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深秋的夜風,鋒利如刀。它刮過清風觀殘破的飛檐斗拱,穿過腐朽窗欞的縫隙,在空曠破敗的大殿內打著旋,發出嗚咽般的尖嘯,卷起地上陳年的香灰和枯葉碎屑,彌漫著一股衰敗、枯寂的氣息。幾盞長明燈豆在供桌上頑強地燃燒著,昏黃、跳躍的火苗是這無邊黑暗里唯一的光源,將正中央祖師爺那尊泥塑金身映照得影影綽綽。金漆早已斑駁剝落,露出底下灰暗的泥胎,祖師爺低垂的眼瞼在晃動的光影里顯得悲憫又漠然。濃重的劣質香燭煙味、木質霉爛的腐朽氣息、還有角落里堆積的草藥散發的陳年苦澀,混合成一種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濁氣,死死壓在每一個踏入此地之人的胸口。
年輕的楊子兵,穿著一身漿洗發白、邊緣磨損的青色道袍,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用蒲草編織的蒲團上。他身形單薄,嶙峋的背脊卻繃得像一張拉滿的硬弓,透著一股不撞南墻不回頭的倔強。低垂的頭顱下,緊抿的嘴唇毫無血色,繃成一條凌厲的直線。他雙手高高舉過頭頂,以近乎獻祭的姿態,捧著一面羅盤。
這羅盤非比尋常。材質是某種沉暗、厚重、仿佛吸納了太多黑暗的青銅,透著一股來自地底深處的陰冷。邊緣布滿了蛛網般細密的裂痕,縱橫交錯,像是隨時會徹底崩解成一堆廢銅。羅盤中央本該注滿感應天地之氣的“天池”凹槽,此刻干涸見底,只剩下暗褐色、如同凝固污血般的銹蝕痕跡,散發著若有似無的腥氣。最觸目驚心的是代表龍脈尾部力量的“龍尾”方位,一道深刻的裂痕幾乎將其斜向貫穿,裂紋邊緣,一絲絲不祥的幽光如同活物般,在燭火下極其微弱地明滅、流轉——這正是象征龍脈尾部力量的“龍尾羅盤”,本該是靈動蘊藏生機的法器,此刻卻像一具被抽干了精魂的腐朽軀殼,死氣沉沉。
“子兵,”一個溫和卻帶著磐石般沉穩力量的聲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聲音的主人站在供桌旁,身形挺拔如松。他是容百宜,楊子兵的師兄,年長幾歲,面容清朗,眉宇間是常年清修沉淀下的從容與靜氣。一襲玄色道袍纖塵不染,在昏暗中如同山岳。他手中同樣托著一面羅盤,材質溫潤如羊脂美玉,通體流轉著內斂的光華。羅盤中央的“天池”里,水銀飽滿圓融,指針并非金屬,而是一縷凝練如實質的銀白色氣旋,靈動異常,穩穩指向龍首方位——這正是象征龍首生機的“龍首羅盤”。他微微抬袖,露出手腕內側一個極其玄奧的青色刺青:五個氣旋狀符文首尾相連,構成一個生生不息的圓環,在昏黃的燭光下隱隱流轉著溫潤而磅礴的生命氣息,仿佛蘊含著宇宙間最根本的生機韻律——“五氣朝元”,仁脈傳人至高無上的血脈印記。
這印記的光芒,像一根無形的針,刺入了楊子兵緊繃的神經。
楊子兵猛地抬起頭!
跳躍的燭光驟然照亮了他那張年輕卻已過早刻上陰鷙的臉龐。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沿著緊繃的太陽穴滑落。那雙本該清澈、充滿求索光芒的眸子里,此刻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灼熱、扭曲,幾乎要噴薄而出,將眼前的一切連同他自己都焚燒殆盡!
