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軍府的西窗映著斜陽，將暖閣里那抹纖細的身影鍍上一層金邊。

黃芷晴倚在軟塌上，指尖漫不經心地撥弄著鎏金鳥籠。

里頭是沐辰逸昨日差人送來的藍喉歌鴝，據說叫聲清越如鈴。

可她從未打開過籠門，任由那華貴的鳥兒蔫頭耷腦地縮在角落。

“夫人，督軍回來了。”

侍女小心翼翼地在門外稟報。

黃芷晴連眼皮都沒抬，只將手中的詩集翻過一頁。

窗外傳來馬靴踏過青石板的聲響，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了珠簾外。

沐辰逸站在廊下，軍裝肩章上還沾著未化的雪。

他手里捧著剛摘的白梅，冷香在指間縈繞，卻遲遲不敢掀開那層薄薄的簾子。

“今日……可好些了？”

他的聲音透過珠簾傳來，低沉又克制。

黃芷晴瞥見地上那道被斜陽拉長的影子。

堂堂督軍，此刻竟像個做錯事的孩童般躊躇。

“死不了。”

三個字輕飄飄地落下，沐辰逸的指節猛地攥緊。

梅枝上的細刺扎進掌心，他卻渾然不覺。

侍女們屏息退下，誰都不敢看督軍大人瞬間黯淡的眼神。

華燈初上時，府里流言又起。

“聽說那位今日又沒讓督軍進門？”

“可不是，那碗血燕原封不動地退回來了……”

下人們的竊竊私語飄進書房。

沐辰逸盯著案幾上涼透的羹湯，突然抬手將整張桌子掀翻。

瓷碗砸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脆響，驚飛了檐下的寒鴉。

“滾！都滾出去！”

侍衛們慌忙退下，卻在關門時聽見內間傳來壓抑的嗚咽。

沐辰逸跪在一片狼藉中，顫抖的手捧起塊碎瓷。

碗底還殘存著她最討厭的枸杞，他怎么就忘了挑出來？

暖閣里，黃芷晴正對著梳妝鏡取下耳墜。

鏡中映出窗外那個孤寂的身影。

沐辰逸站在梅樹下，肩頭落滿雪，癡癡望著她窗前的燈火。

她突然想起今晨在書房發現的密函，上面詳細記錄著少年南風近日的行蹤。

沐辰逸明明恨之入骨，卻派人暗中護了整整三年。

指尖的翡翠耳墜突然墜地，在絨毯上滾出老遠。

黃芷晴望著鏡中自己泛紅的眼眶，終于承認。

這世上最殘忍的，從來不是金絲編就的牢籠。

而是那個男人小心翼翼捧到她面前，卻被她親手摔碎的一顆真心。

窗外暮雪紛飛，蓋住了所有來時的腳印。

就像他們之間，明明近在咫尺，卻永遠隔著一整個冬天的風雪。

——

三點剛敲過，黃芷晴突然從夢中驚醒。

心口傳來尖銳的疼痛，像是有把鈍刀在慢慢剜著血肉。

她蜷縮在軟塌上，指尖死死揪住衣襟，冷汗很快浸透了絲綢寢衣。

月光透過紗簾，照在她煞白的唇瓣上。

那里已被咬出深深的血痕。

破碎的聲音溢出唇角，又被她生生咽下。

可心臟疼痛越來越劇烈。

她渾身發抖地滾落塌下，撞翻了茶幾上的藥碗。

瓷片碎裂的聲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芷晴？！”

房門被猛地踹開。

沐辰逸連外袍都沒披，單薄的寢衣大敞著，露出心口處猙獰的疤痕。

他看到地上蜷縮的人影時，瞳孔驟然緊縮。

黃芷晴像只被雨淋透的雛鳥，青絲散亂地黏在汗濕的頰邊。

素白的寢衣下擺沾著藥汁，裸露的足踝在月光下泛著病態。

“別……碰我......”

她虛弱地推拒，聲音細若蚊吶。

沐辰逸直接將顫抖的人兒裹進還帶著體溫的綢料里。

他打橫抱起她時，才發現懷里輕得嚇人。

這三個月，她又瘦了。

“叫醫生！”

他朝門外怒吼，轉身時卻放輕了腳步，像是怕震碎懷中的琉璃人兒，“乖...忍一忍......”

黃芷晴疼得視線模糊，卻仍看清了他赤腳踩在瓷片上的血印。

這個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的男人，此刻連呼吸都在發抖。

當醫生匆匆趕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不可一世的沐督軍跪在床榻邊，正小心翼翼往夫人腕上系紅繩。

那是南山寺求來的平安結，已經被摩挲得起了毛邊。

而他自己的手腕上，赫然系著條相同的，只是顏色早已褪盡。

“九爺，您的手......”

沐辰逸恍若未聞。

他專注地調整著繩結的松緊，生怕勒疼了她。

直到黃芷晴在藥力作用下昏睡過去，才敢用指腹輕撫她蹙起的眉心。

月光西斜時，副官發現督軍仍保持著那個姿勢。

他赤腳上的血已經凝固，目光卻始終沒離開過榻上人兒的臉。

“您......”

“噓。”

沐辰逸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輕輕將黃芷晴露在外面的手塞回錦被。

在無人看見的陰影里，他的唇無聲地開合。

“我該拿你怎么辦......”

窗外，鳥雀在籠中不安地撲騰。

而鑰匙，早被沐辰逸親手扔進了后院的古井。

——

晨光透過雕花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黃芷晴倚在床頭，望著正在為她吹藥的沐辰逸。

他軍裝外套隨意搭在椅背上，只穿著熨帖的白襯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猙獰的彈痕。

那是當年為她突圍時留下的。

藥碗上方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的輪廓。

她突然想起初見時，那個在領事館傲慢矜貴的年輕軍官，如今眼角已有了細紋。

“沐辰逸。”

她的聲音很輕，卻讓男人的手微微一顫，藥汁濺在虎口的牙印上。

那是她昨夜疼極時咬的。

“當年的事……”

黃芷晴望向窗外那株枯梅，“我們各有難處。”

沐辰逸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他當然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他殺屹南風是為絕后患，她恨他是天經地義。

“我不恨你。”

她轉回視線，目光平靜得像一潭死水，“卻也無法原諒你。”

藥勺磕在碗沿，發出清脆的聲響。

沐辰逸低頭看著藥湯里搖晃的倒影，那里面的男人眼眶通紅，哪還有半分督軍的威嚴。

“我知道。”

他啞著嗓子應道，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碗底的刻痕。

陽光突然移動了幾分，照亮床頭柜上并排放著的兩個藥碗。

一碗是給她的養心湯，一碗是他的安神藥。

就像他們之間，明明同病相憐，卻永遠差著半步距離。

“把藥喝了吧。”

沐辰逸最終只是輕輕將碗遞到她手里，指尖克制地沒有碰到她分毫，“要涼了。”

黃芷晴接過藥碗時，瞥見他腕間褪色的平安繩。

那是她多年前隨手編的，沒想到他還戴著。

苦藥入喉的瞬間，她忽然嘗到一絲甜味。

他什么時候往里加了蜂蜜？

窗外，金絲雀突然叫了兩聲。

籠門明明沒鎖，它卻始終沒有飛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