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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夜晚的農村總是黑壓壓一片,冬夜里,連星星都會躲在云層里不出來。

一大塊漆黑中,只有路旁的小屋子,一絲暖暖的光在暗中掙扎著。

煤油燈亮著,旁邊還點了兩只蠟燭,康母又拎了桶熱水上樓,爬上爬下的一晚上,冬夜里厚厚的棉衣下也浸出了汗。

林尚賢躺在結婚時打的那張大紅色實木婚床上,疼的沒有一點力氣。

接生婆端起一旁晾著的紅糖水給她遞過來,催促道:“喝點,快喝點,攢點勁,拖不得啊!”

溫水三下五除二的灌下去,很快又化成冷汗流出來,從四點鐘疼到現在,除了痛和脹,感覺不到其他的。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停止了流逝,每分每秒都是折磨。

產婆叫她使勁再使勁,一旁的婆婆干瞪著著急,三人就這樣掙扎著,再掙扎著,林尚賢已經徹底失了力,當月色徹底被籠罩在云層之后,一聲嬰兒啼哭,驚破了寒夜的寂靜。

康母照顧兒媳的月子盡心盡力。但林尚賢還是在心里把那個連信件都沒有幾封的丈夫罵了個狗血淋頭。

信里說,孩子出生在小雪,正好又是“曉”字輩,就取名叫康曉雪。

薄薄一頁紙,關心了母親,關心了孩子,又說了些工地的事情,對她只是寥寥幾句。言語上悶不吭聲,連文筆都如此貧瘠,林尚賢氣得將信紙揉成團,扔了出去。

嬰兒對環境的刺激格外敏感,聽了這么一點點小動靜,就哇哇大哭起來。白天哭晚上哭,沒日沒夜的哭,第一次當母親的林尚賢,被哭的心力交瘁,心煩不已。

就這樣熬過兩個月以后,天氣越來越冷,年味也日漸濃郁。林尚賢用棉布和毛衣給孩子包的密不透風,坐在窗口等著,數著時間一秒一秒的熬,熬到天黑的時候,終于有個影子拎著大包小包走近了。

康家閔原本就不高的個子被大包小包的行李壓得更加矮小,記憶的丈夫是新婚不久便別離的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但此刻站在眼前的,卻是一個干黑枯瘦的滿臉倦容的男子。

見丈夫這般模樣,林尚賢原本堵在心里的氣消了大半。

“來來來,抱一哈!”康家閔放下手里的包,伸手要去摟妻子。

瞅了眼丈夫被霧氣染濕的衣服和頭發,林尚賢忙抱著孩子躲開,“待會再矯情,別把身上寒氣過給孩子。”

“孩子!”康家閔眼睛一亮,伸長了脖子往襁褓里看去,嬰兒裹在厚厚的棉花布里熟睡著,康家閔詫異,“這就是我娃娃?”

“不是你的!”林尚賢嗔怪,“難道是我和別的野男人生的?”

“臉紅撲撲的,看著像個沒毛的耗兒!”康家閔搓著手,忍不住笑道。

嬰兒計較著父親開的玩笑,掙扎幾下醒過來,然后便哭了起來。

“像個耗兒!”林尚賢忍不住氣笑,“對,是我和野耗兒生的!有你這樣說自己女兒的老漢!”

“你豁不到我。”康家閔把臉往襁褓里一埋,一股嬰兒身上特有的奶味聞得他心歡喜,“這個眼睛像我,一看就是我親生的。”

“那么稀罕,你拿去抱吧!”林尚賢說著,把哭著的孩子往丈夫懷里塞,接著去拎地上的行李,嘴上忍不住抱怨,“你個王八蛋!老娘生的時候不回來,坐月子的時候不回來,現在只管回來當老漢,你想的美!”

康家閔樂呵地抱著孩子在堂屋里轉悠,又親了好一陣才把孩子遞給康母,完事才把背上的包擱在椅子上,拉著媳婦神神秘秘的往樓上走,然后喜滋滋把她按床邊坐下。

“你看這是什么?”伸手摸到那熟悉的觸感以后,康家閔安下心來,把東西從包里掏出來,給妻子遞過去。

看著裹著一層又一層的報紙,林尚賢嘴角忍不住往上翹,趕緊伸手接過來,“多少呀這是?”

“扣掉我回來的車票錢,一千八!”

“一千—八?!”林尚賢本還喜上眉梢,一聽這數字,腦子很快飛速運轉,接著臉就快黑了下來,“怎么是一千八?你不是跟我說你一個月工資五六百嗎?你一個人能花的了多少,怎么只剩這些?!”

康家閔臉上的笑容變的勉強起來,做了個噓聲的手勢,“你小點聲,別讓媽聽見了。”

嘩——

報紙被層層撕開,掂量著掌心的厚度,林尚賢心涼了大半,但不信邪,去點手里那一沓并不是很厚的鈔票,越點臉色越黑。

“你是不是藏私房錢了?”她望向丈夫,希望對方只是在和自己開玩笑。

康家閔笑意徹底淡去,低聲道:“都在這兒了,我身上真的一分錢都沒有了。”

為了證明自己所說,康家閔將身上的口袋一個一個的往外翻,林尚賢看著那一個個空空如也的口袋,終于確認丈夫并不是在哄自己,心即刻涼了下來。

“你這個騙子!”她把錢和報紙揉在一起,徑直朝丈夫扔了過去,“我月份大了,夜里翻身都翻不動,你不回來!我生了一天一夜,痛了一晚上你也不回來!我坐月子,你媽摔了一跤,我連個端熱水的人都沒有,你不回來!你信里電話里都跟我說你要掙錢,這就是你掙的錢?!”

