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景一:玻璃后的幽靈
2025年9月12日,清晨七時三刻。秦嶺生態博物館巨大的弧形穹頂之下,恒溫恒濕系統持續發出低沉、穩定、如同深海巨獸沉睡般的嗡鳴。十八攝氏度的冷氣無聲流淌,將空間塑造成一個精密、潔凈、近乎無菌的巨大琥珀。空氣干冽,帶著人工過濾后特有的空洞感,與落地窗外秦嶺山脈初秋的磅礴生機形成冰冷對峙。陽光穿過高聳的玻璃幕墻,被切割成無數道斜長的光柱,光柱中懸浮的微塵如同金色的星屑,在肅穆的寂靜中緩慢沉浮。
林夏·容(Dr. Lin Xia Rong)獨自佇立在“龍脈遺珍”展廳的核心區域。這里的光線被刻意調暗,唯有中央那座由高強度防彈玻璃構筑的獨立展柜,被數道聚焦冷光燈柱精準籠罩,如同祭壇上的圣物。她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抬起,食指第三指節帶著一種探尋的頻率,輕輕叩擊在冰冷厚重的玻璃表面。指腹因常年翻閱古籍、摩挲文物、操控精密儀器而磨礪出的薄繭,在光潔如鏡的玻璃上,留下了一枚半模糊、帶著生命紋理的印記。展柜內壁嵌著的微型傳感器陣列無聲啟動,高分辨率掃描儀捕捉著這枚指紋,與旁邊一塊觸摸屏上展示的、三年前從秦嶺隧道遺址深處巖壁上提取的掌紋標本進行著毫秒級的比對運算。屏幕角落,鮮紅的數字在深色背景上冰冷跳動:匹配度 98.7%。每一次數值的輕微波動,都像一根無形的針,刺在林夏緊繃的神經末梢。
展柜內,被絕對安全距離隔離的,正是那面傳奇的“護龍羅盤”。它由一種無法精確斷代的沉暗青銅鑄造,表面覆蓋著歲月侵蝕的斑駁銅綠和細微劃痕,如同一張布滿皺紋的古老人皮。此刻,在恒定的微環境里,羅盤中央的“天池”凹槽內,那汪本應沉寂的水銀,竟詭異地自行流淌起來。它無視了地磁的牽引,以一種清晰、穩定、不容置疑的逆時針方向緩緩旋轉。流動的水銀如同融化的液態金屬鏡面,折射、扭曲著上方的冷光,在展柜內側的玻璃上投映出一片扭曲搖曳的光斑。光斑漸漸凝聚、清晰——赫然是北斗七星的虛影!七顆光點明滅不定,其中象征智慧與樞紐的天權星位置,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不偏不倚,正正對準林夏胸前——隔著柔軟的羊絨衫和貼身襯衣,一枚用極細銀鏈懸垂的青銅殘片,正散發出一種微弱卻持續不斷的、如同心臟搏動般的溫熱感。
這枚殘片,是三年前在秦嶺隧道那場災難性坍塌的施工現場深處,從一堆浸染了暗褐色污跡的碎石中被發現的。它的邊緣銳利如刃,帶著風干后滲入金屬紋理、呈現出深褐近黑的血漬。那份冰冷鎖在最高機密檔案柜里的DNA檢測報告,林夏能倒背如流:血漬屬于容月如。她的母親。這枚殘片,是母親留在世間的最后一件“信物”,也是將她拖入這場百年漩渦的錨點。
“林教授,您的實時生理監測數據顯示,舒張壓和心率有輕微但持續的上升趨勢。需要休息片刻嗎?”一個年輕、略帶拘謹,卻又帶著職業化精準的聲音從林夏左后方傳來。