“因為慈悲救不了這狗屁倒灶的亂世!師兄!”他的聲音嘶啞破裂,像砂紙在粗糙的樹皮上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緊咬的牙關里、從被怒火灼燒的喉管深處硬生生擠出來的,帶著一種被壓抑到極致、瀕臨崩潰邊緣的憤怒和絕望,“陳摶老祖當年推演千年五劫,字字泣血!你我都看得分明!如今這世道是個什么鬼樣子?洋人的鐵甲艦炮轟開了國門,把祖宗的臉面踩在泥里!軍閥?那就是一群披著人皮的豺狼!為了地盤,為了大洋,機槍大炮對著自己的同胞突突!尸橫遍野,血流成河!易子而食……易子而食啊師兄!那嚼在嘴里的,是活生生的人肉!是爹娘的心頭肉!”他的胸腔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像是拉破的風箱,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著,吞咽著那份灼燒肺腑的悲憤,“什么道法自然?什么順天應人?全是狗屁!是懦夫用來粉飾太平、逃避責任的遮羞布!是麻痹人心的毒藥!”
“嘶啦——!”
布帛撕裂的聲音在死寂的道觀里尖銳地炸開!楊子兵猛地扯開自己胸前的青色道袍!衣襟向兩邊敞開,露出他清瘦卻意外結實的胸膛。
就在他心口偏左的位置,赫然烙印著一個與容百宜手腕上“五氣朝元”刺青極其相似、卻又本質截然不同的印記!同樣是五個氣旋,但線條不再圓融流暢,而是變得尖銳、扭曲、猙獰,如同被無形巨力強行拉扯變形的漩渦,散發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如同凝固血漿般的暗紅色光澤!這印記的形態、位置,竟與百年后民國線中,那在護龍人同盟檔案里留下恐怖記載的“血尸”李老三心口那枚詭異的朱砂痣——如出一轍!
“看看這個!”楊子兵的手指,帶著一種自虐般的狠厲,狠狠戳在自己心口那扭曲的暗紅印記上!指尖的力道讓那里的皮肉深深凹陷下去,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這痛楚反而讓他眼中的火焰燃燒得更旺,聲音因激動而劇烈顫抖,帶著一種撕裂般的沙啞,“看看我們生來就被刻下的烙印!像不像給畜生打上的火???憑什么?!憑什么我們的血,生來就注定是侍奉那虛無縹緲龍脈的祭品?!憑什么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山河破碎,同胞受難,卻只能念幾句清心寡欲的破經?!”
他眼中的光芒已徹底化為歇斯底里的狂熱,瞳孔因充血而微微放大:“唯有力量!唯有掌控龍脈那浩瀚無邊的力量!將其從虛無的傳說中拖拽出來,化為實實在在、握在手中的力量!才能滌蕩這污濁腥臭的乾坤!才能讓這積貧積弱的華夏真正挺直脊梁,崛起于世界之巔!不再任人魚肉,不再做那砧板上的肥肉!”話音未落,他猛地一甩寬大的道袍衣袖!
嗖!嗖!嗖!
三道黃紙朱砂繪就的符篆,如同三道暗紅色的血箭,從他袖中激射而出!符紙破空,帶著凌厲的尖嘯,卻不是射向容百宜,而是貼地疾飛,如同有生命般,精準無比地釘在楊子兵身前三尺之遙的地面上,形成一個等邊三角!
嗡——!??!
三道符篆落地的剎那,異變陡生!
