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影搖曳,黃芷晴倚在軟榻上,指尖繞著沐辰逸軍裝上的流蘇穗子玩。
窗外雪落無聲,襯得室內(nèi)愈發(fā)靜謐。
她忽然抬眸,眼底漾著幾分漫不經(jīng)心的好奇。
“你說,你能留我多久?”
沐辰逸執(zhí)棋的手微微一頓,黑玉棋子在他指間泛著冷光。
他抬眼看她,深邃的眸底暗流涌動,卻只是反問。
“你想呆多久?”
他太了解她了。
黃芷晴若真想走,便是鎖鏈加身重兵把守,她也有本事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年她為了躲他,愣是在江南藏了整整半年,讓他翻遍三十六座城都沒尋到半點(diǎn)蹤跡。
“十年。”
她紅唇輕啟,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只是在談?wù)撁魅找┑囊律选?
沐辰逸喉結(jié)滾動,手中的棋子咔嗒一聲落在棋盤上。
他想要的可不止十年。
那時候的沐辰逸不知道!
十年!
已經(jīng)是,黃芷晴生命最后的時間!
他想要她的一輩子,想要她生同衾死同穴,想要她百年之后墓碑上刻的是“沐氏夫人”。
但他只是垂眸掩去眼底的暗色,伸手將她散落的鬢發(fā)別到耳后。
“好。”
黃芷晴忽然笑了。
她知道這個答案會讓沐辰逸心口發(fā)疼,可她就是喜歡看他這副隱忍克制的模樣。
這位在外殺伐決斷的沐九爺,唯獨(dú)在她面前,連貪心都不敢明目張膽。
“嫌短?”
她故意湊近,溫?zé)岬暮粑鬟^他緊繃的下頜。
沐辰逸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讓她輕輕嘶了一聲。
他立刻松了力道,卻不肯放手,只將額頭抵在她肩上,聲音沙啞。
“黃芷晴,你別欺負(fù)人。”
窗外,雪落得更急了。
——
那年深秋,孟家老宅后院的銀杏葉落了一地金黃。
孟懷瑾的茶室設(shè)在臨水軒,四面雕花窗欞半開,帶著涼意的秋風(fēng)卷著茶香在室內(nèi)流轉(zhuǎn)。
幾位肩章閃亮的軍界要員圍坐在紫檀茶案旁,沐辰逸作為沐家送來歷練的子弟,靜默地立在孟懷瑾身后三步之距。
他那時不過是個剛?cè)胛榈男∽洌娧b穿在身上尚顯青澀。
但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柄尚未開刃的劍。
茶香氤氳間,一道素白身影從屏風(fēng)后轉(zhuǎn)出。
黃芷晴挽著簡單的發(fā)髻,月白色旗袍外罩著淺杏色紗衣,腕間的翡翠鐲子隨著沏茶的動作輕輕晃動。
她低垂著眼睫,素手執(zhí)壺時,衣袖滑落露出一截凝霜般的皓腕。
“這是小侄女,住在我這里。”
孟懷瑾向眾人介紹時,沐辰逸注意到她斟茶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頓。
茶過三巡,有位師長借著試探要去握她添茶的手。
沐辰逸看見她蹙眉后退半步,茶壺傾斜,滾水濺在那人軍裝上。
“不長眼的東西!”
師長拍案而起。
沐辰逸下意識上前,卻見孟懷瑾先一步按住對方肩膀。
“李師長,茶喝醉了!”
語氣溫和,眼底卻結(jié)著冰。
茶室突然安靜得可怕。
黃芷晴站在原地,面色蒼白如紙,只有緊攥著茶巾的指節(jié)泛著青白。
沐辰逸看見她咬住的下唇滲出一絲血色,在瓷白的肌膚上格外刺目。
散席時秋雨驟至。
沐辰逸落在最后,回頭看見她獨(dú)自跪坐在茶案前,正用絹帕一點(diǎn)點(diǎn)擦拭濺濕的茶席。
窗外雨打芭蕉,她單薄的背影仿佛隨時會融進(jìn)雨霧里。
“需要幫忙嗎?”
他鬼使神差地開口。
黃芷晴抬頭,濕漉漉的杏眼里還帶著未褪盡的驚惶。
雨聲里,他聽見自己心跳如雷。
那是他們的第一個雨天。
其實,一開始就是黃芷晴的算計!