林夏的視線從玻璃上那搖曳的北斗虛影上移開,如同鏡頭切換般,落在實習生吳哲身上。他正半蹲在地,背對著她,小心翼翼地操作著一臺手持式激光測距儀,一絲不茍地掃描著相鄰展柜的精確間距。他穿著博物館統一配發的深灰色制服,剪裁合體,但那雙沾染著新鮮、濕潤紅土顆粒的鞋尖,卻如同不合時宜的闖入者,暴露了他清晨的行蹤——那是今早剛從秦嶺北麓新發掘的、編號為“XC-7”的疑似山魈寨祭祀坑遺址表層帶回的土壤樣本。林夏的目光銳利如手術刀,瞬間捕捉到那些隨著他細微動作簌簌掉落的細小顆粒。她幾乎能預見幾小時后實驗室送來的光譜分析報告:這些紅土的礦物成分譜線,尤其是其中蘊含的、如同指紋般獨特的微量朱砂(HgS)峰值,將與1945年山魈寨廢墟核心區域土壤樣本的數據庫記錄完美重合。朱砂,山魈寨世代相傳繪制護龍符咒、引動地脈煞氣的核心媒介。
她的目光順著吳哲的褲線、制服后背的褶皺,緩緩上移,最終定格在他微微側過來的右耳后方。那里,一塊約莫指甲蓋大小的蝴蝶形胎記清晰可見。胎記的色澤比周圍皮膚略深,呈淡褐色。真正讓林夏胸腔內的心臟猛地一縮的,是其邊緣形態——并非圓潤平滑,而是呈現出一種獨特的、如同鋸齒般的輪廓!這個細節,瞬間激活了她腦中存儲的山魈寨古老圖騰數據庫!其中有一個極其隱秘、只在核心傳承者口述中存在的符號——“破繭成蝶”,象征著血脈的蛻變與守護使命在絕境中的重生,其邊緣正是這種獨特的鋸齒形態!更讓她瞳孔深處掠過一絲寒芒的是,胎記中央有一小塊顏色極淡、幾乎與周圍皮膚融為一體的區域,那是現代高精度皮秒激光技術祛除深層色素(如刺青)后留下的微妙痕跡,如同皮膚上的一道微弱“傷疤”。那“傷疤”的形狀……林夏的記憶引擎瞬間高速運轉,精準調取了三年前松云觀密室中,老周那把傳奇山魈弩臂上,一處因慘烈戰斗而崩缺的朱砂符文高分辨率影像——兩者缺口的弧度、深度、甚至邊緣細微的不規則紋路,嚴絲合縫!
“林教授,館長讓我轉告您,原定八點半的晨會推遲到十點。他臨時有個與京都國立博物館的緊急視頻會議,關于聯合文物保護的。”吳哲站起身,動作利落地將激光測距儀收回工具包,同時轉身,雙手遞過來一本深褐色、觸感粗糙厚重、散發著淡淡皮革與陳舊紙張混合氣味的羊皮紙封面留言簿。他的姿態恭敬,帶著實習生應有的分寸感。
就在他抬手遞書的瞬間,因動作牽拉,其右手手腕內側的袖口布料稍稍向上滑動了半寸。
林夏的呼吸微不可察地停滯了一瞬。指間接過厚重留言簿的動作沒有絲毫遲滯,但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雷達,已將那轉瞬即逝的暴露區域盡收眼底。
在那手腕內側皮膚自然的褶皺間,赫然露出了半枚刺青!青色的線條,古樸、凌厲,帶著一種源自山野的兇悍氣息,絕非現代紋身店的產物。那線條的構成、那獨特的轉折韻味、那顏料中隱隱透出的礦物質感……林夏太熟悉了!它與老周那把弩臂上鐫刻的、用于引動山魈煞氣、溝通祖靈的核心朱砂符文,如出一轍!唯一刺眼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區別在于紋路的能量流動軌跡——老周弩上的符文是順時針流轉,象征著山魈寨正統生生不息的守護之力;而吳哲手腕上這半枚刺青,其線條的走向,卻是截然相反的、充滿悖逆與掠奪意味的逆時針!
