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榆林中，死寂無聲。

先前因丹辰子拼死一擊而嗚咽的陰風，此刻竟也停了。

七道青色身影，如七尊沒有生機的石像，棲于血色樹冠之上，目光或幽冷，或審視，或驚疑，盡數落在林間空地那道孤單的身影上。

無形的殺機，如水銀瀉地，從四面八方緩緩合攏，空氣粘稠，將顧銘囚于中心。

尋常筑基修士在此等氣機壓迫之下，怕是連道心都要被這股殺意凍結，一身靈力都難以運轉。

樹冠頂端，青九臉上的古樸青銅面具，在林間漏下的慘淡天光中，反射著冰冷的金屬光澤。

他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看著。

青九的心神，卻遠不如外表那般平靜。

方才那只熔巖巨拳，霸道熾烈，雖然肯定沒有火工真人的靈力浩瀚，但確有其七分神韻。

但真正讓他心神震動的，是更早之前，在那頭血斑鬣狗尸身上感知到的，那一縷模仿自己，惟妙惟肖的“死寂”之力。

模仿他人神通，并非絕無僅有。實際上，閭山以外的中土，便有不少大宗門有這等手段。

但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接連模擬出兩種截然不同，甚至屬性相克的力量，且都蘊含了其主人的部分“道韻”，這就已經超出了“術”的范疇，而近乎于“道”了。

青九所修，乃是青衣樓秘傳的《寂滅殺道》，斬生機，斷因果，專一而精純，是避免被追查的上佳手段。

他能感受到，顧銘的道，與他截然相反。

那是一種混沌的無序，卻又有演化萬物的雛形。

這樣的道，沒有固定的形態，也就意味著沒有明顯的弱點。

在同階對戰之時，沒有修士想對上這樣的敵人，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他下一刻會用出何種手段。

這才是他真正忌憚的根源。

這個年輕人，不是可以隨意拿捏的棋子，而是一口深不見底的旋渦，一旦靠得太近，連自己都有可能被卷入其中。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顧銘動了。

他未顯露半分怯意，亦無絲毫得手后的驕狂，只是對著最高處那道青色身影，微微躬身，行了一個修士之間拜見前輩的稽首之禮。

這個動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它如同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打破了那劍拔弩張的氛圍。

“晚輩顧銘，見過青九前輩。”

“晚輩擅作主張，為前輩代勞，了結了此段因果?！?

他頓了頓，抬起眼，那雙深灰色的眸子直視著青九的青銅面具，仿佛能穿透那層金屬，看到其后的驚疑，“不知這后續的因果，又當如何了結？”

此言一出，那六名青衣樓殺手身形皆是微微一震。

狂妄！

在他們聽來，這無異于最赤裸的挑釁。

一個剛剛筑基的小輩，在七位殺手的環伺之下，非但不求饒，竟反過來質問他們的首領，要“了結因果”？

青九抬起手，制止了手下即將升騰的殺意。

他面具下的瞳孔微微收縮，聲音沙啞，帶著一絲金屬摩擦般的質感：“你的‘道’，很有趣?！?

話音落下的瞬間，一股凝練如實質的殺伐神意，無聲無息地跨越數十丈距離，如同一座無形的山岳，朝著顧銘的神魂狠狠壓下！

這是經過千錘百煉的“殺道”意志的沖擊！

識海之中，劉乘風的殘魂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小心！是神意攻擊！這煞星要毀你道基！”

顧銘卻恍若未覺，身形紋絲不動。

他丹田氣海之內，那枚混沌灰色的菱形道基，只是輕輕一旋。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寂滅氣息流轉而出，沒有去硬抗，而是如同一張無邊無際的灰色大網，將那股侵入識海的殺伐神意輕輕一兜，一卷。

那霸道絕倫的殺意，便如泥牛入海，被那灰色道基緩緩吞噬、消磨，最終化作最本源的養分，讓道基之上那代表“寂滅”的符文，又明亮了一絲。

這一手，無聲無息，卻比方才石破天驚的熔巖巨拳，更讓青九心頭劇震。

他的殺道神意，竟被對方當做補品給“吃”了？

顧銘的臉上，依舊是那副平靜無波的表情，仿佛剛才只是清風拂面。

他繼續說道，像是在闡述一個既定的事實：

“丹辰子，必須死。但他不能死在青衣樓的手中。”

“他若死于貴樓之手，百巧宗上下同仇敵愾，必會傾力追查。貴樓雖強，但要面對一個傾巢而出的大宗門，想必也會有些麻煩。此為因果之一?！?

