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家鴻擺了接風宴親自開車去接了康家儒回家，海角大樓又難得熱鬧了一回。但劉國征則因為筆錄表現不太好，多拘留了一個月。

為著心里那一點歉疚康家鴻給四弟派的都是些輕松錢多的活。若是在往日，其他弟兄和兄弟們總是會忍不住議論幾句，但康家儒好歹蹲了幾個月的號子，大家心里頭不安逸，嘴上也都沒說什么。

有了婆婆幫忙帶孩子，林尚賢便不用把康曉安帶到廠里去，干起活來也更加得心應手。

老五家的兩個孩子都是康母自己帶的，也便多和這兩個孩子親一些，晚飯后拾掇完碗筷，便也喜歡留在四樓坐一會兒，有時是看一會兒電視，有時是聽兒女擺擺龍門陣，但那總是說著粵語的電視劇康母不太看得懂，總是看著看著就犯模糊，迷糊了就倚在床尾犯困。

康家閔喜歡看軍政欄目，康曉雪覺得無趣，習慣地去床尾拉扯奶奶的手，“奶奶，我困了，我們下去睡覺吧。”

康母仰倒在床上，并沒有動靜，林尚賢看了眼電視屏幕右下角那九點半的報時，也忍不住對母親提醒道：“媽，時間不早了，你帶曉雪下樓睡了吧！”

見婆婆沒有動靜，林尚賢以為她又坐著睡著了，便過去想把人喊醒，“媽，媽！別這樣睡，要著涼的！”

“媽睡的這么熟?。俊绷硪活^還在看電視的康家閔見這樣都還沒叫醒母親，也忍不住喊一聲“媽，媽，去樓下床上睡?！?

康母嗯啊著發出聲音來，不停地開始喘氣，林尚賢立刻察覺出不對，彎下身去查看老人情況，“媽你怎么了？是不是高血壓又犯了？頭暈了嗎？今天有沒有吃藥？！”

老人只是嗯嗯啊啊的叫著，嘴里迷迷糊糊聽不清在說什么。

康家閔這次才察覺到不對勁，趕緊從床上起身過來，再次去搖晃母親，“媽你怎么了？你說得了話不？”

“別晃她，人暈過去了！”林尚賢警覺起來，立刻去拿了一身外套給婆婆披上，焦急著對丈夫道：“快穿鞋，我們去醫院?！?

康家閔整個人也緊繃了起來，直接蹲下去，對妻子道：“把她扶上來，曉雪你下去叫人?！?

“叫誰啊？”事發突然，康曉雪愣在一邊，沒聽明白父親的指令。

“去二樓找大伯伯，大伯伯不在就找二伯三伯，誰在就找誰！”林尚賢幫忙扶著人，嘴上焦急吩咐著。

康曉雪聽明白后，便一路撒丫子往二樓陽臺最末端的會客室跑，還好那里燈火通明，說明至少里面是有人的，而她運氣不錯，沒有跑空，康家鴻今天也有客人，這會兒還正聊得暢快。

見康曉雪沒大沒小地沖進來，康家鴻有些不悅，對著門口的康曉雪不滿道：“大晚上的你橫沖直撞的做什么？！”

康曉雪看大伯這個樣子，本能地想把頭縮回去，但是一想到奶奶的狀況不對，便還是大著膽子道：“奶奶生病了，媽媽讓我來找你?！?

“??？”康家鴻喝了點酒，正品著茶在醒著酒，并沒有立刻反應過來，“奶奶怎么了？”

“奶奶生病了！”康曉雪急起來，“她倒在床上，怎么叫也叫不醒?！?

“你說什么？”康家鴻一滯，這才反應過來，立刻直起身來，“你奶奶現在人呢？”

“在樓上呢！”康曉雪道。

客人見這樣子，也很有眼力見地紛紛起身，“康老板你這邊有事，那我們今天就先撤了？”

“好好，不好意思。”康家鴻難得今天喝的少，神態還算清醒，便趕緊起身送客，康曉雪見大伯還在不緊不慢地送客，簡直是急的跳腳，但是又不敢吱聲，只得跟著大人們的身后往樓梯口去，然而等到了樓梯口時，康家鴻才徹底淡定不起來，康家閔已經背著康母下了兩層樓，剛好走到這里。

“媽怎么了？”康家鴻見情況不對勁，趕緊上去迎接。

“不知道，吃完飯就坐在床上看電視呢，好好的突然就沒有動靜了，叫她也沒有反應。”康家閔道。

客人們本準備自行離開，一回頭看這邊情況不太妙，便回過身對康家鴻道：“我開車過來的，要不坐我的車去醫院吧？”

情況緊急，兄弟二人便也顧不得那么多，半扶半背著地把人往車后駕送，然后康家鴻跟著一起去醫院，康家閔則去召集其他人一起往醫院趕。

康曉雪在院子目送著黑色小轎車帶著奶奶離開，然后父親又叫上了幾個伯伯前后騎著自行車一個個離開海角大樓，心下覺得隱隱不安，而此時康曉嫻也正好披著外套從屋內趕了出來，見妹妹大晚上一個人蹲在院子里，不由疑惑，“曉雪，怎么了，大晚上的他們去哪兒了？”