整個清風觀大殿的地面仿佛瞬間活了過來!無數細密、繁復、散發著冰冷幽藍光芒的線條,如同蘇醒的毒蛇,從三道符篆的落點處瘋狂蔓延、滋長、交織!瞬息之間,一個覆蓋了整個大殿地面的巨大陣圖赫然成型!陣圖之中,二十八顆由純粹星光能量凝聚而成的星宿符號,如同被無形之手點亮,在幽藍的線條網絡間次第亮起!角、亢、氐、房、心、尾、箕……東方蒼龍七宿;斗、牛、女、虛、危、室、壁……北方玄武七宿;奎、婁、胃、昴、畢、觜、參……西方白虎七宿;井、鬼、柳、星、張、翼、軫……南方朱雀七宿!浩瀚、冰冷、仿佛來自亙古星空的磅礴星力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將搖曳的燭光都壓制得黯淡無光——正是失傳已久、蘊含周天星辰偉力的“二十八星宿陣圖”!殿內溫度驟降,空氣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冰水,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刺骨的寒意。
“所以,我要創造新的三脈!屬于未來的三脈!”楊子兵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病態的、不容置疑的狂熱,在冰冷的星力波動中回蕩,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他死死盯著容百宜驚愕的臉,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釘子,“用機器的冰冷精準、絕對服從,取代仁脈那優柔寡斷、婦人之仁的所謂慈悲!用基因的絕對強化、無痛無畏,取代勇脈那匹夫之勇、血肉之軀的脆弱!用算法的完美推演、算無遺策,取代智脈那瞻前顧后、拖泥帶水的猶豫!”他眼中寒光一閃,猛地張開嘴,狠狠咬破自己的舌尖!
“噗——!”
一口滾燙、帶著濃重鐵銹腥氣的舌尖精血,被他用盡全力噴在雙手高高捧著的、那面殘破“龍尾羅盤”干涸的天池凹槽之中!
嗤——!??!
鮮血滴入那布滿暗褐色銹蝕凹槽的瞬間,如同冷水潑進了滾油!那殘破的青銅羅盤表面,所有蛛網般的裂痕驟然爆發出刺目欲盲的血紅色光芒!天池中央,暗褐色的銹跡如同被賦予了邪惡的生命,瘋狂地蠕動、沸騰、膨脹!粘稠的暗紅色血水與活化的銹跡混合、交融,發出令人牙酸的“滋滋”聲!它們沒有像正常水銀那樣凝聚成形,而是如同被無形之火熔煉的金屬,在凹槽內劇烈變形、扭曲、凝結!
咔噠!咔噠咔噠!咔噠咔噠咔噠!
無數細微、精密、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的齒輪、軸承、咬合的連桿結構,伴隨著密集得令人頭皮發麻的機械咬合聲,如同從地獄深淵召喚出的鋼鐵魔蟲,在羅盤內部憑空生成、相互嚙合、飛速運轉!一個由純粹機械結構構成的、復雜精密到超越時代的微型羅盤核心,就在這血與銹的褻瀆祭獻中,野蠻地取代了原本象征天地自然和諧的水銀天池!青銅的古老滄桑與齒輪的冷酷精密,形成了一種詭異而恐怖的共生體!羅盤指針不再是指引方向的靈物,而是一根冰冷、細長、頂端閃爍著紅光的金屬探針!
“看!”楊子兵將手中這面徹底異變、散發著不祥機械紅光的“機械龍尾羅盤”高高舉起,像展示一件絕世瑰寶,又像舉起一面反叛的旗幟。齒輪咬合的“咔噠”聲在死寂的大殿里異常清晰,如同惡魔的低語。他眼中閃爍著近乎癡迷的狂熱光芒,聲音因激動而帶著一絲神經質的顫抖,“這才是龍脈的未來!這才是掌控這天地偉力的正確方式!冰冷!高效!絕對可控!沒有任何無謂的情感拖累!這才是護龍人該走的道路!師兄,你那些悲天憫人、逆來順受的老黃歷,早就該扔進故紙堆里發霉腐爛了!”