原本壓抑下的情緒重新爆發出來,林尚賢越想越覺得氣,“我今年在外面做了六個月,都攢了一千塊,康家閔,你工資比我高那么多,你就拿這個和我交差?!”

康家閔彎腰把地上的錢撿起來,拍了拍再次給妻子遞過去,“你先別氣,聽我慢慢給你說。”

“說什么?說你在外面有人了?錢都讓你拿去養小的了?”林尚賢越想越委屈,獨自生產的疼痛與煎熬,月子里的疲憊與折磨,她都一直苦熬著到現在,就等著丈夫過年能帶回一點點甜來,就指望這一點點的甜。

“不是,你瞎說什么呢!”康家閔說著,伸手去順著妻子的背,“今年接的活,給人家壓了狠價,錢比往年還少,一個月就三百二十五。”

“三百二十五?”林尚賢將信將疑地望著丈夫,還是覺得氣不打一處來,“那一年下來也得有三千多吶!”

康家閔抿了抿嘴,覺得有些難堪,聲音便低了幾分,“主家那邊一直拖著,老大沒拿到錢,五個月的工資,都還拖著沒發。”

“什么?!”林尚賢望著眼神誠懇的丈夫,很快又轉憤怒為心疼,“那你這打的是什么工?白干活啊?”

“不是不是。”康家閔連忙解釋,“不是白干,老大說了,年底事情多,公帳審批困難,等開年后,開年以后一定盡快走流程,把錢給我們。”

“你老大呢?我要去問問他!這叫什么事啊!?”林尚賢說著就要起身。

“你先聽我說完。”康家閔趕緊給人按回去,“老大自己掏腰包給其他弟兄一人補了一百塊的車票錢,他回來的錢都沒得,今年就留在廣東過年,不回來了。”康家閔抬眼望了眼妻子,聲音又低了幾分,“說到這個,工程還要趕進度,我今年待不久,初五就得走了。”

林尚賢聽著,火氣一節一節的往上冒。

她已經不知道應該先氣哪樣,是該繼續氣丈夫生產時不在,還是該氣他沒回來陪月子,亦或是他掙大錢的承諾沒實現,還是到家以后板凳都還沒坐熱乎就說著要走的事,還是氣那個不靠譜的大哥,亦或是黑心的老板,真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然而還沒等她發飆,樓下又傳來了康曉雪嗚哇哇的哭聲,康母在樓下大叫道:“尚賢,孩子餓了!?要不要我抱上來喂點奶?”

“餓!餓死了算求!她那個死老漢要讓我們全家都一起喝西北風了,不差這一天兩天!”林尚賢憋不住委屈,忍不住吼道,樓下的康母受著這突如其來的情緒,不敢言語,只好抱著孫女繼續哄著。

“你這說的什么話?”康家閔嘖了一聲,道:“你那一千,我那一千多,加起來兩千多,哪能就餓肚子了?”

“我那一千塊,我回來生孩子坐月子,哪一樣不要錢?你以為還能剩多少!這大過年的,走親訪友,份子紅包,你媽拿點我媽再拿點,你那一千八又剩多少?!”

“就算除了這些,也餓不著你和孩子!”

“給口飯吃就是了嗎?房子呢?廁所呢?!你當初出去的時候怎么和我說的?你不心疼我,你心疼心疼你媽,我坐月子的時候,她大冷天的得去給我倒尿桶,那個土坡坡結了霜,又濕又滑,她連人帶尿桶一起摔下去了!我回來這大半年了,還是得跑到對面學校去上廁所!康家閔你這王八蛋!”林尚賢說著,又抓起枕頭扔過去。

棉花枕頭飛到臉上又掉下去,康家閔只默默撿起來站在原地,這話聽的他確實心虛,便只好就站那兒任由妻子發泄。

做妻子或許會有情緒,但母親永遠是心軟的,不多一會,聽見孩子又開始哭,林尚賢終究是不忍心,還是把孩子抱上來喂奶了,康家閔便見機行事,借著孩子的面又是一通哄,好歹讓妻子氣消了些。

眼淚干完以后,情緒漸漸下頭,借著昏黃的燈光,林尚賢看著皮膚黝黑的丈夫實打實的瘦了好幾圈,覺得更加心疼,人都給磨成這樣了,錢卻沒有拿到,這是什么世道。

抹去淚痕,看著康家閔投過來無辜眼神,林尚賢語氣軟了下去,“你餓不餓?”

“餓,可餓了,就中午在火車上喝了瓶八寶粥。”

“我去給你下碗面。”林尚賢無奈嘆氣,把吃飽喝足的女兒給丈夫遞過去,轉身下樓。

熱騰騰的面,滾燙的洗腳水,火爐提前烘烤好的被窩,還有妻子孩子在左右,康家閔這晚,睡的格外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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