康曉雪聽見姐姐的聲音，心里防線一下子破防，回頭望著姐姐哭，喪著臉道：“奶奶生病了，他們去醫院了。”

手術室外，兄弟幾個和妻子一起守在門外，林尚賢心里覺得隱隱不安。

上一回婆婆病發，是因為康曉雪鬧著要奶奶背，這一次又是輪到她家出了事，她真覺得自己冤，也不知道幾個嫂嫂在背后怎么想的。

“媽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說昏倒就昏倒呢？”柳明泉靠在墻上，語氣有些不滿，手術費康家鴻出的大頭，雖不缺這筆錢，但誰又會嫌多呢。

“吃完飯坐床邊靠著，突然就倒下了，我們還以為她是睡著了……”林尚賢一五一十地解釋著當時的情況，卻怎么說都覺得心虛，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心些什么。

“媽上了年紀，家閔住在四樓，老人家爬上去都費勁，吃了飯該好好休息的，可能一天到晚幫我帶孩子，累著了?！蓖跣挥蓢@口氣，心里隱隱慶幸當初林尚賢說讓婆婆多在她家待一段時間時，自己拒絕了。

“媽怎么沒休息?！绷稚匈t聽著四嫂的話，覺得很不對味，“四嫂的意思是媽是幫我帶著曉安累倒的嗎？”

“我沒這么說?！蓖跣s緊撇清，“我只說媽上了年紀，該多休息?！?

林尚賢再要爭辯什么，卻被康家閔一把攔了下來，“吵吵什么，這是醫院?！?

一口氣被堵回去，林尚賢只生生憋了回去，氣著往走廊另一頭去。

見氣氛微妙，謝蓮安也懶得待在這堆人中間，便跟了出去。

“她的話你不用往心里去?！敝x蓮安走到林尚賢身邊，出言安慰。

“上個月四哥沒出來，我說讓媽在她家多待兩個月，幫忙照看著曉文和曉杰，她自己不要的，現在又在那里陰陽怪氣說媽只幫我帶孩子了。”林尚賢覺得不滿，忍不住和二嫂抱怨。

“她一直是這個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要強的要命，不許別人幫扶她，但別人若得了幫扶，她又覺得不公平，她一直就這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別往心里去。”謝蓮安回想起自己的境遇，也忍不住苦笑，“她曉文曉杰都是自己帶著的，覺得自己清高的不得了，我家曉嫻不也跟著媽帶了很長時間，好像我們兩家就欠她似的。

林尚賢慶幸還有人幫自己說句話，心里松口氣了，好在沒多久康母就從手術室被推了出來，送醫及時，沒什么意外。

男人們在醫院守了一陣后，上班的繼續上班，應酬的接著應酬，康母的看護任務便在幾個兒媳之間輪轉，但說是輪轉，真正不上班的也就只有大嫂柳明泉，她心里頭不滿，但也推諉不掉，便板著臉留在了醫院，讓剩下的人商量著晚上來替夜班。

老人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一聽這消息，康家的兒子兒媳們又都趕回了醫院，小小的病房里再次擠滿了人。

康家人難得聚齊，所有人都默契地守在病床前。

康曉嫻擔心奶奶，也跟著父親跑了過來，但是病房里沒有小孩說話的份，她和康曉雪一起被大人給攆了出去，只能在門口伸長了脖子往病房里頭張望。

康母已經醒了有一陣，柳明泉煲了粥給老人喂了幾口，她吃了幾勺便不肯再進，只是坐在病床上連連嘆氣。

儀器嘀嗒的聲音在病床里此起彼伏，配合著老人的嘆氣，聽起來格外壓抑。

在醫院守了一天，柳明泉本就覺得煩悶，聽見老人唉聲嘆氣的，更覺得心里不安逸，“媽，好了，你唉聲嘆氣什么呀，你看看你這一生病，大家都過來圍著你，這么多兒女孫兒都在身邊，有什么好嘆氣的呀？”

康母坐在病床上沉默良久，抬頭望了一圈周圍的兒女，猶豫了良久，才緩緩道：“我想回去了?！?

“回去？”康家閔離得最近，便最先作出回應，“媽，你手術觀察期還沒過，我們得在醫院里住幾天，雖說是要住幾天才能走，但是你不用害怕，大家都會輪流來看顧，不會有啥的。”

康母聽了，輕輕搖頭，無奈道：“我不是要回那棟大樓去，我想要回重慶去?！?

這話一提，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老人的聲音很低沉，但表達的意思卻非常清晰，足以讓在場的每個人都聽清。

大家都默契地面面相覷，最終把目光落在家族的話事人身上。

“醫生說沒得啥子大事，休息一段時間就可以出院了，就是血壓有些高，后面記得按時吃藥?！?