容百宜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握在手中的“龍首羅盤”傳來一陣劇烈的震顫,仿佛里面的水銀靈性在恐懼地尖叫。他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捏得咯咯作響,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看著地面上流轉著冰冷星光的二十八星宿陣圖,又看著楊子兵手中那面如同心臟般搏動、散發著褻瀆氣息的機械羅盤,一股強烈到讓他胃部痙攣、脊背竄起寒流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幾乎讓他窒息。他猛地想起師父臨終前的情景:老人枯槁的手像鷹爪一樣死死抓著自己的手腕,渾濁的眼中不再是往日的慈祥,而是充滿了深入骨髓的恐懼與絕望的警告,破碎的話語如同泣血:
“智脈…傳人……天資…太高…太高…若…若誤入歧途…心向…邪魔……將…將成……龍脈……最大…劫數……萬劫…不復……”
師父那斷斷續續、卻字字如同燒紅烙鐵燙在心上的警告,此刻如同九天驚雷般在容百宜腦海中轟然炸響!他看著眼前狀若瘋魔、眼神扭曲、渾身散發著危險氣息的師弟,那心口扭曲如毒瘡的五氣印記,那褻瀆了龍脈自然之道的機械造物……師父耗盡最后心血窺見的天機,那最恐怖的預言,正以最直接、最猙獰的方式,在他眼前血淋淋地應驗!
“子兵!住手!立刻停下!”容百宜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前所未有的嚴厲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巨大恐懼攥緊的顫抖。他手中的“龍首羅盤”震顫得更厲害了,天池中溫潤的水銀劇烈波動,如同沸騰的開水,指針瘋狂地左右搖擺,指向混亂。“你這是在玩火!是自掘墳墓!更是把整個華夏龍脈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他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從尾椎骨直沖頭頂,頭皮陣陣發麻。
就在這時——
篤篤篤!篤篤篤!
一陣急促而響亮的敲門聲,帶著市井特有的圓滑和一絲刻意放低的恭敬,猛地打破了道觀內劍拔弩張、幾乎凝固的死寂。緊接著,一個蒼老卻中氣十足、帶著明顯奉承意味的聲音穿透厚重的木門,清晰地傳了進來:
“清風觀的道長可在?老朽李守財,特攜薄禮,深夜叨擾,有要事相求!還望道長慈悲,開門一見吶!”
是山下那個經營著數座煤礦、開著錢莊、富甲一方、跺跺腳縣城都要抖三抖的李老爺子!
楊子兵眼中那瘋狂燃燒的火焰瞬間如同被冰水澆熄,收斂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寒的、極致的冷靜和毒蛇般的算計。他嘴角肌肉牽動,勾起一絲冰冷而詭異的弧度,如同終于等到了獵物踏入精心布置陷阱的毒蛇。
“機會來了,師兄?!彼麎旱吐曇簦Z速快得像毒蛇吐信,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興奮和冷酷。同時,他飛快地將那面散發著不祥紅光、內部齒輪仍在細微轉動的“機械龍尾羅盤”塞入懷中藏好,迅速整理好被自己粗暴扯開的衣襟,遮住心口那扭曲的暗紅印記。動作迅捷而無聲,仿佛剛才的癲狂從未發生?!袄罴依先钊f財,生辰八字:乙丑、丁亥、癸酉、癸亥!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命格純陰至煞,百年難遇……正是開啟龍脈‘龍尾七寸’死門,截取地脈煞力,煉制‘逆鱗斷脈釘’絕無僅有的‘鑰匙’!天意!此乃天助我也!”他眼中閃爍著一種攫取獵物的貪婪光芒。
容百宜心頭劇震,如同被重錘狠狠砸中!一股冰冷的恐懼瞬間凍結了他的血液。他終于徹底明白了楊子兵近期為何對李家、尤其是對李家那個體弱多病的三少爺表現出異乎尋常的關注!他根本不是要治病救人!他是在尋找祭品!用活生生的人命格和魂魄作為獻祭,去開啟那禁忌的、通往幽冥的大門!冷汗瞬間浸透了他內里的衣衫,粘膩冰冷地貼在背上。
“你……你竟敢……!”容百宜又驚又怒,渾身都在微微顫抖,一股熱血直沖頭頂,讓他眼前陣陣發黑。他猛地舉起手中的“龍首羅盤”,羅盤的玉質邊緣在昏暗光線下反射出一點寒芒,如同指向邪魔的利劍尖端,顫抖著對準楊子兵。但楊子兵已經不再看他,臉上瞬間堆起一種溫良謙恭、人畜無害的虛偽笑容,甚至刻意挺直了剛才因癲狂而略顯佝僂的背脊,快步走向道觀那扇沉重的大門,準備迎接那位主動送上門來的、“鑰匙”之父。
容百宜僵在原地,如同被無形的寒冰凍住。他看著楊子兵走向大門的背影,那背影在昏暗中顯得如此陌生而危險。他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溫潤的、此刻卻傳遞來陣陣驚悸波動的“龍首羅盤”。羅盤中央劇烈波動的水銀,倒映著他自己那張蒼白如鬼、寫滿了焦慮和絕望的臉龐。師父泣血的警告如同魔咒在耳邊循環往復,楊子兵那瘋狂血腥的計劃讓他五臟六腑都翻攪著寒意。
不能!絕不能讓他得逞!必須阻止他!不惜一切代價!
