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沐華庭死了,死在某個意外里。
棺木上覆蓋著軍旗,黑傘如林般在墓園中撐開。
黃芷晴站在最前排,黑色喪服被雨水打濕,緊緊貼在身上,像第二層皮膚。
孟懷瑾站在黃芷晴身側,西裝肅穆,手掌穩穩托著黃芷晴的肘彎,仿佛黃芷晴還是那個需要他攙扶的小女孩。
他的拇指卻暗中摩挲著黃芷晴腕間的淤青。
那是昨夜他得知沐華庭死訊時,在書房里留下的痕跡。
“節哀。”
政要們一個個上前致意,說著千篇一律的客套話。
黃芷晴垂眸,眼淚恰到好處地落下,砸在手中的白玫瑰上。
水珠順著花瓣滾落,沒人知道那究竟是雨還是淚。
沐辰逸站在家屬席的另一端,軍裝筆挺,面無表情。
他的目光穿過雨幕,與黃芷晴在虛空中短暫相接,又冷淡地移開。
黃芷晴獨自坐在沐華庭的扶手椅上,指尖撫過辦公桌上未寫完的文件。
鋼筆還擱在墨跡半干的簽名處,仿佛主人只是暫時離開。
門被推開,沐辰逸倚在門框上,手里把玩著那把熟悉的伯萊塔。
“哭得真傷心。”
他譏諷地勾起唇角,“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多愛他。”
黃芷晴沒有回答,只是拉開抽屜,取出那瓶沐華庭常吃的藥。
倒出一粒碾碎在指尖,苦澀的藥粉沾在皮膚上,像他最后那個未完成的吻。
“你知道這是什么嗎?”
黃芷晴將藥粉輕輕吹散,“鹽酸曲馬多。他吃了十年……就為了忍住不掐死你母親留下的孽種。”
沐辰逸的眼神驟然陰鷙,槍口抬起對準黃芷晴的眉心。
“你真以為我不知道?那輛爆炸的車……”
“是他動的手腳。”
黃芷晴輕笑,從領口扯出那條從不離身的翡翠項鏈。
墜子里藏著母親和沐華庭的合照。
照片背面,是沐華庭工整的字跡:
【給黃芷晴的阿纓,今生無緣,來世必娶】
“錯了。”
黃芷晴按下項鏈的暗扣,一粒微型引爆器掉在掌心,“是你父親自己選的。”
雨聲忽然變大,敲打著落地窗。
沐辰逸的槍在顫抖,黃芷晴第一次看見這個鐵血之人露出如此脆弱的表情。
“那天我告訴他……”
黃芷晴走向他,槍口抵住自己的心口,“我不配他待我那么好!”
保險柜突然傳來滴的一聲,沐華庭預設的定時郵件在此時自動發送。
屏幕亮起,是他留下最后的命令:
【即日起,沐辰逸接任江城大帥的職務】
沐辰逸的槍終于掉落在地,他跪下來抱住黃芷晴的腰,臉埋在她平坦的小腹。
黃芷晴撫摸著他刺短的頭發,望向墻上沐華庭的遺像。
那個溫柔的男人在相框里微笑,仿佛早就看透這場輪回——
他用死亡,給了他們最殘忍的成全。
雨停了,夕陽透過云層,將墓園的新墳染成血色。
黃芷晴摘下喪服上的白花,輕輕放在沐辰逸顫抖的肩頭。
“知道嗎?”
黃芷晴俯身在他耳邊輕語,“你父親最后說的是……”
“好好待她。”
“像我愛她母親那樣。”
——
斐多·三一學院
秋日的康河泛著碎金般的光,黃芷晴抱著厚重的法學典籍走過嘆息橋,羊絨圍巾被風吹起,掠過石欄上不知哪個世紀刻下的情詩。
遠處,幾個亞裔留學生對黃芷晴指指點點,竊竊私語順著風飄來——
“那就是克死兩任丈夫的東方寡婦……”
“聽說她小舅舅是軍方大佬……”
“噓……她看過來了……”
黃芷晴扶了扶金絲眼鏡,沖他們微微一笑。
他們頓時如驚弓之鳥般散開,有個女孩甚至慌亂中跌落了筆記本。
彎腰拾起時,內頁的照片刺痛了黃芷晴的眼睛。
沐辰逸正在某場演習中接受采訪,肩章上的將星熠熠生輝。
照片邊緣,一抹熟悉的裙角一閃而過。
那是黃芷晴去年在維也納訂制的香奈兒。
“夫人。”
管家悄無聲息地出現,接過黃芷晴懷里的書。
他依舊保持著沐家的規矩,盡管黃芷晴早已不是那個需要人伺候的金絲雀。
“李家的車在圣約翰學院后門等您。”
黃芷晴摩挲著書脊上燙金的法學院徽,突然想起沐華庭書房里那本《君主論》。
他總愛用鋼筆在扉頁寫批注,最后一次寫的是:【芷晴若為男子,當為梟雄】
菲利·碎片大廈公寓
紅酒在醒酒器里蘇醒,黃芷晴赤腳踩過恒溫地暖,推開落地窗。
泰晤士河在腳下蜿蜒,游船如發光的珍珠串。
身后,李寧屹正用黃芷晴熟悉的姿勢解開袖扣。
斐多法學院最年輕的客座教授,此刻像個偷情的少年。
“孟家新扶持的繼承人下周到菲利。”
他將黃芷晴壓在玻璃上,唇齒間有薄荷煙的味道,“孟懷瑾終于要退了?”