林夏不動聲色地將那本沉甸甸的留言簿拿穩。指尖拂過封皮,上面燙金的“護龍”二字在冷光下顯得莊重而滄桑,卻又透著一股被時光磨礪的脆弱。她的指腹敏銳地察覺到,這兩個象征至高使命的漢字上,有三處極其細微卻觸感分明的磨損缺口。缺口的位置和形狀……她的大腦如同高速運轉的超級計算機,瞬間與胸前那枚貼身佩戴的青銅殘片的三個斷裂角完成三維空間比對——完美契合!仿佛這本留言簿本身,就是歷經百年顛沛流離、承載著無數秘密與犧牲的護龍使命所化的實體信物,此刻正靜默地躺在她的掌心,等待著最后一塊拼圖的殘酷歸位。
她右手拇指扣住堅韌的羊皮紙封面邊緣,準備翻開。動作帶起的微弱氣流,如同蝴蝶扇動了風暴的翅膀。
一張泛黃、邊緣磨損卷曲、帶著明顯時光侵蝕痕跡的硬質紙片,從留言簿內頁的隱秘夾層中悄然滑脫,如同一片枯葉,無聲地飄落在光潔如鏡的深灰色大理石地板上,發出微不可聞的輕響。
林夏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追隨著紙片飄落的軌跡。
那赫然是一張早已退出歷史舞臺的舊式火車硬座票。藍底白字的票面雖然褪色,信息卻清晰可辨:
日期:2005年7月15日
區間:西安→昆明
座位號:071503
冰冷的數字組合“071503”,如同高壓電流瞬間擊穿林夏的神經屏障!這個編號,與三年前在秦嶺隧道工程中神秘失蹤的工程車司機老周,其隨身工牌上烙印的編號——一字不差!她的視線如同被磁石吸住,猛地掃向票面的乘客姓名欄。那里,用褪色的藍色墨水,清晰地書寫著兩個力透紙背的漢字:
賀明
這個名字,如同一記來自地獄最深處的喪鐘,在林夏的顱腔內轟然炸響!賀明!1945年山魈寨覆滅之夜,那個被貪婪和野心吞噬、背叛了寨主賀云霆、親手打開寨門引狼入室導致全寨婦孺盡遭屠戮的副寨主!那個被永遠釘在護龍人歷史恥辱柱上、浸透鮮血的名字!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脊椎尾端瞬間竄升到頭頂,頭皮陣陣發麻。林夏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吳哲看似平靜的肩膀,落在他身后另一個被獨立燈光籠罩的展柜中。那里,如同沉睡的兇獸,靜靜地橫陳著一柄造型猙獰、刀身寬闊厚重、布滿歲月刻痕與暗沉血沁的鬼頭刀——賀云霆的佩刀,山魈寨勇脈的象征。冰冷的展柜燈光下,鬼頭刀幽暗如墨的刀身如同一面來自地獄的魔鏡,清晰地倒映出林夏此刻蒼白如紙、寫滿震驚與難以置信的側臉輪廓。
這柄刀,林夏曾帶領團隊在恒溫恒濕的無塵實驗室里,用超景深電子顯微鏡進行過毫米級的掃描。刀柄上那層浸潤了無數血汗、油脂、歲月塵埃形成的厚重包漿里,分析出過1935年子午峪那場慘烈戰役殘留的獨特硝煙微粒成分(含有當時特有的硫磺雜質),汗漬析出的鹽晶譜系……以及,幾縷極其微量、卻頑強附著在木質紋理深處的、屬于女性的長發角蛋白殘留。這個發現曾讓她陷入長久的困惑。直到她在整理母親容月如鎖在銀行保險柜最底層的遺物時,發現了一支樣式古樸、簪頭雕刻著抽象山魈圖騰的銀簪。那圖騰的刀工、線條的頓挫轉折、甚至神韻中蘊含的那股不屈野性,與鬼頭刀刀身上那些神秘繁復、蘊含力量的苗疆蠱文雕刻手法,經三維建模比對,被確認出自同一匠人之手!那幾縷長發的主人……答案如同黑暗中的燭火,呼之欲出:賀青鸞。賀云霆的女兒,她的母系先祖。
此刻,鬼頭刀幽暗的刀身倒影中,林夏看到吳哲似乎被展柜的冷光晃了一下,下意識地抬手整理了一下領帶結。他胸前那枚看似低調的金屬領帶夾,在刀身幽暗背景和展柜強光的雙重折射下,突然閃過一道異樣的、非自然的、如同液態金屬流動般的幽藍光澤!