一個念頭如同暗夜中的閃電,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瞬間劈開了容百宜被恐懼和憤怒充斥的腦海。他眼中閃過一絲玉石俱焚般的狠厲。趁著楊子兵背對自己,手已搭上門閂的瞬間,容百宜的左手在寬大道袍的掩護下,快如幻影般掐了一個極其古老、極其隱秘、幾乎失傳的“引魂渡虛”法訣!同時,他右手食指指尖悄然點在“龍首羅盤”劇烈波動的水銀中心!
嗡!
一點極其微弱、細小如風中殘燭的淡金色光點,帶著一種純凈、微弱卻無比堅韌的生命氣息,艱難地從劇烈沸騰的水銀中心分離出來。那點微光,正是屬于李家三少爺李萬財的一縷先天本命魂火!容百宜指尖微不可查地一顫,催動法訣,那點淡金色的魂火如同受到無形之力的牽引,悄無聲息地、如同露水滴落般,融入了地面上那流轉著冰冷幽藍星光的二十八星宿陣圖之中。魂火微弱地一閃,如同找到了庇護所,精準地依附在代表北斗七星智慧樞紐——天權星(亦象征龍首七寸,主智慧與生機)的光點之上,微微閃爍了一下,隨即徹底隱沒在浩瀚的星圖光芒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他拼著損耗自身真元,強行施展秘術,就是希望能借龍首天權星的智慧星力和一線生機,暫時庇護住這無辜孩童最核心的一縷魂火。或許,這微弱的火種,能在未來某個絕望的時刻,對楊子兵那以龍尾死門煞力為基礎的邪術,形成一絲微妙的、來自生命本源的反制與平衡。他掌心因強行催動秘術而傳來陣陣針扎般的刺痛,指尖冰涼。
然而,他并不知道,這個在絕望深淵邊緣倉促做出的、帶著一絲渺茫希望的決定,如同在奔涌向毀滅的命運長河中,投下了一顆微小的石子。這石子激起的漣漪,看似微不足道,卻將在百年后的時空,在另一場關乎龍脈存亡的終極之戰里,與無數因果糾纏、放大,最終交織成一張更加龐大、更加精密、也更加令人絕望的因果巨網。這縷魂火與林夏手腕上那枚來自容月如(容百宜后人)的銀鐲,在時空的兩端,隱隱牽動著同一根命運的絲線。
“吱呀——”
厚重的道觀木門被楊子兵拉開,一股深秋夜間的寒氣裹著草木的濕冷撲面而來。門外,站著一位身材矮胖、穿著綢緞馬褂、頭戴瓜皮小帽的老者。正是李守財。他臉上堆滿了諂媚逢迎的笑容,眼角的褶子擠在一起,手里提著一個沉甸甸的、蓋著紅布的禮盒。他身后跟著兩個同樣穿著綢緞短褂、但神情精悍的家丁,抬著一個更大的、用紅綢覆蓋的箱子。
“哎喲,楊道長!深夜打擾,實在是罪過罪過!”李守財一見楊子兵,立刻夸張地作揖,臉上的笑容熱切得幾乎要溢出來,綠豆小眼在昏暗中閃爍著精明算計的光芒,“老朽心里急?。嵲谑腔馃济?!您上次給的那道安神符,我家老三貼了,前半夜是安穩了些,可這后半夜……唉!”他重重嘆了口氣,臉上的肥肉跟著抖動,顯出一副愁苦萬分的模樣,刻意壓低了聲音,帶著哭腔,“那孩子又開始說胡話,渾身滾燙,指著墻角說有黑影子要抓他……哭得那叫一個凄慘!我這心啊,跟油煎似的!道長,您可是活神仙下凡,您再給想想辦法!只要能救我兒一命,傾家蕩產,我李守財也絕無二話!”他說著,朝身后使了個眼色,那兩個家丁立刻將大箱子放下,揭開紅綢一角,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銀元,在門口燈籠微弱的光線下晃眼。
