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光陰，如指間流沙，悄然消逝。

許青山已將院落修整妥當，院外搭了幾間茅草棚子，擺上字畫，靜待買主。

可一連數日，門前冷落，竟無一人駐足。宣紙上的墨跡漸漸干透，卻無人問津。

他望著攤上那些字幅，不由輕嘆。前世傳誦千古的詩句，配上楚昭寧那清絕孤高的字跡，本該是文人雅士爭相求購的珍品，可在這偏僻之地，卻連個看客都沒有。

如今身在凡塵，總不能一直拿修士的物件去典當換錢。若論手段，以他的修為，偷搶些銀兩不過是舉手之勞。可修仙之人，終究不屑于此。除非對方也是修士，那便另當別論。

“可惜了這些好字……”

微風拂過，卷起攤上宣紙一角，露出半句詩——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字如寒梅映雪，孤絕清冷，卻無人賞。

就在此時，隔壁的屠戶踱步來到攤前。此人一身粗布麻衣，膀大腰圓，滿臉橫肉，眉宇間自帶幾分兇煞之氣。

但幾日相處下來，許青山深知此人面惡心善。王掌柜喚他“陳三肉”，至于本名為何，倒是不曾知曉。

“許先生，今兒個還是沒開張？”陳三肉咧嘴一笑，臉上的兇相頓時柔和了幾分。

許青山搖頭輕嘆：“門可羅雀啊。”

“可惜了這些好字。”陳三肉搓著粗糙的手掌，忽然道：“我那兒還剩些豬肉羊肉，待會兒讓小紅給先生送些來。”

“這如何使得......”

“嗨！街坊鄰里的，計較這些作甚？倒是先生若得空，不妨教小紅認幾個字。”陳三肉大手一揮，說著朝巷口努了努嘴，只見個扎著紅頭繩的小丫頭正躲在墻角，怯生生地朝這邊張望。

“這是自然，若小紅愿意，我求之不得。”許青山含笑應道。

目送陳三肉離去，許青山不由想起那個總扎著紅頭繩的小丫頭。那孩子性子活潑，剛剛還在墻角，現在怕是又跑去城里逛集市了。

“那便不打擾先生了，西市還要出攤，午時我讓小紅送肉來。”陳三肉拱手告辭。走出幾步，又回頭望了眼寒松居的匾額。

說來也怪，他向來最是瞧不上讀書人，總覺得那些之乎者也的書呆子手無縛雞之力。

可這位許先生卻讓他另眼相看。

這寒松居鬧鬼的傳聞街知巷聞，尋常人避之不及，偏生這位文弱書生住得安穩，每日里還氣定神閑地寫字作畫。

陳三肉摸了摸腰間的殺豬刀，暗自嘀咕：“莫非讀書人身上真有什么門道？”

許青山望著陳三肉挑著肉擔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巷角，呼出的白氣在寒風中倏忽消散。他攏了攏棉袍袖口，坐回攤前的竹椅。

空蕩的巷子里，幾片枯葉被北風卷著，在青石板路上沙沙作響。

遠處傳來年貨攤主的吆喝聲，混著某戶人家熏臘肉的松木香，在冷冽的空氣里若有若無。

這般市井年關的景象，反倒讓他想起前世鄉下過年的光景。修仙界的爾虞我詐，前世為生計奔波的焦灼，此刻都化作了隔壁院里磨刀石“霍霍”的聲響。

他撣去落在宣紙上的細雪，看著楚昭寧寫的那幅“雪夜訪戴”，筆鋒間的孤寒竟與這歲末的凜冽渾然天成。

這些字雖未注靈力，但畢竟是結丹修士親筆。掛在屋中，蚊蟲不近。懸于門楣，夜半無夢。

只是不知何時，才能等到識貨的有緣人。

他下意識地望向隔壁院落。自從三日程墨與韓露這對修士搬來后，便極少露面，整日閉門不出。

以他的神識感知，能察覺到屋內隱隱散發的藥香與靈力波動，這兩人傷勢不輕，想必正在靜養療傷。

正思索間，身后傳來“吱呀”一聲門響。

楚昭寧踏出房門，一襲素白長裙在寒風中輕揚，仿佛給這蕭索的院落添了一抹清輝。她眉目如畫，卻微微蹙著眉頭，眼底似凝著化不開的霜雪。

許青山敏銳地察覺到她近日的心緒變化。往日的楚昭寧如九天寒月，清冷孤高，萬事難擾其心。而今卻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絲愁緒，如同冰面上乍現的裂痕。

“師叔祖可是思念故土了？”他輕聲問道。

楚昭寧微微頷首。

許青山沉默。思鄉之情他亦有之，只是前世孤身一人，無牽無掛，不過偶爾懷念那個世界的便利罷了。

細想來，自己兩世為人，竟都似浮萍無根。

前世餐風露宿，以天為被地為床，今生亦是漂泊不定。

誰能想到，當初被楚昭寧擄入魔宮時，本以為會淪為煉器材料。可造化弄人，如今這曾令人膽戰害怕的無妄峰峰主，卻成了他的道侶，而他自己，更是陰差陽錯接掌了這魔宮權柄。

正午的日頭稍稍驅散了冬日的寒意，院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一個扎著雙馬尾的小女孩怯生生地站在院門口，手里吃力地提著兩個油紙包裹。她臉頰凍得通紅，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包裹縫隙間滲出淡淡的腥氣。

“許、許先生......”小紅聲音細若蚊吶，“阿爹讓我送肉來......這包是豬排骨，這包是牛腰子......”

許青山連忙上前接過，油紙包上還沾著未化的雪粒。

“多謝小紅姑娘。”他溫聲道，順手拂去小姑娘肩頭的汗珠。

小紅卻沒有立即離開。她的目光被攤上的字幅牢牢吸引，烏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明月松間照”那幾個字。明明不識字，卻覺得那些筆墨走勢像會動的山月似的，看得心頭莫名歡喜。

許青山瞧她模樣，不由莞爾：“想學寫字？”

“先生什么時候教我呀？”

小紅用力點頭，辮子上的紅頭繩跟著一晃一晃，聲音里滿是期待。

許青山笑而不語。方才接過包裹時，他無意間觸到小姑娘的腕脈，竟是難得的三靈根資質。這在修真界雖不算頂尖，卻也是正經的真靈根了。

小紅站在石桌前，小手緊緊攥著衣角，眼睛卻忍不住往屋里瞟。

“許先生，您家娘子真好看。”小姑娘聲音細得像蚊子叫，“我天天在城里轉悠，從沒見過這么好看的人。”

許青山正往屋檐下掛肉，聞言笑道：“這話可別讓她聽見，她臉皮薄。”

屋里傳來一聲輕響，像是茶盞擱在桌上的聲音。

小紅縮了縮脖子，忽然從懷里掏出個粗布包：“這是阿娘腌的梅子，給...給先生嘗嘗。”

許青山接過還帶著體溫的布包，發現小姑娘手心全是汗。他蹲下身平視著小紅：“明日辰時來，我教你寫自己的名字，好不好？”

小紅眼睛一下子亮了，剛要點頭，突然聽見隔壁傳來“咣當”一聲，像是銅盆砸在地上的動靜。

兩人同時轉頭，只見隔壁院子內傳來壓低嗓門的爭吵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