后來沐辰逸才明白,原來心動就像那天的雨,來得猝不及防,卻再難止息。
——
孟懷瑾是黃芷晴的小叔叔。
那年黃芷晴的母親病逝,江南的梅雨下得綿長,靈堂前的白幡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垂著。
十五歲的黃芷晴跪在蒲團(tuán)上,背脊挺得筆直,眼淚卻一滴都沒掉。
孟懷瑾撐著黑傘站在檐下,看著這個瘦得伶仃的小家伙,忽然想起早逝的姐姐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
“懷瑾,小阿芷性子太冷,你要多疼她些。”
于是他將她帶回了孟家。
黃芷晴天生一副好皮囊,柳葉眉,秋水眸,不說話時,活脫脫是從古畫里走出來的仕女。
孟懷瑾請了最好的老師教她琴棋書畫,她學(xué)得快,卻從不肯在人前顯露。
只有在孟懷瑾面前,她才會偶爾撫琴,素手撥弦時,眉目低垂,溫婉得像一尊精雕細(xì)琢的瓷像。
可孟懷瑾知道,她骨子里比誰都清醒。
他養(yǎng)大的孩子,他比誰都了解!
黃芷晴是個徹頭徹尾的利己主義者,她不信情愛,不信承諾,只信捏在手里的籌碼。
孟家的下人們常說表小姐性子淡,可他們沒見過她如何微笑著將對手逼入絕境,又如何輕描淡寫地全身而退。
她像一株養(yǎng)在暖閣里的蘭,看似嬌弱,根卻扎得極深。
沐辰逸最初動心,不是因為她在孟懷瑾面前那副溫婉可人的模樣。
華立的千金小姐們大多像精心修剪的玫瑰,美則美矣,卻千篇一律。
唯獨(dú)黃芷晴不同,她安靜時像一泓清泉,可當(dāng)你凝神細(xì)看,會發(fā)現(xiàn)那水面下藏著鋒利的冰棱。
他記得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眼神,是在孟家后花園的涼亭里。
幾位世家小姐正圍著她說笑,話里話外卻暗藏機(jī)鋒。
黃芷晴端坐在石凳上,唇角噙著恰到好處的淺笑,可當(dāng)其中一位小姐不小心將茶水潑在她裙擺上時,她抬眸的瞬間,沐辰逸分明看見她眼底閃過一絲令人心驚的冷光。
那眼神轉(zhuǎn)瞬即逝,快得像是錯覺。
下一秒,她又恢復(fù)了那副柔弱無害的模樣,輕聲細(xì)語地說著無妨。
可沐辰逸知道,那位小姐家的生意在三個月后突然敗落,絕非偶然。
最讓他著迷的是她偶爾流露的真性情。
沏茶走神時,她會無意識地輕咬下唇;
讀到喜歡的詩句,眼角會微微彎起;
若是遇上真心喜歡的小點(diǎn)心,甚至?xí)褙垉核频牟[起眼睛。
這些瞬間里,她的眼神干凈得不可思議,仿佛從未被這世間的污濁沾染。
可一旦有人觸了她的逆鱗。
沐辰逸曾親眼見過她如何處置一個背叛的侍從。
那天她穿著月白色旗袍站在廊下,用最溫柔的語氣說著最狠的話,眼底的寒意讓久經(jīng)沙場的他都脊背發(fā)涼。
就是這樣矛盾的特質(zhì),讓沐辰逸泥足深陷。
她既像需要人精心呵護(hù)的水晶琉璃,又像一柄藏在錦緞里的匕首。
明知靠近可能會被割得鮮血淋漓,他卻依然甘之如飴。
后來才明白,她所有的柔軟都是算計好的偽裝。
可那時已經(jīng)晚了。
他甘愿做她手里最鋒利的那把刀,哪怕知道她或許從未動過心。
就像此刻,黃芷晴正倚在孟懷瑾書房的軟榻上,纖纖玉指剝著新摘的蓮子。
小叔叔長小叔叔短地喚著,眼波流轉(zhuǎn)間,全是江南煙雨浸潤出的柔情。
誰能想到,這樣一朵溫室嬌養(yǎng)的花,根莖里流淌的卻是淬了毒的汁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