楊子兵臉上掛著溫和得體的笑容,眼神深處卻是一片冰冷的計算,如同打量著一件待價而沽的貨物。他微微側身讓開:“李翁言重了,濟世救人乃我輩本分。外面風寒,快快請進。令郎之事,貧道必當竭盡全力?!彼穆曇魷貪櫰胶?,聽不出絲毫異樣,仿佛剛才殿內的瘋狂與爭執從未發生。
李守財連連道謝,帶著家丁和沉重的禮箱踏入道觀。他的目光掃過殿內陰森破敗的景象和站在陰影里、臉色依舊蒼白的容百宜,綠豆小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慮,但很快又被對兒子的擔憂和對“活神仙”的敬畏壓下。
容百宜站在陰影里,看著楊子兵游刃有余地應付著李守財,那虛偽的溫言軟語像一根根冰冷的針扎在他心上。他感到一陣強烈的反胃,喉頭涌上苦澀的味道。他悄悄握緊了袖中的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必須做點什么,必須找到機會……
深夜,子時。
終南山深處,“血地”。
終南山深處,一片被當地山民視為禁忌、談之色變的區域。地圖上沒有它的名字,山民們只敬畏地稱之為“血地”。這里的土壤呈現出一種病態的、仿佛被無數鮮血反復浸透又干涸的暗紅色,踩上去松軟粘膩,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彈性。方圓百丈,寸草不生,死寂得可怕。空氣中永遠彌漫著濃重得化不開的鐵銹腥氣,混合著仿佛來自地獄硫磺火湖的刺鼻氣息,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窒息的怪味。終年不散的薄霧在血地上空低低盤旋,即使今夜月朗星稀,這里的月光也顯得格外慘白、陰冷,仿佛被那暗紅的土地吸走了所有的溫度與生氣。
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血地的中心。正是楊子兵。他換下了那身標志性的青色道袍,穿著一身貼身利落的黑色勁裝,外面罩著一件同樣漆黑的斗篷,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嘴唇和線條冷硬的下頜。他身上再無半分在清風觀時的偽善、癲狂或激動,只剩下一種冰冷的、如同精密的殺人機器般的專注。每一步落下都輕如貍貓,踩在暗紅的土壤上,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他從懷中取出那面“機械龍尾羅盤”。冰冷的青銅與內部精密的齒輪結構在慘淡的月光下泛著幽幽的金屬光澤。羅盤中央的機械核心處于靜默狀態,但仔細傾聽,能聽到極其細微、持續不斷的“嘀嗒”聲,如同倒計時的秒針。他伸出左手,毫不猶豫地用牙齒咬破右手食指指尖!殷紅的血珠瞬間涌出。他用帶血的指尖,屏住呼吸,在羅盤背面復雜的花紋上,快速而穩定地畫下一個更加詭異、線條扭曲如蝌蚪的符咒——那是開啟龍尾死門的“引煞血符”!
隨著最后一筆符咒完成,羅盤中央的機械核心猛地爆發出刺目的紅光!一道凝練如實質的血紅色光束,如同地獄惡魔探出的觸手,帶著令人心悸的邪惡氣息,從羅盤中心激射而出,無聲無息地刺入腳下暗紅色的土壤!