“緊要的是，一些無名公案，或許會被有心之人全部套在青衣樓的頭上。”

“但他死于‘火工真人’的‘熔巖巨拳’之下，一切便截然不同。丹草堂與器符堂積怨已久，此番仇怨爆發，百巧宗內亂必起，再無人會、也無力追查千里之外的青衣樓。貴樓不僅功成，聲名無損，更可坐觀虎斗，另尋良機。此為因果之二?！?

他每說一句，青九的眼神便凝重一分。

顧銘抬起頭，語氣中終于帶上了一絲鋒銳：

“晚輩此舉，非為奪功，只為替貴樓斬斷這兩樁惡性因果，亦是為自己掃清一樁必將到來的麻煩。你我之間，本無仇怨，只存交易。如今交易功成，惡果已消，或許……還可存下一分善緣的‘善果’?！?

“前輩，您說呢？”

一番話，條理清晰，邏輯縝密，將一場“搶功”的惡行，硬生生說成了一場“代為消業”的善舉。

識海中，劉乘風已經徹底呆滯了。

“瘋子……這小子真是個瘋子。他居然在向青衣樓這群煞星，索要報酬！”

良久。

那股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殺機，如潮水般緩緩退去。

青九深深地看了顧銘一眼，那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忌憚，有驚嘆，甚至還有些許認可。

他終于明白，眼前這個年輕人，從一開始就算計好了一切。

“青衣樓，不占盟友的便宜?！?

青九終于開口，吐出的“盟友”二字，讓那六名殺手再次心頭一震。

他手腕一翻，那枚代表青衣樓身份的“甲九”青衣令飛向顧銘。

“之前給你的承諾依舊有效。除此之外，我以青衣樓‘地字級’管事的身份向你承諾，青衣樓，欠你一個人情?！?

“這個人情，可以兌換為一次金丹修士的全力出手。無論目標是誰，無論在何地，只要你捏碎此令，三個時辰內，必有我青衣樓的金丹供奉為你出手一次。這，就是你的‘功勞’。”

“金丹供奉”四字，他一字一頓，重若千鈞。

從始至終，顧銘腿上那兩張早已貼好、蓄勢待發的神行符，其上的靈光都未曾有過半分波動。

他收起令牌與戰利品，對著樹冠上的青九，再次行了一禮。

“多謝前輩成全?！?

無需更多言語，善緣已結，因果已了。

青九最后看了他一眼，似乎想將這張年輕而平靜的面孔，深深刻入腦海。

隨即，他對著手下人一擺手。

七道青煙，沒有帶起一絲風聲，就那樣憑空融入了血榆林的陰影之中，仿佛他們從未出現過。

直到那最后一縷殺機也徹底消散，顧銘才長長地、緩緩地呼出了一口濁氣。

他能感覺到，自己貼著脊背的內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這場豪賭，他賭贏了。

他沒有片刻耽擱，神識立刻沉入那枚剛剛到手的儲物袋中。

靈石、丹藥、各種珍稀靈草……一個金丹長老的百年積累，豐厚得令人心驚。

然而，當顧銘的神識掃過一枚被隨意丟在角落的玉簡時，他的心神，猛地一顫。

他將玉簡取出，神識探入其中。

下一刻，顧銘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凝重。

這玉簡之中，并非什么高深的功法秘術，而是一本賬。

一本丹辰子，以極其隱秘的代號和暗語，記錄下的交易賬簿。

賬簿上，清晰地記錄著他與另一個龐大勢力之間，長達數十年的丹藥與情報交易。而那個勢力的名字，讓顧銘的呼吸都為之一滯。

竟然是鎮魔司。

賬簿的最后一頁，記錄著最近的一筆交易，時間，就在三日之前。

交易的內容，是一批數量龐大的，用以抵御神魂沖擊的“清心丹”。而交易的緣由，只有五個觸目驚心的大字。

“探寒潮之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