林夏的目光如同被淬毒的鉤子攫住,死死鎖定那枚領帶夾。那根本不是普通的裝飾品!它是一個微縮的、極其精密、蘊含著超越時代科技的機械羅盤!在博物館日常進行的無損UV熒光檢測光譜記錄中(用于分析文物表面不可見殘留物),它能清晰地顯示出其內部指針的運轉模式——穩定、持續、不容置疑的逆時針旋轉!與楊子兵實驗室核心量子計算機“天樞”的基準邏輯運轉方向完全一致!更讓林夏脊背竄起一股透骨寒意的,是在超高倍電子顯微鏡下留存的影像檔案里,那領帶夾羅盤的表層金屬上,蝕刻著一個鐵畫銀鉤、充滿古老威壓的篆體字:
“楊”
這正是楊子兵家族的族徽!一個跨越百年時空的詛咒標記!
“林教授,”吳哲的聲音適時響起,帶著實習生特有的、恰到好處的殷勤,打破了死寂,“館長特意交代,如果您需要,我可以立刻幫您調取一下2022年秦嶺隧道遺址的原始挖掘現場高清影像數據?他說那段關鍵節點錄像可能對您目前的研究方向有新的啟發。”他說話的同時,很自然地抬起右手,似乎想更妥帖地扶正自己的領帶結。
就在他抬手的瞬間,袖口處一枚樣式古樸、泛著獨特暗紅色與深藍色交織金屬光澤、如同凝固血液與深海交融的紐扣,清晰地暴露在林夏銳利如鷹隼的視線中。
林夏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心臟如同被一只來自冰河紀的巨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跳動!
斑銅!古滇國失傳秘技鍛造的合金!表面會形成獨一無二、如同孔雀翎羽般絢爛又詭異的暗紅與深藍斑紋!三年前,在滇南“鎮龍柱”遺址那場離奇坍塌的現場,她在散落的泥土和斷裂的石柱基座下,親手篩撿出過幾粒一模一樣的、邊緣銳利的斑銅碎屑!當時的環境輻射檢測儀曾捕捉到碎屑上殘留著微弱卻異常活躍的、非自然的地脈量子輻射波動,源頭直指……秦嶺方向。
而此刻,吳哲袖口這枚斑銅紐扣的內側,在某個特定的光線折射角度下,林夏捕捉到了一閃而逝的、用肉眼幾乎無法辨別的微雕痕跡——又是一個清晰得令人心寒的“楊”字!
就在她視覺神經捕捉到那個“楊”字的電光火石之間,異變陡生!
嗡——!
展柜內,那面沉寂的護龍羅盤仿佛被無形的電流擊中,天池中逆時針旋轉的水銀驟然加速!轉速快得幾乎化作一片模糊的銀光!羅盤表面鐫刻的山魈圖騰線條,仿佛被注入了邪惡的生命力,散發出肉眼難以察覺、卻在林夏仁脈感知中如同針刺般的幽暗微光!與此同時,吳哲領帶夾上的微型逆時針羅盤,其指針也同步瘋狂加速旋轉!兩個“楊”字,一個深藏在展柜的絕對安全區內,一個緊貼在吳哲的胸前,隔著厚重的防彈玻璃和數米的冰冷空氣,仿佛跨越了百年的時空阻隔,產生了詭異而強烈的量子糾纏共振!