光束照射之處,那暗紅色的土壤如同被投入滾燙烙鐵的油脂,瞬間劇烈地翻滾、沸騰起來!發出“咕嘟咕嘟”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響,仿佛下面有無數痛苦的生物在掙扎哀嚎。一股更加陰冷刺骨、帶著濃郁血腥和硫磺味的煞氣如同無形的沖擊波,猛地擴散開來,吹得楊子兵的黑色斗篷獵獵作響。他兜帽下的眼神冰冷如萬載玄冰,毫無波動。他迅速將羅盤放在地上,紅光光束穩定地照射著沸騰的土壤中心。接著,他從背后一個特制的、鼓鼓囊囊的皮制工具袋中,取出一個用油布緊緊包裹的長條形物體。
他一層層解開油布,露出了里面的東西——一枚長約尺許(約33厘米)、通體烏黑、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線的金屬長釘!長釘的樣式古樸詭異,形似一根巨大化的、用于封棺的棺材釘!釘身布滿細密、扭曲、如同血管般凸起的暗紋。最令人膽寒的是它的尖端,并非尋常的鋒利,而是閃爍著一種幽綠色的、如同毒蛇獠牙般的磷光,看一眼仿佛靈魂都會被凍結——逆鱗斷脈釘!傳說中專破龍脈死穴、汲取地脈兇煞之力的禁忌兇器!
楊子兵雙手握住冰冷的釘身,一股深入骨髓的陰寒煞氣瞬間順著手臂蔓延上來,讓他指關節微微發僵。他高高舉起這枚不祥的兇釘,對準紅光光束照射下、翻滾得最為劇烈的土壤中心點,眼中厲色一閃,全身肌肉賁起,調動起所有的力量,如同執行死刑的劊子手,狠狠扎了下去!
噗嗤!
一聲沉悶而粘膩的聲響,如同利刃刺穿了腐爛的內臟。烏黑的逆鱗斷脈釘毫無阻礙地深深沒入沸騰的暗紅土壤之中,直至完全沒柄!只留下那閃爍著幽綠寒光的釘帽暴露在慘淡的月光下。就在長釘入土的剎那——
“嗚——?。。 ?
一聲沉悶得仿佛來自九幽地獄深處、飽含著無盡痛苦與憤怒的龍吟,驟然從地底深處傳來!整個血地猛烈地震動了一下!以釘帽為中心,一圈肉眼可見的、灰黑色的煞氣波紋如同死亡漣漪般急速擴散開來,所過之處,地面上的暗紅色仿佛被注入了墨汁,瞬間變得更加濃郁、更加粘稠,如同剛剛凝固的污血!空氣中彌漫的鐵銹硫磺味陡然濃烈了十倍,令人聞之欲嘔。血地上空盤旋的薄霧劇烈翻滾,隱隱凝聚成一個巨大、痛苦、扭曲的龍首虛影,無聲地咆哮著,隨即又猛地潰散。
楊子兵兜帽下的嘴角,緩緩勾起一絲殘酷而滿足的冰冷弧度,如同毒蛇終于將毒牙刺入了獵物的要害。他感到一股冰冷、狂暴、帶著無盡毀滅欲望的力量,正通過那枚兇釘,源源不斷地從大地深處被強行抽取、匯聚!這股力量讓他心口的扭曲印記隱隱發燙,帶來一種病態的、掌控強大的快感。
他沒有停留,迅速而謹慎地從懷中取出一個更小的油布包。打開,里面是一枚細如牛毛、長約寸許、通體閃爍著幽藍色金屬冷光的羅盤針。針尖在月光下,如同淬煉了劇毒的冰晶,散發出致命的寒意。他捏著這枚幽藍的針,俯下身,將針尖對準那暴露在外的烏黑釘帽。
屏息,凝神。
針尖落下,在堅硬冰冷的釘帽表面,一筆一劃,刻下了一個鐵畫銀鉤、充滿怨毒、野心與絕對占有欲的篆體字——“楊”!