康家鴻從口袋里掏出煙盒來，反應過來這是在病房里，又默默把煙塞了回去，“住院的費用你不用擔心，我們大家勻了，住的起，你就盡管放心住著。”

“對對?！笨导胰逡糙s緊附和道：“這錢也不多，媽你是不是擔心錢的問題？沒事的，不用想這些，你放心大膽的住就是了，我們先把身體養好再說！”

康母再次無奈地搖了搖頭，望著滿屋子里唯一能拿主意的康家鴻，用幾乎乞求的語氣道：“我想回老家了，你們讓我回去吧?！?

病房里寂靜的空氣讓每個人把老人的這句話都聽的無比清晰。這回康家鴻無法再充耳不聞，他看了眼面前蒼老的母親，一時無言，便干脆選擇了逃避，把剛才按回去的煙又抽了出來，獨自到病房的廁所里去抽，而剩在屋子里人，誰也不想接這個燙手山芋。

沉默良久以后，氣氛一時尷尬，柳明泉只好勉強拿做出長媳的樣子，笑著打破沉默，“媽，你好端端的說這個做什么呀，這兒哪里不好了？兒女們有什么事情做的不周到了，你都可以提的呀，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說要回重慶呢？”

“我就是想家了?！笨的傅皖^看了眼自己插滿了管子的手臂，又瞧了眼床邊嘀嗒響著的檢測儀，緩緩道：“你們好，你們什么都好，都沒什么做的不好的，是我自己想回去?！?

“我在這里住不慣，話又聽不懂，孩子們也都大了，不需要我帶了?！崩先苏f話有些費力，說幾句就要停下來喘了一會兒氣，然后才接著道“現在家儒也從里頭出來了，我就沒什么放心不下的了。我留在這里沒有事做，天天就這樣熬著，我回重慶去，家里還有幾畝田，我自己種種地，每天都還有些盼頭?！?

“媽你這是在說什么胡話呢！”康家儒聽著，忙打斷道：“你都這么大把年紀了，種什么地??？”

“對呀?！蓖跣策B忙附和著丈夫道：“這人上了年紀，就該享兒孫之福的，你看孫子孫女們都在這里，你就多和孩子們玩玩，怎么會無聊呢？”

她說著，往門口望了兩眼，老家趴在門口望著的兩姐們妹，像看見救命稻草一般，忙招呼著門外的兩人進來，“曉嫻、曉雪，你們快進來，你奶奶想你們了！”

康曉嫻知道這時候進去是給人當工具用了，但是她不在意，她非常能理解奶奶的感受，也深刻地感覺到奶奶被眾人包圍的孤獨與無助，在她的心里，和奶奶一樣，懷念著那個遙遠的家鄉，想到這兒，康曉嫻便顧不得許多，直往奶奶那邊奔去了。

姐姐跑了，一旁的康曉雪不知所措，便只好死死拽著姐姐的衣服也跟了上去。

繞過輸液的針管和夾在手指上監聽心臟的儀器，康曉嫻小心翼翼地握著奶奶干枯的手掌，卻什么話都說不出口，只有無盡的心疼。

康母摩挲著孫女的手，感覺像是某種力量在傳遞過來，她望著自己的指縫，猶豫良久，再次開口道：“你們就讓我回去吧?！?

康家鴻在廁所聽著，終于不耐煩起來，不由地掐滅了手中的煙從廁所里走出。

看大伯面色不善的樣子，康曉嫻下意識地護著奶奶，卻聽到大伯的語氣里充滿了滿，他望著這邊，喝道：“回去，回去！家里什么都沒有，你回去做什么？”

康母對于兒子的態度逆來順受，只是低著頭沒有言語，康曉嫻卻覺得與自己相握的手抓的更有力道。

康家鴻不滿地朝這邊瞥一眼，道：“你若早些年說還好，那時候還有的商量，現在這個樣子，怎么可能放你一個人回去？”

他說著，又從煙盒里掏出一根煙來，但看了眼母親那邊堆滿了的儀器，便又沒有點燃，只握在手里，指著老人道：“你現在高血壓那么嚴重，回去有個萬一怎么辦？你讓家里的那些人又怎么看我們，說你有這么多個兒子，卻沒有一個顧你的死活，把你自己一個人丟在老家，我們自己在外面過逍遙日子？你讓我們出去怎么做人？讓別人戳著我們脊梁骨罵？”

康母沒抬眼去看大兒子，只死死握著孫女的手，表達著抗議，“我自己能照顧好——”

“你怎么照顧？”康家鴻的左手背往右手心上狠狠一拍，“你這次在我們身邊都差點出了意外，要不是家閔發現的早，人都沒了知道嗎？腦出血，知道什么是腦出血嗎？來晚兩步，人就過去了知道嗎？我說句難聽點的，你要是執意要一個人回去重慶生活，你一個人住，萬一哪天死在家里了，都沒人發現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