一股低沉、壓抑、仿佛來自地心熔爐深處的蜂鳴聲,并非通過空氣振動傳播,而是直接作用于林夏的顱骨和神經!與此同時,展柜內側的玻璃上,護龍羅盤因高速旋轉和能量激發而投映出的、扭曲放大的山魈圖騰虛影,與吳哲領帶夾上因能量場共振而投射出的、同樣扭曲的“楊”字虛影(如同全息幻象),在玻璃的反射和多重折射下,竟然發生了部分詭譎的重疊!一個扭曲變形、半是猙獰山魈頭顱、半是冰冷“楊”字的恐怖復合陰影,如同來自異界的烙印,清晰地投射在防彈玻璃上,無聲地咆哮著!如同兩個時空的背叛者,在跨越百年血仇后,于此地完成了陰森而宿命的會晤!
場景二:羊皮紙上的血痕
會客室厚重的橡木門在身后無聲合攏,將展廳的冷光、嗡鳴與那玻璃上的恐怖陰影徹底隔絕。室內瞬間陷入一種截然不同的氛圍。光線昏暗,唯有一盞老式的、墨綠色玻璃燈罩的臺燈,在寬大的、散發著歲月包漿光澤的橡木書桌中央投下一圈溫暖卻無比局限的光暈。空氣里沉淀著上好雪松木家具的清香,但這層宜人的氣息之下,卻頑固地滲透著一股來自羊皮紙、陳年墨水以及書柜深處塵封卷宗的、難以驅散的霉味。這味道厚重、陰郁,仿佛塵封的歷史在此地悄然蘇醒,無聲地呼吸。
林夏坐在寬大厚實的皮質扶手椅中,身體微微前傾。面前攤開著那本深褐色、觸感粗糙如同老者皮膚的羊皮紙留言簿。她的手中握著一支老式的派克世紀金筆,沉甸甸的,筆身溫潤。鍍金的筆尖懸停在柔韌的羊皮紙頁面上方約三毫米處,飽滿的黑色墨滴在尖端凝聚,欲墜未墜,如同她此刻懸在懸崖邊緣的心緒。
她的全部心神,都被左手腕上那圈冰冷的金屬環牢牢攫住。
這是母親容月如留下的唯一貼身遺物——一只古樸的銀鐲。鐲體磨損得光滑圓潤,內斂的光澤訴說著無數個日夜的摩挲。鐲面陰刻著兩個古樸的小篆:“仁脈”。三年前,在秦嶺隧道深處那場撕裂大地、改變無數人命運的地脈能量大爆發中,這只銀鐲曾發出過穿透靈魂、直抵意識深處的尖銳蜂鳴。此刻,它再次變得不同尋常。鐲體正以一種極其細微的幅度、卻帶著明確而穩定的頻率持續震動著。這震動并非幻覺,震感透過腕骨清晰地傳遞上來,帶來一種麻癢與心悸交織的奇異感受。更令她心驚的是,擺放在桌角墨水瓶里的那汪濃稠如石油的黑色液體,其平靜的表面,正隨著銀鐲震動的頻率,同步泛起一圈圈細小而規律的漣漪!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指,在墨水的深淵里,與她腕間的銀鐲進行著跨越物質的共鳴!
一種源自血脈最深處的悸動,一種跨越時空長河的、帶著悲愴與警示的呼喚,通過這只銀鐲,正無聲地、卻無比沉重地叩擊著她的靈魂壁壘。
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葉,試圖壓下胸腔內翻涌的陌生情緒和那越來越清晰的呼喚感。筆尖終于落下,在堅韌的羊皮紙面上劃過,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龍脈不是權力的籌碼……”
當“籌碼”二字的最后一筆——那代表“碼”字最后一點的墨跡剛剛在紙面洇開,異變毫無征兆地爆發!
“嗡——!”
