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江開河的巨響傳來時，趙鐵柱正在城墻根下教小穗辨認蒲公英的嫩芽。冰層開裂的悶響像天邊滾過的春雷，震得城磚簌簌落土，卻驚不散小姑娘睫毛上的笑——她蹲在殘雪堆里，指尖輕輕撥開枯草根，露出一星半點的嫩黃，像剛破殼的雛鳥。

“柱哥你看！“小穗舉著株帶根的蒲公英，絨毛球在風里打轉，“老董叔說這能泡水治傷，巧玲姐要是看見，準會說比鬼子的盤尼西林還靈。“她忽然想起什么，從補丁摞補丁的口袋里掏出個布包，里面是曬干的豆角絲，“王大姐把最后的種子留著了，說等冰河開化就種地。“

趙鐵柱接過豆角絲，指腹摩挲著硬邦邦的纖維。這是去年秋天秀蘭曬的，原本該是他娶媳婦時的壓箱底糧，此刻卻成了整個縣城的希望。遠處傳來馬蹄聲，抗聯偵察兵渾身是雪地沖進城門：“柱隊長，關東軍第二師團的先頭部隊到了渡口，他們拆了民房做浮橋，正往冰河上運裝甲車！“

城墻垛口的風突然變了味道，帶著機油的腥和鋼鐵的冷。趙鐵柱爬上城樓，望遠鏡里，三十里長的冰河面正被日軍的探照燈割裂，履帶碾過薄冰的“咔嚓“聲像碎玻璃在齒間研磨。他數著對方的裝甲車，突然看見最前頭的指揮車上，新掛的太陽旗在夜風里翻卷，紅得像當年秀蘭染布時的染料缸。

“通知老董，把百姓轉移到黑瞎子嶺的巖洞里。“他的聲音沉得像墜了塊凍土，“讓李順子的徒弟們把最后的凍土雷埋到冰縫里，記住，每隔十步埋三枚，用柳條編的魚簍罩住——小鬼子的探照燈照不穿冰面下的網。“

小穗拽了拽他的衣角，蒲公英的絨毛粘在他磨破的袖口：“柱哥，我能去給埋雷的弟兄們送飯嗎？王大姐蒸了摻榆樹皮的窩頭，熱乎的。“她舉起懷里的陶罐，罐口的棉套還冒著白氣，“巧玲姐說過，吃飽了才有力氣打鬼子。“

趙鐵柱摸了摸她的發頂，氈帽下的頭發結著冰碴：“跟著老董走，別回頭。“他轉身時，腰間的勃朗寧手槍撞在城磚上，發出清越的響——這是從佐藤副官身上繳獲的，槍柄內側刻著串日文，被他用刺刀刮成了毛糙的平面，如今摸上去，像摸著黑土地上未耙平的壟溝。

冰河戰場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拉開帷幕。趙鐵柱帶著二十個民兵趴在南岸的柳樹林里，聽著冰面上傳來的機械轟鳴。凍土雷的導火索用浸過松脂的麻繩制成，此刻正沿著冰縫燃燒，火星子在墨色里像游走的螢火蟲，朝著日軍車隊爬去。

“轟！“第一聲爆炸撕開冰面，裝甲車的履帶陷進藍幽幽的冰窟窿，柴油味混著河水的腥氣撲面而來。趙鐵柱看見日軍士兵像熱鍋上的螞蟻，在薄冰上四散奔逃，突然想起兒時在河面打冰尜的情景——此刻的冰面，就是他給鬼子準備的巨型冰尜場。

“點火！“他一聲令下，民兵們將浸過煤油的柳枝拋向冰面。春天的夜風卷著火星，瞬間在冰面上鋪開火網，薄冰在高溫下發出“噼里啪啦“的爆裂聲，大塊的浮冰帶著燃燒的日軍漂向江心。趙鐵柱握著指揮刀沖出去，刀刃在火光中劃出弧線，砍斷了試圖爬上岸的鬼子的手指。

戰斗最激烈時，小穗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后，懷里的陶罐碎了，窩頭撒了一路，卻緊緊攥著個鐵皮盒——里面是王大姐用鍋底灰和辣椒面調的“迷眼粉“。“給！“她踮腳將盒子塞進趙鐵柱手里，鼻尖凍得通紅，“巧玲姐說，這比鬼子的毒氣彈還管用！“

