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他那么溫柔，那么善解人意，那么體貼人”母親總是這樣說。

那一年，父親16歲。

陽光爬進幽深的山坳上，村里炊煙裊裊，夏天的蟬鳴響徹高家坪。綠油油的山谷，古樸的茅草屋，小草滿地的泥濘小路。父親的幾把蘆笙懸掛在墻面上。門前的山坡像一條臥龍，靜靜地躺著像是在守護高家坪一樣的。讓母親楊蔓菁第一次做客便感覺似曾相識！

那一年，母親15歲。

本是一個躲在繡樓里準備出嫁的年紀，她卻總愛跟著外婆四處奔走。從不在意那些所謂的嫁衣，哪有心情去觀賞刺繡圖上的圖騰。她像一只難以被馴服的小鹿。憧憬著楊家灣以外的世界。

這不，母親又一次跟著外婆來到80里地的高家坪了。和她們一起隨行的還有一位中年婦女！

“阿蔓呀，你慢點，哪個女孩子像你一樣呀，不在家里刺繡，一天跑這跑那的，沒有一點女孩子模樣”外婆說道。

“這有什么的，我又不喜歡刺繡，逼我也沒用啊，心思不在刺繡上，我就想出來走走”母親跑在前面，那時的她蹦蹦跳跳的，無憂無慮的。

母親身著精美的苗族服飾，那是一套凝聚著苗族傳統工藝與獨特文化魅力的盛裝。她身上的銀鈴，自楊家灣起便一路叮當作響，陪伴著她直至高家坪，宛如一串靈動的音符在她身畔跳躍。

她頭上戴著的銀角帽，造型獨特而精美。銀角彎彎向上翹起，仿若月牙一般，在陽光的映照下閃爍著耀眼的銀光，角上精心雕刻著細致的花紋，每一道紋路都像是在訴說著苗族古老的傳說。帽檐下，幾縷彩色的絲線垂落，隨著她的蹦跳輕輕晃動，與銀角相互映襯。

她身上的衣服是用最傳統的苗族織錦制成的，色彩斑斕絢麗。那布料上繡滿了各種精美的圖案，有象征吉祥如意的花鳥魚蟲，每一針每一線都飽含著苗族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衣服的領口和袖口，用彩色的布條鑲邊，布條上同樣繡著細密的花紋。她腰間系著一條彩色的腰帶，腰帶的結打得精致巧妙，隨著她的跑動，腰帶的末端輕輕飄揚。母親的裙子是百褶裙，層層疊疊的褶皺如同盛開的花朵，每一層褶皺都像是被精心打理過，走起路來裙擺搖曳生姿，那銀鈴的聲音也隨著裙擺的晃動而更加清脆悅耳。

她初次踏入高家坪的時候，不經意間就闖進了我家的院子。剎那間，她整個人都驚住了。只見院子門前，一整排杜仲樹整齊地排列著，像是忠誠的衛士。而那棵高大的杏子樹，像是被剝去了外衣一般，赤裸裸地挺立在那里，樹干上的紋路清晰可見，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歲月的痕跡。

院落之中，滿是剛剛染好的染布。那些染布像是一片片彩色的湖泊，在陽光的照耀下，散發著迷人的光澤。

父親精心晾曬的染布像五彩的畫卷般鋪展著。母親觀賞著，手還撫摸著這些染布，這是她長大以來第一次見到的場面。思緒就飄遠了。

忽然她冒失的腳步一下子就撞翻了晾曬染布的架子，染布瞬間散落一地，有的還沾上了泥土。

父親聽到動靜，急忙從屋里沖出來，看到眼前一片狼藉，頓時火冒三丈?！澳氵@冒失鬼，怎么回事？沒長眼睛啊！”父親大聲呵斥著。

母親也不甘示弱，雙手叉腰，理直氣壯地說：“我又不是故意的，你這么兇干嘛！”

“你把我辛苦染好的布弄成這樣，還不許我兇？”父親氣得臉都紅了。

母親撇撇嘴，一邊幫忙收拾染布，一邊嘟囔著：“大不了我幫你重新染?！?

父親冷哼一聲：“你懂染布？”

就這樣，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爭吵著，互不相讓，活像一對冤家。

外婆趕來后，父親與母親已經結束了戰斗。她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是看到母親通紅的臉，她一臉茫然的問：“阿蔓，你咋了，臉這么紅”

母親摸了一下脖頸的銀鈴，說：“我沒事，剛剛碰見了神經病，吵了一架”

“你是來做客的耶，不是來干架的。這不是楊家灣，別老是隨著性子來。沒有人會讓著你”外婆苦口婆心的說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真的是廢話多”母親不耐煩的懟了外婆。

外婆的娘家就在高家坪。多年前，外婆從這里出嫁，而后便因諸多緣由再未歸來。如今，她的父親病重，這個消息如同沉甸甸的巨石壓在她的心頭。懷著無比沉重的心情，外婆才決定回娘家探望。

被母親這樣說，外婆也知道15、6歲的年紀正是青春期，處處都在與自己作對的時候，她也沒心情跟母親繼續糾纏。而是堅定的往自己娘家的方向走。

當外婆緩緩走向娘家的院子時，一種壓抑的氛圍撲面而來。剛進院子，就看到許多人已經開始輪流守護了。屋子里，昏暗的光線中，老人靜靜地躺在那張有些破舊的床上，面容消瘦而憔悴，仿佛被歲月和病痛無情地抽干了生機。他的呼吸微弱而沉重，每一次起伏都像是在與死神艱難地拔河。

床邊圍坐著的親人們，眼睛里滿是擔憂與不舍，他們默默地注視著老人，偶爾低聲交談幾句，聲音里透著疲憊和無奈。有人在輕輕地為老人擦拭額頭的汗珠，那動作輕柔得仿佛怕驚擾了老人。還有人在一旁默默祈禱，嘴唇微微顫抖著，眼神中滿是祈求上蒼的神色。

母親呢，她年紀尚小，哪里懂得這樣凝重的場景背后所蘊含的生死意味。她就像一只無憂無慮的小鳥，蹦蹦跳跳地進了院子，瞅見院子里的桌子，便一屁股坐了上去，那副模樣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與她毫無瓜葛。

她百無聊賴地晃著雙腿，眼睛四處亂瞟。片刻之后，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簾。那正是剛才與自己吵架的那個人，也就是我的父親，他的身影在院子的角落出現，他手里似乎拿著什么東西，正朝著這邊走來。

母親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嘴角不自覺地上揚。父親也在抬眼間看到了母親，腳步微微一頓，臉上閃過一絲驚訝，隨后又恢復了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