每一筆刻劃,都發出極其細微卻異常清晰的“滋滋”聲,仿佛針尖在灼燒金屬,又仿佛在吞噬靈魂。刻完最后一筆,那個幽藍的“楊”字在烏黑的釘帽上清晰浮現,如同一個烙印在龍脈傷口上的永恒恥辱標記,散發著妖異的光芒。
“待我借尸還魂之日,便是龍脈易主之時!此界氣運,盡歸我‘楊’氏!”他對著沉寂卻蘊藏著無邊痛苦的血地、對著幽暗無垠仿佛在無聲注視的蒼穹,發出無聲卻斬釘截鐵的誓言??坦堑囊靶脑诒涞耐咨钐幦紵?。
刻完字,他無比小心地將那枚幽藍的羅盤針用油布重新包好,貼身藏入最里層的衣物中。他警惕地環顧四周,血地死寂依舊,只有風吹過遠處枯樹的嗚咽。確認無人后,他迅速收起地上的機械龍尾羅盤(紅光已熄滅),如同來時一樣,身形一晃,悄無聲息地融入濃重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見。
他絲毫沒有察覺。
在血地西北方向,直線距離約三里之外,一處屬于山魈寨勢力范圍的制高點上。這里怪石嶙峋,視野極其開闊,能將血地的大部分區域盡收眼底。一塊形如蹲踞猛虎的巨巖之后,一個魁梧的身影正如同最老練的獵豹,靜靜地匍匐著,與身下的巖石陰影融為一體。他正是年輕的賀云霆,未來的山魈寨大當家。此刻的他,臉龐輪廓已初具棱角,眉骨高聳,眼神銳利如鷹隼,閃爍著山民特有的剽悍與警覺。他手中,穩穩地舉著一架繳獲自洋人軍官的、黃銅打造的軍用望遠鏡,冰冷的金屬鏡筒在月光下泛著幽光。
望遠鏡那經過精密打磨的鏡片,如同鷹隼的眼睛,清晰地、分毫不差地捕捉到了血地中心發生的一切:那個神秘黑衣人詭異的舉動,那枚深深沒入暗紅土壤、只露出閃爍幽光的釘帽,以及釘帽上最后被刻下的、在月光下微微反光的那個幽藍篆字——“楊”!
賀云霆緩緩放下沉重的黃銅望遠鏡,溝壑初顯的黝黑臉龐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堅硬的巖石。只有那雙深陷在眉骨陰影下的眼窩里,冰冷銳利的寒光凜冽如刀鋒,顯示著他內心絕非表面這般平靜。他反手,動作沉穩無聲,從背后皮鞘中抽出那柄沉重的、跟隨他斬殺過無數野獸和仇敵的鬼頭刀。
寬厚、沉重、帶著弧形血槽的刀身被緩緩舉起,清冷的月光如水般流淌在森寒的刃口上,映照出他沉靜卻隱含風暴的眼睛。刀柄末端,那些用秘法鐫刻上去的、古老而神秘的苗疆蠱文,在月華的浸潤下,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無聲地扭曲、流動起來,如同無數細小的活物在刀柄上蠕動、游走。它們貪婪地吸收著月光,也貪婪地吸收著遠方血地傳來的那一絲微弱卻邪惡無比的煞氣波動。
這些古老的蠱文,此刻化作了最沉默也最忠實的史官,將今夜血地之上發生的褻瀆、野心與痛苦,一絲不差地、永久地鐫刻進冰冷的金屬與無形的煞氣之中。它們在等待,等待著后世那些肩負守護使命的護龍人,在某個山窮水盡、迷霧重重的絕望時刻,有足夠的勇氣和智慧,揭開這橫亙百年、染滿血腥的恐怖真相。冰冷的刀身,無聲地記錄著龍脈深處那一聲痛苦龍吟的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