夜風掀起黃芷晴的真絲睡袍,黃芷晴故意讓手機屏幕亮起,沐辰逸的未接來電堆積成山。
李寧屹低笑,犬齒磨著黃芷晴鎖骨上的痣。
“壞女孩。”
手機突然震動,管家的簡訊映入眼簾:
【沐帥在學院門口等了七小時】
黃芷晴望向窗外,凌晨三點的倫敦依舊燈火輝煌。
某個瞬間,似乎看見筆挺的身影站在對岸的陰影里,但定睛一看,不過是塔橋的燈柱。
“在想什么?”
李寧屹扳過黃芷晴的臉。
黃芷晴取下眼鏡,任由長發遮住表情。
“在想……”
指尖劃過他腰間的法學院門禁卡,“怎么把《繼承法》論文里的案例……”
“變成現實。”
窗外,第一縷晨光刺破云層。
黃芷晴瞇起眼,恍惚看見沐華庭站在光里,溫柔地擦拭那副從不離身的金絲眼鏡。
他說得對。
有些鳥兒,注定關不住。
——
華立·沐公館
暮色四合時,黑色邁巴赫緩緩駛入雕花鐵門。
車窗降下半寸,黃芷晴望著這座翻新過的宅邸。
原本種滿玫瑰的前庭,如今立著幾株挺拔的雪松,倒與主人現在的氣質相稱。
管家躬身拉開車門,羊皮底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三年未見,院中的老槐樹更粗壯了些,枝丫間隱約可見當年黃芷晴系上去的綢帶,如今已褪成蒼白的影子。
“先生在書房等您。”
這個稱呼讓黃芷晴腳步微頓。
玄關處的陳設變了,唯獨那幅母親最愛的《睡蓮》仿作仍掛在原處,畫框邊緣泛著經年摩挲出的溫潤光澤。
走廊盡頭,書房的門虛掩著。
推門剎那,雪茄與龍涎香的氣息撲面而來。
沐辰逸背對著黃芷晴站在落地窗前,外套隨意搭在扶手椅上,襯衫袖口挽起,露出小臂上新增的彈痕。
“斐多的法學博士……”
他轉身,指尖煙灰簌簌落下,“就這么甘心當金絲雀?”
窗外最后一縷夕陽為他鍍上金邊,黃芷晴這才看清他眉骨添了道疤,生生斬斷那道總是微挑的劍眉。
歲月將少年意氣磨成了鋒利的威嚴,唯有看向黃芷晴時,眼底還藏著幾分舊時的執拗。
黃芷晴放下鉑金包,故意讓那枚法學院紀念戒指磕在大理石茶幾上。
“沐九爺如今權勢滔天……”
緩步走近,伸手撫平他肩章上的流蘇,“怎么還惦記個克夫的寡婦?”
他突然掐住黃芷晴的腰按在書桌上,文件嘩啦啦散落一地。
“知道我這三年燒了多少架直升機?”
犬齒廝磨著耳垂,血腥味在唇齒間蔓延,“就為把你那些小情人的底細……”
“查個底朝天。”
樓下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
沐辰逸皺眉松開鉗制,黃芷晴趁機勾住他松開的領帶,在掌心纏緊。
“李寧屹下個月長子滿月……”
仰頭看他驟然陰鷙的眼睛,“你和我一起去。”
暮色徹底沉下來,黑暗中他的呼吸漸重。
當年那個會在暴怒時摔杯子的少年將軍,如今學會用更危險的方式表達情緒。
比如突然將黃芷晴扛上肩頭,軍靴毫不留情地碾過那本燙壞的詩集。
“沐辰逸!”
“叫九爺。”
他踹開主臥門,把黃芷晴扔進鵝絨被里,“或者……”
武裝帶扣硌在腿間,“叫主人。”
月光透過紗簾,照亮床頭柜上的相框。
那是沐華庭葬禮上,黃芷晴戴著黑紗的側影。
沐辰逸順著黃芷晴的目光看去,突然冷笑一聲扯開領口。
“放心……”
疤痕交錯的胸膛壓下來,“我會活得……”
“比他們都長。”
夜風拂過院中雪松,驚起幾只棲息的雀鳥。
這座吃人的牢籠,終究還是迎來了它最叛逆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