左手腕上的銀鐲猛地發出一聲短促、尖銳、如同金屬刮擦玻璃般的刺耳蜂鳴!這聲音仿佛蘊含著某種奇特的、能穿透物質的能量頻率,不僅震得林夏腕骨發麻,指間金筆幾乎脫手,更與她剛剛寫下的、尚未干涸的墨跡產生了詭異的諧波共振!
噗噗噗!
墨水瓶中的漣漪瞬間加劇、沸騰!如同投入了滾燙的石子!
羊皮紙上,“籌碼”二字那新鮮的墨跡,如同被賦予了邪惡的生命,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蠕動、暈染、擴散!墨跡并非隨意流淌,而是在一種無形力量的精準引導下,迅速凝聚、扭曲、變形!眨眼間,一個猙獰、立體、仿佛要從紙面掙脫而出的山魈鬼面圖案,竟在墨漬中清晰地凸顯出來!鬼面獠牙外露,雙目是兩個深不見底的空洞,散發著原始、兇戾、擇人而噬的恐怖氣息!
林夏的瞳孔驟然收縮如針尖!她的視線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鎖定在山魈鬼面那空洞、仿佛能吞噬靈魂的眼眶位置。那里,墨漬形成的特殊紋理和濃淡陰影,在她高度集中的視覺和仁脈感知中,瞬間與一份深深刻在她記憶硬盤里的影像完美重疊——那是三年前,在松云觀地下密室發現的那具呈抓握姿態的無名白骨!其死死攥緊、幾乎嵌入骨節的掌心里,發現了一枚淬著詭異藍芒的弩箭頭!那枚弩箭頭的X光透視圖清晰地顯示,在靠近箭簇的箭桿部位,刻著兩個古老、如同詛咒的文字:“山魈”!而這枚弩箭頭的形制、長度、配重乃至淬毒凹槽的細節,與母親容月如那本用密碼寫就的日記本中,詳細描繪的、山魈寨核心護龍人執行“斷尾”或“誅邪”等絕密任務時使用的特制信物,分毫不差!
“林教授,您的手……”吳哲帶著一絲恰到好處、仿佛經過精密計算的關切聲音響起。他的視線落在林夏平放在羊皮紙留言簿邊緣的右手上。
林夏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
她右手的掌心,不知何時,竟自行滲出了一層細密的血珠!鮮紅的血珠并非隨意流淌,而是如同被無形的刻刀引導著,在羊皮紙細膩、微黃的紋理上迅速暈開、滲透,勾勒出一條條蜿蜒、復雜、充滿神秘韻律與磅礴力量的紋路!這些紋路仿佛自有生命,在紙面上緩緩延伸、交織。
林夏的心臟如同被重錘擊中,狂跳起來,撞擊著肋骨!這紋路的走向、節點、能量匯聚點……她的大腦如同開啟了超頻模式,瞬間調取了存儲在智脈核心數據庫中的、秦嶺龍窟深處那恢弘而致命的“二十八星宿陣圖”的完整三維能量流動態模型!兩相對照——掌心血痕暈開、滲透形成的紋路網絡,竟然與那古老護龍陣圖的核心能量流轉軌跡,完全吻合!仿佛她的血脈,她的生命本源,此刻正成為激活這遠古陣圖的活體媒介,隔著時空與那宿命纏繞之地產生了最深沉的、無可抗拒的共鳴!
