我出去一趟。”

要想過好日子，他必須得有個正常的活計。

這次是因為穿越才意外解了煞氣入腦，要是下次再這樣，怎么辦？

擋煞師，不能干了。

院子里洗衣服的雁彩衣聞言，轉頭看著匆匆離開的陸遠，眼里流露一抹失望，吸了吸鼻子，她繼續洗衣服。

陸遠做工的地方，擋煞師分為甲乙兩班，陸遠屬于乙班的，是下午和上半夜當值。

現在是早上，這個時間出去，陸遠顯然又去賭了。

難怪發現她的玉鐲不見了，原來，是缺少賭資，又打玉鐲主意了。

她真傻。

篤！篤！篤！

棒槌敲打衣服的聲音漸漸被甩在黑竹巷里，陸遠走上大街，便覺一幅清明上河圖映入眼簾。

青石板路、沿街叫賣的糖葫蘆、緩步行走的馬車等等，穿越至此三個月，他今日才一躍跳入這個古香古色的鮮活世界。

眼下的世道相對繁華太平，只要不賭，他完全不需要去當擋煞師。

他可以去做其他的活計，種田，當挑夫，或者做些小生意。

哪怕賺得少點，起碼不會整日擔驚受怕，隨時有性命之憂。

帶著些許的憧憬，他來到城北的義莊。

“莊正，我不想再當擋煞師了，可否容我請辭？”

晚夏時節卻有些陰氣森森的義莊里，陸遠找到老莊正岳鐵崖，直截了當說道。

岳鐵崖頭發已花白，面上皺紋密布，后背卻是挺直，背著雙手，有些嚴肅的在院子里沉思。

聽得陸遠說話，他轉頭看來，微微訝道：

“陸遠？你竟好了？我正想打發人去你家看看，若是不行，就要送去南義莊，沒想到卻好了。”

寧水城有南北兩個義莊，南義莊才有那個能燒擋煞師的火爐。

岳鐵崖訝異過后，微微點頭道：

“眼神清明，連煞氣入腦之癥也消失了，說明你命硬，這卻好了，最近正缺這樣的好手。”

陸遠皺眉道：“莊正，我不想再做擋煞師。”

岳鐵崖擺手道：

“這件事，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當了擋煞師，入了花名冊，就再也走不得。

“你擋了那么多煞，豈能容你在外面亂走？

“此事不必想了。

“你來得正好，城外一伙行商被山賊殺了，尸體被巡防士兵拖了回來，幸好死了未有七天，都要一一進行擋煞。

“你去領一個。”

陸遠目光一凝：“我是乙班的，現在……”

岳鐵崖臉色一沉：“甲班乙班，都是擋煞師，此一時彼一時，快去！”

陸遠微微咬牙，見一旁面無表情的護衛上前來“請”，只得轉身離開。

沒想到請辭不成，竟還要立刻去擋煞。

他的內心蒙上一層陰霾。

擋煞師，竟然是做了就不能再走的活計，外人對這種事諱莫如深，原身又只顧著拿錢賭博，他哪里知道？

這下子，事情有些糟糕了。

他心情沉重的來到義莊后面一間大屋子前。

這間屋子通體漆紅，據說是圖個吉利，然而紅漆久了顏色黯淡，變成暗紅，陽光下看起來也是幽幽的，加上四面墻壁并無開窗，一種陰森感油然而生。

走進紅屋子，光線一下子昏暗下來，這里面，連個天窗也沒有。

“砰！”

一聲悶響，身后的門已被隨行的護衛關掉。

昏暗的紅屋子里，漸漸看出火光。

晚夏天氣，又點了長明燈，在這四處不透風的紅屋子里，陸遠卻沒有感覺到悶熱，反而感覺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沖上來，令他通體冰涼。

他感覺自己走進了一座墳墓。

“陸遠？你竟挨了過來，不錯，不錯，呵呵……”

屋子角落，一個沙啞的聲音笑道，隨即指著門邊堆著的幾具尸體：

“挑一個吧。”

那人生得黝黑，縮在角落里，昏暗的燈光中只看得清他有一雙渾濁的眼睛。

他是義莊擋煞師的班頭，也是這里活得最久的擋煞師，據說已做了兩年，只知道姓陳。

陸遠深吸一口氣，就近扛起一具尸體，走向屋子正中間的一座巨大的亮銀色的天平，把尸體放到天平一端。

然后，他面無表情，走到另一端的托盤前，坐上去時，恍惚間有種要蕩秋千的感覺，身體微微失衡。

好不容易坐穩，他閉起了雙眼。

他現在解了煞氣入腦，應該是又算是第一次擋煞。

根據三個月來的經驗，第一次擋煞幾乎沒有出問題的。

但是下次、下下次怎么辦？

只要不能辭了這份工，他遲早要出事。

要不，找個機會逃走？

想到家里還有個雁彩衣，他微微咬牙，還是再盡力打聽打聽，他就不信，天底下這么多個擋煞師，不曾有人走出個通天大道。

乞丐都能當皇帝，擋煞師，難道就沒有一個站著走出紅屋子的？

他要求也不高，只要能保住性命就好。

總之，他絕不會坐以待斃。

“嗯？”

這時他發現，一片漆黑的眼前，突然冒出了一縷暗紅色的濃煙，帶著絲絲暴戾之意，如可怕的狂風朝著他刮來。

然而，他明明是閉著眼睛的，不應該看得見任何東西。

陸遠怔了下，立即反應過來，難道這就是煞氣？！

為什么他能“看見”？

之前三個月并沒有這種情況。

他念頭剛起，只覺他的靈魂深處，忽然涌現一抹金光。

金光傳出一股吸力，那一縷暗紅色煞氣還沒觸碰到他，就被金光吞噬。

陸遠凝神看去，只見金光散盡，一座暗金色的古樸天平，靜靜懸浮在他靈魂深處。

氣運天平。

陸遠突然知道了這件寶物的名字，在世上萬千天平之中，它會隨機的出現，冥冥中這一刻，氣運天平選擇了他。

許多信息傳來……

所謂煞氣，原來是氣運的另一種形態，人生在世，氣運各有不同，導致際遇不同。

而一旦橫死，氣運便會化作煞氣。

氣運天平，能夠吞噬煞氣，將其化作本來面目，即氣運，并凝聚成氣運砝碼，擁有種種妙處。

陸遠深吸一口氣，緩緩睜開雙眼。

這一刻，他沒有狂喜，只是如釋重負，內心想起了一句話。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