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織錦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岸上的了。

她整個人濕透地伏在少年胸前，發絲間的水珠不斷滴落，呼吸仍有些急促。

“笨蛋，不會游泳就不要下水啊。”

夏北嘆了口氣。

“你才是笨蛋?！?

安織錦不服氣地反駁，但眼中很快又浮現出擔憂的神色，關心地小聲詢問道：“你沒事吧？”

“這話該我問你才對，你感覺怎么樣？”夏北回問道。

確認他平安無事，安織錦緊繃的神經終于松懈，長長舒了口氣，輕輕搖了搖頭。

“我好累……”

她將臉重新埋進少年胸膛，連指尖都不想再動一下。

即便經歷過那么多次自殺中途被救下，她也從未像此刻這般真切體會到劫后余生的戰栗與后怕。

原來之前夏北先生拯救自己時，懷揣的都是這樣的心情嗎……

“所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夏北問出了心中的疑問。

安織錦想了想后問：“想知道嗎？”

見他點了點頭，少女輕輕一笑：

“緣分。”

“……”

這算是在報復自己當初的故弄玄虛嗎？

看著趴回到自己懷里的少女，夏北心想。

雖然她不愿意說，但夏北也能看得出來，她肯定付出了很多努力。

他輕嘆一聲，手掌輕撫過少女濕漉漉的發絲：“對不起啊，讓你擔心了，沒有告訴你獨自跑到這種地方來?！?

安織錦卻輕輕搖了搖頭：“夏北先生，是為了我對吧？”

“只是稍微對當年的事情有點好奇?！?

“騙人?！?

安織錦皺了皺鼻子，略微停頓片刻后，輕聲說道：

“抽屜里的那些東西，我都看到了喔?！?

夏北愣了一下：“你翻我抽屜了？”

“是你自己不關好的?！?

安織錦小聲辯駁，隨后沉默下來。想起當時看到的那些內容，她微微握緊了拳頭。

那些紙頁上的署名，她當然不會忘記，都是那場遇難者家屬的名字。

而在每個名字上方，卻是用一行行不同的字跡寫著的，對她的鼓勵與祝福。

直到那時她才明白，原來少年這些天獨自外出，竟然是為了這件事。

她能想象少年肯定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或許中間還可能被人誤會，被人討厭，畢竟是在揭開別人痛苦的回憶，就算被罵著趕出門也不奇怪。

即便如此，他還是這么去做了。

“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呢？”她抿了抿嘴唇，輕聲問。

見事情敗露，夏北只好無奈地坦白：“這不是還沒完成嗎。”

最開始接觸那些家屬的時候確實很困難，如果不是能反復回檔重來的話，他真沒辦法保證能和其中一部分家屬建立有效溝通。

但隨著事情步入正軌，情況開始逐漸好轉。除了自己越來越熟練外，也開始陸續有人愿意幫忙牽線搭橋，甚至愿意主動為他說好話了。

在了解到少女的現狀后，不少家屬也都表示愿意幫忙。

畢竟這么多年過去了，再怎么激烈的情緒也得到了平復。大家都只是遷怒而已，誰都知道不是她的錯，她也只是那場災難的受害者。

在災難中活下來本來是一種幸運，不應該將其變作不幸。

少女始終活在那一天的自責中。所以，夏北收集了這些祝福，想要將它們化作鼓勵，希望能在未來的某天能幫助她走出那一天的陰影。

只可惜還沒來得及完成，就被她發現了。

安織錦抿了抿嘴，“謝謝你，夏北先生……”

“但是，我不配得到這樣的禮物……”

畢竟，當初是自己沒能做出另一個選擇。用他人的生命作為交換活下來的自己，又怎么有資格得到他們家人祝福呢。

“……不到最后一刻，就連人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究竟是什么樣的人，這句話是你自己說的，對吧？”

夏北卻看著她的眼睛這樣說道。

“那么，在跳下水救我的那一刻，你心里在想什么呢？”

“我……”少女一時哽住。

面對同樣的生死抉擇，是什么樣的心情，讓她做出了那樣的決定呢。

少女不會游泳，自己也不會游泳，她分明知道跟著自己跳下來大概率只會是死亡的結局。即便如此，她依舊做出了這樣的選擇。

因為她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嗎？

夏北知道，答案并不是這個。

“我只是希望你知道，真實的你不一定是你自己以為的那樣?！?

