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殘?jiān)聭矣诨野档奶祀H，將龜裂的焦土映成一片暗紅。大地傷痕累累，裂開的口子里滲出腥臭血水，蜿蜒如毒蛇。遠(yuǎn)方，扭曲的黑色石柱刺破陰霾，粗重鐵鏈纏繞其上，末端鎖著的半透明亡魂隨風(fēng)飄蕩，他們的哀嚎無聲，卻撕碎了死寂的空氣。

嘩啦——嘩啦——沉重的鐵鏈拖曳聲由遠(yuǎn)及近，夾雜著皮鞭撕裂空氣的尖嘯。一群亡魂在鞭影下踉蹌前行。方平的心猛地一抽，目光死死鎖住其中一道枯槁身影——褪色的藏青布衫，手臂被鐵鏈扭曲成怪異的弧度，深陷的眼窩茫然四顧……是父親！

父親也看見了他！那干癟的嘴唇驟然張開，無聲的吶喊凝固在臉上，殘破的手臂艱難抬起，指向他，每一個(gè)無聲的抽搐都在訴說錐心的痛苦與急切的求助——救我！救我…

“方平！又做噩夢(mèng)了？”母親焦急的呼喚刺破夢(mèng)境，將他從血月地獄拽回現(xiàn)實(shí)。方平渾身冷汗淋漓，心臟狂跳不止，母親的手帶著暖意撫上他冰冷的前額，“人死不能復(fù)生啊孩子！你爹在天上看著你這樣，心都要碎了……”

這已是第八夜。夜夜夢(mèng)魘輪回，父親不是被鬼差鞭笞，便是被強(qiáng)行灌入滾燙鐵汁，哀嚎聲在醒來后依舊在耳邊回蕩。方平憶起父親臨終前的詭異：身體突然布滿可怖紅腫，口中日夜不絕地驚叫：“鬼差大哥別打了！好痛啊……”他圓睜著恐懼的雙眼斷了氣。這異常情況像一根冰冷的刺，始終扎在方平心頭。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mèng)罷了。”東安縣赫赫有名的陰陽師張大師，語氣平淡得像拂過水面的風(fēng)，“人死之際，氣血衰敗，幻象叢生。你爹身上的紅腫，加上他臨去時(shí)喊著鬼差打他，你便當(dāng)了真。何不想想，會(huì)不會(huì)是他自己見了那些紅腫，疑心生暗鬼，才生出被打的幻覺？”

方平離開張府時(shí)，腳步沉重。心里卻有幾分被說服了。是呀，爹爹一生老實(shí)巴交，怎會(huì)在陰間遭此酷刑？定是自己哀思成疾，心魔作祟罷了。明日，多燒些紙錢吧，只盼父親在那邊手頭寬裕些。

張府深院內(nèi)，酒氣與陰謀的氣息混濁難分。羊公子搖晃著酒杯，笑聲刺耳：“哈哈，方廉那老東西氣死我爹，我不過讓他在陰間不得安生，誰承想他竟托夢(mèng)纏上了兒子？讓他兒子夜夜惡夢(mèng)！好！讓他方家斷子絕孫，才解我心頭之恨！”他眼中復(fù)仇的快意如毒蛇吐信。

張大師卻只覺一股寒氣從脊梁骨爬上后頸，他避開那快意的目光，聲音發(fā)沉：“羊公子，此事到此為止。陰間因果，非你我凡夫能肆意撥弄。今日之言，爛在肚里，否則……”他頓了頓，警告如冰錐，“那位老爺震怒，你我都擔(dān)待不起！”他其實(shí)有了幾分悔意。

東安街頭。“方平哥！”脆生生的呼喚像一縷陽光穿透陰霾。方平回頭，是申英兒。她容貌俏麗，眉目如畫，看向方平的臉上卻盛滿擔(dān)憂，“聽伯母說你這幾日總睡不安穩(wěn)？別太難過了……”她望著他憔悴的臉頰，心疼幾乎溢出眼眸，父親失蹤后，這么多年方平非常照顧她。

方平強(qiáng)撐起一絲笑：“嗯，明日多給爹燒些紙錢，許是他在那邊……手頭緊了。”看著英兒嬌俏的臉上寫滿擔(dān)憂，他心中不由一蕩。那個(gè)關(guān)于她父親申林的巨大秘密再次涌到舌尖——那夜院中乘涼，他分明看見申林與一位道袍仙人在半空中交談，最終一起向夜空深處飛去，臨行前只留下一句無聲的囑托：“今晚看到之事千萬保密，替我照看她們娘倆……”

這秘密，他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咽了回去。

匆匆別過英兒，方平趕往二郎廟會(huì)置辦紙錢。廟前人聲鼎沸，算卦的吆喝、乞丐的哀求、小販的叫賣，匯成一片嘈雜的市井煙火。

“方平！”一個(gè)搖搖晃晃的身影提著酒壺撞到面前，道袍油污邋遢，正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瘋道人。他醉眼乜斜，聲音卻像淬了冰的針，直直刺來：“你爹在陰曹地府日日挨鞭子，你夜夜噩夢(mèng)纏身，這活著，比死了更煎熬吧？”

四周霎時(shí)一靜。旁邊算卦的張鐵口慌忙打圓場(chǎng)：“瘋老道，又灌多了貓尿胡湯！快走快走！”

方平卻如遭雷擊，渾身的血都沖上了頭頂。他一步上前，死死攥住瘋道人污穢的袖管，聲音因驚駭而嘶啞：“道長(zhǎng)……你……你如何知道我夜夜噩夢(mèng)？！”這事除了母親與英兒，絕無第四人知曉！

瘋道人甩開他的手，仰頭灌下一大口酒，渾濁的眼睛透過亂發(fā)縫隙盯住方平，醉醺醺的話語卻似淬毒的冰凌，一字一句，狠狠鑿進(jìn)方平的心窩：

“嘖嘖嘖……你爹啊，嘖嘖……那叫一個(gè)慘喲！皮開肉綻，骨頭都露出來啦！鞭子抽得……嘖嘖，魂都快散嘍！慘不忍睹啊……”

最后四個(gè)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方平渾身一顫，踉蹌著幾乎站立不住。廟會(huì)的喧嘩瞬間被抽空，整個(gè)世界只剩下瘋道人那張布滿污垢的臉和那句毒蛇般纏繞不休的“慘不忍睹”。父親枯槁的身影、夢(mèng)中無聲的吶喊、臨終前滿身的青紫與嘶啞的哀告……所有碎片轟然拼合，指向一個(gè)冰冷刺骨的真相——張大師的撫慰是謊言，父親的苦難，竟是真的！

血月下的鎖鏈聲仿佛穿透陰陽，再次在方平耳畔嘩啦作響。他眼中的驚駭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淵般的冰冷與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