一股強烈的眩暈感如同海嘯般襲來,眼前陣陣發黑,視野邊緣出現閃爍的金星。林夏猛地合上留言簿,堅硬的羊皮紙封面撞擊在橡木桌面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她右手下意識地緊握成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嬌嫩的肌膚,試圖用尖銳、清晰的刺痛感來對抗那來自血脈深處的悸動和幾乎要將她吞噬的眩暈。
然而,就在她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肌膚的瞬間,指尖卻在羊皮紙內頁堅韌的夾層里,意外地觸碰到一張硬質的、邊緣銳利如刀的東西。那觸感冰冷、突兀。
她不動聲色,用指甲的側面極其小心地、如同拆解炸彈般,將其輕輕勾出。
那是一張邊緣嚴重泛黃、焦黑、帶著明顯高溫燒灼和暴力撕裂痕跡的老照片。照片的硬質卡紙已經變得脆弱。
照片拍攝于1945年秋,山魈寨覆滅后的焦土之上。畫面充滿了令人窒息的死亡與毀滅氣息:殘垣斷壁在濃煙中若隱若現,焦黑的土地上散落著破碎的武器和看不清原貌的物體。然而,在畫面的右下角,一截從焦黑、板結的泥土中伸出的、屬于女性的、已然完全白骨化的手骨,卻像磁石般死死抓住了林夏全部的注意力和靈魂!
那只白骨手腕上,赫然戴著一只銀鐲!款式、大小、鐲體那種因長期佩戴而形成的微妙弧度,甚至鐲體上幾處細微的磕碰凹陷,與她腕間容月如留下的那一只,一模一樣!照片的清晰度在當年已屬罕見,足以讓林夏辨認出,那銀鐲內側靠近接口處,用極細的刻刀陰刻著三個娟秀中透著不屈剛勁的小字:
賀青鸞
這個名字如同九天驚雷,裹挾著百年的血雨腥風,狠狠劈入林夏的腦海!賀青鸞!賀云霆的女兒!山魈寨最后一位正統的勇脈繼承人!也是……她通過母系線粒體DNA溯源工程,從全球數十萬份樣本中篩選比對,最終匹配度高達99.9%的直系母系先祖!而賀青鸞僅存的、未被戰火徹底焚毀的遺骸樣本(包括那截腕骨),此刻正封存在松云觀最深處、處于絕對零度保護下的水晶棺中!那是她追尋血脈源頭的終極物證!
冰冷的現實與滾燙的血脈傳承在瞬間交匯、碰撞,巨大的信息洪流沖擊得林夏幾乎窒息,肺部傳來被擠壓的痛感。她猛地抬起頭,目光如同兩柄淬火的利劍,穿透昏暗的光線,狠狠刺向站在光影交界處、仿佛融入背景的吳哲。臺燈昏黃的光暈勾勒出他年輕臉龐的輪廓,卻也在他深陷的眼窩和高聳的顴骨處投下濃重的、充滿不祥意味的陰影。
“小吳,”林夏開口,聲音出乎意料地平穩,如同深秋渭河不起波瀾的冰面,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平靜之下是繃緊到極限、隨時可能斷裂的弓弦,每一個字都像從冰窖里鑿出,“你耳后的那個蝴蝶胎記……邊緣的鋸齒,是天生的嗎?”她刻意強調了“鋸齒”二字,如同投下的誘餌。
吳哲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極其短暫地僵直了一瞬,快得如同錯覺。他下意識地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攏,似乎想推一下鼻梁上的圓框眼鏡——一個再自然不過的、屬于書卷氣年輕人的動作。但手指卻在即將觸及鏡腿的中途,極其微妙地頓住了零點幾秒。這個瞬間的遲滯,反而讓那副圓框眼鏡失去了支撐,順著他挺直的鼻梁向下滑落了幾分。