趙鐵柱突然想起巧玲犧牲前的那個雪夜，她也是這樣踮腳往他兜里塞炒黃豆。他擰開盒蓋，朝著日軍密集處揚去，辛辣的粉末在火光中騰起黃霧，鬼子們的咳嗽聲和咒罵聲混著冰面的崩塌聲，成了最好的沖鋒號。

當第一縷陽光爬上黑瞎子嶺時，冰河上的硝煙漸漸散去。趙鐵柱站在岸邊，看著順流而下的浮冰上，漂著日軍的鋼盔和破碎的槍支，突然聽見身后傳來鋤頭落地的“當啷“聲。回頭望去，二十幾個老人正握著農具趕來，領頭的李大爺拄著根磨得發亮的棗木拐杖，正是當年秀蘭被調戲時抄起的那根。

“柱娃，“李大爺的聲音像老樹皮在響，“咱莊稼漢不會打槍，但會刨地。“他指向身后的荒地，殘雪下露出的黑土地泛著油光，“你帶著弟兄們打仗，咱在后邊開壟，不能讓鬼子耽誤了春耕。“

趙鐵柱的喉嚨突然發緊，視線掠過老人身上的補丁，落在他們肩上的農具上——那是用鬼子的刺刀改的鋤頭，用炮彈殼砸的鐵鍬，木柄上還刻著歪歪扭扭的“殺“字。他突然蹲下身，用指揮刀在凍土上劃出第一道壟溝，刀刃切入土地的觸感，比任何時候都要親切。

“老少爺們，“他的聲音在曠野里回蕩，“咱東北的地，春天種啥秋天收啥。今天咱在冰河邊上開第一壟，等秋天打下糧食，第一碗粥先祭給秀蘭、巧玲、鐵蛋他們，告訴他們——“他揮刀斬斷一叢帶刺的灌木，“鬼子踏碎了咱的鍋，咱就用他們的槍桿子當鋤頭把，照樣能種出比天高的紅高粱！“

午后，小穗蹲在剛翻的土地上，小心翼翼地埋下第一粒豆角種。趙鐵柱看著她認真的模樣，突然想起秀蘭教他認苗時的場景。遠處，老董帶著抗聯戰士們回來了，馬背上馱著從日軍倉庫繳獲的種子——金黃的玉米、飽滿的大豆，還有一袋向日葵籽。

“柱哥，“小穗舉起粒葵花籽，在陽光下像粒小火種，“等秋天開花了，咱們把花盤擺在城墻上，讓鬼子在千里之外就看見，咱黑土地上的花，比他們的太陽旗還亮堂。“

趙鐵柱接過葵花籽，忽然聽見冰河深處傳來沉悶的轟鳴——那是最后的浮冰在融化，在奔流。他望向東方，那里的天空藍得能滴出水來，幾縷白云正被風揉成秀蘭繡過的牡丹模樣。他知道，這場仗還沒打完，但只要黑土地還在，只要播種的手不停，勝利就像春天的冰河，終將沖破所有的嚴寒與封鎖，奔涌向前。

暮色降臨前，趙鐵柱獨自登上城樓。城下的土地上，新翻的壟溝像大地的掌紋，清晰而堅定。他摸出銀簪，輕輕放在城墻的磚縫里，就像把秀蘭的笑、巧玲的歌、所有逝去的戰友的魂，都埋進了這片正在蘇醒的黑土地。

夜風帶來泥土的氣息，混著遠處柳樹林的新芽香。趙鐵柱閉上眼睛，聽見了黑土地的心跳——那是種子頂破凍土的脆響，是根須在黑暗中伸展的私語，是千萬個像他一樣的普通人，用熱血和汗水，在戰火中譜寫的生命贊歌。

當第一顆星星爬上夜空時，城下傳來此起彼伏的鋤頭聲。趙鐵柱知道，這是比任何槍炮都要強大的力量，是中華民族永不屈服的堅韌。他摸了摸腰間的勃朗寧，槍柄上的刻痕早已被手汗磨平，此刻貼著皮膚，像貼著黑土地的溫度。

明天，太陽會照常升起，冰河會繼續流淌，而他們，這些在戰火中播種的人，終將在這片浸染過鮮血的土地上，收獲一個嶄新的、充滿希望的秋天。因為他們相信，只要根須還深扎在黑土地里，只要雙手還能握住鋤頭和槍，就沒有什么力量，能阻止春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