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
百官肅立,鴉雀無聲。
濃郁的龍涎香,混合著其他香氣,如同一張無形大網,籠罩整座宮殿。
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
殷驕站在百官之首,身著繁復的太子朝服,目光平靜地注視著高踞龍椅之上的那個身影。
這具身體的父皇。
盛武帝殷昊。
那張清癯的面容隱在十二旒冕陰影之后,看不真切。
唯有那雙深陷的暗金色瞳孔,偶爾在珠簾晃動間,透出一絲冷漠。
殷驕皺了皺鼻子。
他很奇怪。
因為他能從這大殿內濃郁的香氣當中。
隱隱嗅到一股臭味。
仿佛是死人的味道。
而且,已經很久了。
幾乎每一次上朝,他都能夠嗅到。
就在此時,一道身影從隊列中走出。
殷驕轉頭看去,正是秦相。
只見其今日的官袍有些歪斜,往日一絲不茍的白發也散亂了幾分。
布滿褶皺的老臉更是蒼白如紙。
眼窩深陷,布滿血絲。
整個人,像是一夜之間被抽干了精氣。
步履踉蹌,隨時都會倒下一般。
秦相就這么走到大殿中央,而后,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嘶啞,卻字字如刀。
“陛下!臣有本奏!”
龍椅上的皇帝沒有任何反應,仿佛沒有聽見。
秦相叩首,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地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太子殷驕,目無王法,殘害道門中人!昨日,他竟聯合手下妖道,對百符山道士悍然出手,將其重傷!此舉乃是與整個百符山為敵!若不嚴懲,恐招致大禍,動搖我盛朝國本!懇請陛下,嚴懲太子!”
話音落下,滿朝文武一片嘩然,竊竊私語聲如潮水般涌起。
殷驕緩緩轉過頭,目光落在秦相身上。
那眼神里沒有半分波瀾。
只有冰冷的死寂,如同凝視一只螻蟻。
他舌尖輕頂上顎,壓下那股,要將眼前這個老東西的脖子,當場擰斷的沖動。
真是掃興。
一個將死之人。
在死前,竟然還惡心到了自己。
過兩天就讓你也去死。
他心想著。
就在這時,殷驕感覺到,一道仿佛帶著實質性重量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是皇帝!
殷驕渾身肌肉瞬間繃緊。
只覺得那道目光穿透他的朝服,刺入他的皮肉,扎進他的骨髓。
他感覺自己的靈魂,都仿佛在這道目光下無所遁形,要被徹底看穿。
如芒刺背!
殷驕心中巨震。
一個凡人,怎么可能能讓自己感覺到如此巨大的壓力?
僅僅是那龍椅,那皇權。
能有如此恐怖的威壓?
殷驕壓下心中的驚濤,面不改色地迎上那道目光。
“太子,對此,你有何話說?”
盛武帝聲音傳來。
殷驕低頭道:“那百符山道士,意圖行刺兒臣,被兒臣身邊的道長降服?,F關押在東宮地牢,兒臣正在審問,那道士說,他是由秦相派遣而來,何況,道士并未身死,還活著?!?
這話是早晨上朝前,女道士清珝告訴他的,說什么都要讓他記下。
此時還真派上了用場。
皇帝沒有說話,只是盯著殷驕。
許久之后,才緩緩移開視線,轉向跪在地上的秦相。
他再度開口,聲音平淡,聽不出喜怒。
“依愛卿之見,朕該如何處置太子?”
秦相猛地抬頭,眼中閃爍著瘋狂與怨毒的光芒。
他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
“殺!”
“!??!”
整個大殿,瞬間死寂。
所有人都被這個字震得頭皮發麻,難以置信地看著狀若瘋魔的秦相。
就連殷驕,都微微挑了挑眉。
又是一陣沉默。
而后,龍椅之上的皇帝發出一聲長嘆,帶著幾分失望。
“秦相,朕前些日子與你說過的話,你是一句也沒聽進去啊?!?
皇帝的聲音依舊平淡。
秦相卻感覺,這一句話,像一座無形的大山。
幾乎要將他壓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他又想起了那天,皇帝對他說的話。
“無論如何,太子的位置不能空下。”
他回憶起當初皇帝的眼神。
那眼神中有什么?
殺意嗎……
“此事,到此為止。”
正當秦相陷入沉思之時。
皇帝聲音再度響起:“往后,不必再提?!?
……
沉重的宮門在身后緩緩關閉,將那股令人窒息的香氣與壓抑隔絕。
百官魚貫而出,走下漢白玉臺階,卻沒人敢高聲言語,氣氛比早朝時還要凝重幾分。
每個人都心事重重,腳步匆匆,恨不得立刻遠離這是非之地。
秦相身邊圍上來一大群人。
周圍滿是關切的目光。
以往秦相都要挨個應對,每一個都照顧到。
畢竟這些人,都是他在朝堂之上的左膀右臂。
但如今,秦相卻一點也提不起精神。
他瞪直眼,看著前方那個高挑的背影。
他記得,以前的太子殷驕,背影遠遠不如現在這般雄壯。
秦相深吸一口氣,而后一言不發,往前方走去。
其他人想要跟隨,都被秦相用手攔住,只能默默看著他向前。
秦相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再對殷驕出手。
皇帝對太子這個位置,還有那血脈的重視,重到極點。
再加上巡天司不管。
而請來其他道士,應該也要一些時間。
這段時間里,太子殷驕,很有可能對他出手!
他必須要為自己爭取生機!
此時的殷驕,正思考著之前朝堂之上,皇帝看向他的那一眼。
他不覺得,那是一個凡人該有的眼神。
也不覺得,那是他在一個凡人身上,應該感受到的壓力。
但人人都知道,皇帝就是一個凡人。
他正思索著,不解著,身后傳來一陣凌亂而急促的腳步聲。
殷驕沒有回頭。
他知道是誰。
“太子殿下!”
果然,秦相的聲音傳了過來。
殷驕轉過身去,立即看到秦相那張慘白如紙的老臉。
周圍的官員們也都察覺到動靜,紛紛放慢了腳步,遠遠望著,投來好奇又畏懼的目光。
金鑾殿外廣場空曠,日光刺眼。
一片寂靜。
而就在殷驕轉身站定的一剎那。
“噗通!”
一聲悶響。
在滿朝文武震驚的注視下,大盛朝的當朝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秦相。
竟雙膝一軟,直挺挺跪在了殷驕面前。
他花白的頭發散亂,官帽歪斜,整個人匍匐著,五體投地,額頭死死抵著冰涼的石板,蒼老的身體,都在劇烈顫抖。
“老臣有眼不識泰山,罪該萬死!求太子殿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