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埋下一粒樹種。不曾催它，它卻自顧自地出了土；時光也這般，我不曾招呼，便悄然立在身旁。春的蹤跡，原是模糊的，偏就這般來了——幾分慵懶，幾分匆促。

秋多離別，名句迭出。可春何嘗不然？我不曾知曉他何時來，又何時走，卻總知他會帶走些什么。那種子也已長成小樹，便是攔腰斬斷，它也依舊向上伸展。

春風夾著暖意，掠過樹梢。誰曾留意葉片的清香？路旁隨手摘一片嫩葉，舌尖竟嘗到山楂似的微澀；含在唇間吹響，竟流淌出清甜的悠揚；小心一咬，齒間迸出脆生生的回響。葉落了，沾著泥土，顯出些被齒痕嚙過的焦黃——春，大抵是過了。

小樹舍棄了它以為不美的旁枝，幾段青綠墜地，浸在夏日的驟雨里。雨水泡著，斷口處漸漸暈出薄紗似的赤色，洇入泥土的紋理。雨停了，斷枝腫脹如殘破的肢體，裹著那抹褪不去的紅。我不愿看，目光只落在小樹的主干。

冬去夏來，枝葉更見豐茂。先前只顧圍著主干轉，如今旁側也斜逸出幾枝新，葉叢深處，也偶有幾點暗紅斑駁如痂。葉底拂過，竟有深秋的澀意滲進指腹；風過時，細枝微微顫著，抖落出冬夜似的清響。指尖在新枝上懸停片刻，終是未曾落下。

老葉落了，新葉又落，層層疊疊，樹的輪廓漸漸隱去，只知它愈發高了。四周伸展的枝干，卻無言訴說著倔強與豐盈。

春去秋來，那昔日的青苗，枝干已參天。我躺臥在濃蔭織就的榻上，風過處，枝葉簌簌，嘩啦嘩啦，訴說著陽光與雨露的私語。

終有一日，樹的生機悄然黯淡。我的淚滑下，落在地上，空氣里忽的彌漫開整片樹林的芬芳——繁復，又分明。樹，原是不舍的。

它靜悄悄地來，留下一片濃蔭；又靜悄悄地走，仿佛從未曾擾攘。

我向外走去，是很遠很遠的路，直到林邊。有一條河，還有一粒深褐的堅實。風舞動著，它在樹林與河流之間來回的打轉，終在春的鼓動下沒入水中。

走近水岸，我看那微小的斑點沒入浮光，忽沉忽浮，又漸成水天間的一粒游塵，終不可辨。

他也就這樣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