“……那我是什么樣子的？”少女低著頭，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夏北想了想后回答：“倔強固執，嘴硬心軟，又慫又愛逞強，相處起來讓人感覺很麻煩，不熟悉時看起來陰沉冷淡，其實內心溫柔善良，偶爾又有些孩子氣的可愛女孩?！?

少女皺了皺鼻子：“缺點比優點多太多了?！?

“但在我看來可全都是萌點?！毕谋边@樣說道。

安織錦的臉一下子紅了，把臉埋進他胸口，小聲埋怨他“又在說這種讓人難為情的話”。

夏北輕笑一聲，沒有再繼續逗弄她，躺在原地默默恢復體力。

待休息得差不多了，兩人這才坐起身來。

夏北不放心地詢問她身上是否有哪里不適，安織錦卻說自己渾身都難受得很。

這讓夏北頓時緊張起來，連忙拉著她坐下來仔細檢查傷勢。

其實那些不適感只是之前乘車的后遺癥，安織錦沒有說出來，覺得還是不要讓夏北先生再擔心了吧。

“啊……”

她發出了一小聲驚呼，連忙收回了腳。

“受傷了嗎？”夏北關心地問道。

“沒事啦！”

她臉頰通紅地回道。

確認了沒有大礙后，夏北這才放下心來，少女的臉頰卻始終泛著緋紅，久久沒有退去。

夏北摸出自己的手機，依舊是黑屏關機的狀態，加上剛才的落水浸泡，恐怕已經是兇多吉少了。

而少女的手機雖然跟著她掉進了河里，卻完全沒有進水，依舊能正常使用，讓夏北不得不感嘆防水效果之好。

相比起來，自己的手機大概只能之后再看有沒有機會找人維修了。

夏北看向一旁仍然在害羞的少女，向她問道：

“在回去之前，要跟我先去一個地方嗎？”

“去哪里呀？“安織錦有些疑惑。

“暫時保密?！毕谋鄙衩氐匦α诵?，“先把眼睛閉上。“

“誒？為什么？“

“相信我，閉上眼睛就好?！?

在他的堅持下，少女乖乖合上雙眼，將手輕輕放在他的掌心。

隨后，她感覺到少年小心翼翼地牽起自己的手，引領著她某個方向走去，鞋底碾過青草與泥土的沙沙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雖然眼前一片黑暗，但掌心傳來的溫度卻讓她感到無比安心。這份溫暖仿佛能驅散世間所有的寒冷與陰霾。

不知道走了多久，少年的聲音在耳畔再次響起：

“好了，我們到了?！?

安織錦緩緩睜開眼睛。

然后她看到，眼前出現了一片光的海洋。

數以千萬計的“星星”照亮了漆黑的夜晚。

無數細碎的星光在夜空中流轉，將漆黑的夜幕點綴成流動的銀河。這些微小的光點溫柔地明滅著，如同呼吸般有節奏地閃爍。

細碎的光屑輕輕飄落，點點光芒在身邊浮動，仿佛置身于繁星之間，讓人恍惚覺得，只要伸出手，就能觸碰到這片近在咫尺的星空。

安織錦怔怔地看著眼前的畫面，腦中莫名浮現出一句話

——陸地的繁星，海底的銀河。

“之前原本是想帶你去星空館的，但始終找不到機會?！?

少年的聲音從身旁傳來。

“剛好看到這里有這樣的地方，沒想到能在冬天看到這些小家伙。”

不得不說算是非常幸運了，夏北望著眼前的景象在心里想道。

直到這時，安織錦才看清那些“星星”的真面目——那是無數只閃爍的螢火蟲。

“……好像是叫‘雪螢’來著。記得這種螢火蟲對生態環境非常敏感，幾乎不出現在城市附近，只有在潮濕的山谷溪流邊才能見到?！毕谋痹谝慌越榻B道。

還好雨早些時候就停了，不然真不一定能在這時候看到它們出來。

“本來想之后找機會帶你來的?！彼D身看向少女問道：“喜歡嗎？”

那個約定，他一直記到了現在嗎……

“笨蛋。”少女小聲說道。

這讓夏北有些不滿：“我可是好不容易找到這個地方的?！?