就在眼鏡滑落、鏡片邊緣離開他左眼下方皮膚的瞬間,林夏如同等待獵物的鷹隼,銳利無比的目光精準地捕捉到了那個位置——一道極其細小、顏色淺淡得幾乎與膚色融為一體、若非特定角度和光線幾乎無法察覺的線性疤痕。疤痕的走向微微扭曲,如同一條僵死的蚯蚓,邊緣帶著激光高溫灼燒后特有的輕微色素脫失和表皮紋理改變。
林夏的指尖在厚重的羊皮紙封面下無聲地收緊,指甲幾乎要嵌進皮革里。那道疤痕的形狀、長度、扭曲的弧度……與她腦海中存儲的老周那把山魈弩臂上、因近距離格擋能量刃而崩裂的朱砂符文缺口三維影像,完美重合!而這個推眼鏡卻中途頓住的動作本身……林夏眼前瞬間閃過三年前那段模糊卻如同烙印般刻在記憶里的監控錄像畫面:秦嶺隧道幽深的盡頭,在母親容月如失蹤的前一天,那個后來消失得如同人間蒸發的司機老周,也曾有過一模一樣的動作——并非推眼鏡,而是用一把匕首的金屬刀柄末端,煩躁而用力地、帶著一種自虐般的狠厲,反復刮擦著自己后頸偏下靠近脊椎的皮膚!仿佛那里有什么令他極度厭惡的東西!監控錄像右下角的時間戳,如同冰冷的判決,清晰地定格著:2022年6月15日 14:37。
吳哲似乎并未察覺林夏目光的異樣,或者說,他選擇了無視。他彎下腰,動作自然流暢,如同練習過千百遍,撿起了地上那張靜靜躺著的、泛黃的2005年火車票。他的指尖在硬質票面上“071503”的凸印編號上,極其短暫地停留了大約零點三秒。指腹因某種難以言喻的情緒(緊張?興奮?嘲弄?)而滲出的細微汗漬,在褪色的藍色票面上留下了一枚新的、帶著濕氣的清晰指紋。
他直起身,沒有將車票遞給林夏,而是輕輕放在了橡木桌光滑的邊緣,仿佛那只是一張無關緊要的廢紙。然后,他抬起頭,看向林夏。圓框眼鏡后的眼神,在昏暗光線下,似乎瞬間褪去了所有屬于實習生的青澀、拘謹與偽裝,沉淀下一種與這張年輕臉龐極不相符的、深潭般的幽暗、冰冷與……了然。他的聲音也徹底變了,不再是之前的清亮溫順,而是變得低沉、沙啞,帶著一種被漫長歲月和血腥秘密磨礪過的、深入骨髓的滄桑感,仿佛穿越了時空的隧道,從地獄深處傳來:
“林教授,”他緩緩開口,喉結處的皮膚隨著發音而微微起伏,這個動作讓之前被衣領半遮掩的、皮秒激光也未能完全祛除干凈的刺青殘留痕跡暴露得更加清晰——那是半只蝴蝶的翅膀,邊緣的鋸齒猙獰畢現,如同掙扎欲出的惡靈,“滇南的雨……快要來了。”他的語調平淡,卻像在陳述一個無可更改的詛咒。
他頓了頓,目光似乎穿透了林夏的身體,望向了更遙遠的、充滿血腥與背叛的過去,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鐵釘,被重錘狠狠敲打進死寂的會客室橡木地板,也敲打進林夏的靈魂深處:
“山魈寨的人……終究要還山魈寨的債。”
這句話,如同一個開啟潘多拉魔盒的終極咒語,讓林夏后頸的寒毛瞬間全部倒豎!一股冰冷刺骨的電流從尾椎骨沿著脊椎直竄頭頂,頭皮陣陣發麻,幾乎要炸裂開!因為這句話——每一個字,每一個音節,每一個微妙的停頓,甚至那語調中蘊含的復雜到令人心碎的悲愴、決絕與刻骨的恨意——正是三年前,母親容月如失蹤前,在留給她的最后一通衛星加密電話里,所說的最后一句話!每一個音節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記憶里!
電話的背景音里,除了衛星信號不穩的滋滋電流聲,似乎還隱約夾雜著一種清脆的、有規律的……像是小顆粒金屬物件相互叩擊、碰撞的細微聲響。
叮…叮…
此刻,林夏的目光如同被焊死,死死鎖定在吳哲右手袖口處,那枚在昏暗光線下幽幽閃爍著暗紅與深藍斑紋的斑銅紐扣上。
那背景音里的金屬碰撞聲,與兩枚這樣的斑銅紐扣相互叩擊時發出的獨特清響,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