……笨蛋

安織錦在心里默默想道。

她看著眼前的這幅景象，沒想到這個原先給自己帶來噩夢般回憶的地方，時隔多年卻變成了宛如夢幻般的美景。

“……夏北先生，就是因為這件事情，才耽擱到天黑的嗎？”她這樣問道。

“一部分吧?！毕谋被卮?。

其實主要還是路上下雨堵車加上這里的路不好走。

夏北輕輕舒了口氣，開口說道：“其實這些天來，我探訪那些遇難者的家屬，知道了很多當年發生的事情?！?

“所以，我也想了很多?！?

安織錦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稍稍移開了視線，小聲問道：“是……什么事情呢？”

“放心啦，他們沒說你的壞話?！毕谋笨创┝怂牟话?，輕笑著安慰道。

“真的沒有嗎？”

“倒也不是完全沒有，不過我選擇性地過濾掉了?！?

“你不是去探訪調查的嘛？”

“選擇性聽取也是調查的基本技能之一嘛?！?

這算哪門子的基本技能啊。

安織錦在心里想道，心情卻也沒有剛才那么緊張了。

“所以，夏北先生都思考了些什么呢？”

“太多太多了，多到說不完，就不一一細說了……“夏北略微停頓片刻，接著說道，“但有一件事，讓我特別在意，在當初聽完你的故事后我就一直在想了……”

他凝視著少女疑惑的雙眼，輕聲道：

“……假如生命是無價的話，僅僅只是一份共情心的交換，真的足以和一個人生命的延續等價嗎？”

少女不由得怔住了。

因為自己做了交易，最后活了下來，所以她理所當然地認為，交易的內容就是自己的生命。但少年卻說，這份交易實際上并不等價……

可既然如此的話……

“所以，要聽我講另一個故事嗎？”夏北問。

安織錦輕咬下唇，沉默不語。

夏北沒有在意少女的沉默，他看著眼前靜靜飛舞的螢火蟲，輕聲述說道：

“從前，有一個小女孩，她十分溫柔善良，所以被身邊的每個人喜歡著，過著幸福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一場災難，災難中還有很多和她有相同遭遇的同學朋友?！?

“她向神明許愿，希望能夠拯救他人的生命。

可神明卻說她拿不出對等的代價，現在的她連自己都拯救不了，又怎么能用自己的生命交換他人的生命呢。

但是，女孩不忍心看著大家在痛苦中死去。

于是，她最后選擇許下了另一個愿望……”

夏北輕輕舒了口氣，接著說道：

“她用自己的一部分‘心’作為交換，換取大家在離去時不再感到痛苦……而她自己，則和原本屬于她的幸福的一起在那天被留在了過去，無法再走向未來?！?

“……”

安織錦輕輕抿了抿嘴唇：“這個故事，其實是夏北先生自己編的吧？”

“是啊。”夏北坦然承認下來：“為了讓你喜歡，我特意編了個不夠美好的故事?！?

“……編故事的能力好差勁?！?

“你就將就著聽吧?！?

對一個理科生的要求別太高了。夏北在心里吐槽。

安織錦輕輕垂下眼簾。

這個故事確實不夠美好，但……她同樣不喜歡。

她的聲音低了下來，輕聲問道：

“那……這個故事最后能有一個好的結局嗎？”

“這就要看故事主角的選擇了?！毕谋被卮稹?

“但我始終相信著一件事——”他凝視著少女的雙眼，這樣說道：“如果一個故事的結局不夠美好，那它就不是結局。”

夏北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

“一切并非無法改變。所以，伸出手吧，安織錦。”

“……”

改變什么的……

安織錦抿了抿嘴，低聲說道：

“……拯救我這樣的人，可是一點也劃不來的。”

“這件事由你自己說了可不算。”夏北回答。

“我既任性又軟弱，以后肯定會給你添很多麻煩……”

“嗯，這些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即使如此，我之后也有可能會反悔，會放棄……”

“就算如此，我也會再一次把你拉回來的。”

……什么嘛，這不是完全不給人拒絕的余地嗎。

安織錦心想。

看著眼前少年向自己伸出的手，她深吸了口氣：

“那夏北先生，可要負起責任來才行。”

“嗯嗯……嗯？”

看著少年愣住的模樣，安織錦開心地笑了。

她將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緊緊相握

“從今往后，還請你多多指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