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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勿復吳橋事

看著這位隱于昏暗廂房之內,滿嘴驚世之言的襄世子殿下。

人到中年的左良玉心中,難得感受到了一絲絲澎湃之情。

當初自己在瑪瑙山奮力拼殺。

擊退張獻忠眾義子、殺潰其麾下上萬精銳后。

好不容易得此平賊將軍之職。

卻又在日后被賀人龍告知楊督師私下所行制衡之策。

令自己一腔熱血頓時熄滅殆盡。

出身卑微。

所欲求者無非一句肯定、一個獎賞、一階地位、一份功勞。

“承蒙殿下先后兩番言論激勵,卑職不勝感激。”

“但殿下也知,我這粗人麾下兵士個頂個的混球。”

“萬一發起瘋來,光憑卑職一人可還是有些震懾不住。”

其言論簡而言之便是兩個字:

不夠!

自當年遼東劫案死里逃生以來。

長期混跡于死生之間的左良玉。

雖說外表上無比糙放,且屢次縱容手下奸淫劫掠。

但其人本身卻是對私德品性要求極嚴。

別的不說。

光是屯兵武昌期間。

史書就曾記載的這位左將軍一邊默許手下引娼妓入營,靠縱欲之策提振軍中士氣。

另一邊卻又屢次拒絕嫖妓享樂,整夜獨自一人坐于主帳,三令五申不許娼妓入內。

可謂縱下而守身。

光從這一點上就能看出。

其人內心城府之深及籠絡兵士手段之妙,遠非賀人龍那般肆意縱惡之將可比。

故而只此幾番交談下來。

左良玉大致猜得出這位世子殿下所求。

絕非按其要求不滋擾百姓那般簡單。

趁機抄殺此縣士紳大戶有確鑿賬冊為證。

加之世子有圣命口諭在身,另附有張克儉調令為佐。

故而并無任何不妥。

但若是匆忙承受下所言三件功勞,便是要私授把柄于這襄藩世子之手。

他左良玉確實想要給自己尋得一顆參天大樹。

可要這般不清不楚地就和襄藩捆綁起來。

稍有敗露,便是滿門抄斬之罪!

“說起來,殿下時年廿四卻還未曾選妃,不知先前看我這小女....”

“左小娘子沙場英姿確實令人印象深刻,左將軍此番美意,本世子自當斟酌。”

見對方試圖將話題引至左夢梅身上。

朱常瀾并未拒絕,卻也不想接話。

“想跟我捆綁,但是只想靠姻親關系來維系,日后好以王丈自居嗎....”

于心中暗自腹誹之余。

朱常瀾估計。

這左良玉似是已經察覺自己先前授功之意圖。

但顧慮二人僅是初次見面。

想要對方信服。

自己這邊確實還得再拿出更多籌碼才行。

如有必要最好還是能給其一個冠冕堂皇些的理由,以此掩蓋自己的真實意圖。

不過........

就此給對方一些苗頭暗示。

讓左良玉覺得自己女兒有希望成為世子妃。

可能也是個不錯的拉攏方式。

畢竟對于左良玉這般出身草根之人來說。

有一個宗藩姻親的身份標榜,也就代表自家門庭躍入顯赫之列。

而對于朱常瀾來說。

若想成大事,原配正妻的人選亦不能為自己的喜好左右。

尤其要是能尋得一位娘家資源足夠豐厚的世子妃。

對朱常瀾將來所求之大業。

亦可有事半功倍之效果。

就好比馬皇后之于洪武帝、黃阿丑之于諸葛孔明。

至于原主的那位紅顏知己......

按大明舊制。

非娼妓、流民之良民,是可以被宗藩子弟所納。

吳娘子作為清倌人,按有司律制嚴令不得被污為娼妓。

不過其人終究是為坊間出身。

自是不可能娶為世子正妻,至多只能為一側妃。

且對自己而言。

與其相處,更多是出于延續原主人際關系之慣性,兼有對吳娘子之名聲口碑負責心理。

真要論及朱常瀾內心深處對其好感。

確實還未到非此人不娶為正妻的地步。

從這幾方面角度來考慮。

眼前的左小娘子確實是個不錯的接觸人選。

當然,萬事還需等相互接觸一陣之后才能作出決定。

畢竟要是女方意不在此。

朱常瀾也不想強行逼人就范。

如是這般于腦海中斟酌片刻之后。

朱常瀾適才緩緩開口,準備靠自己對左良玉的生平理解。

先用一個臨時借口來假詐對方一番。

“左將軍可還記得吳橋之事?”

“.....自是記得。”

朱常瀾緩緩前走一二步。

令自己身處于明暗相交之處。

半隱于昏暗之中,又半顯于暖陽之下。

試圖借由此間環境光束,給自己增添些許辯駁之氣場。

“當初,我大明將士奉詔驅虜,卻因國庫內帑皆無錢可支,致使大軍只得于饑寒交迫之中勉力行進。”

“待至吳橋地界,兵士餓死者甚眾,有一弟兄身無分文卻無法忍受袍澤受難,只得從周遭大戶之家竊得一雞。”

“大明兵士,奉命馳援遼東,卻是淪落至此只得數百人分食一鍋雞湯!”

“本不過家禽小事,照價賠償即可。可因戶主為東林復社之王象春,其子驕橫妄為、惡仆仗勢欺人,致使兵士慘遭穿箭游營。”

“其余人等不忍袍澤受此侮辱,憤而怒殺惡仆家丁,進而招致王家徹查報復,最終逼出此場吳橋嘩變。”

“兵變糜爛一年之久,更因孔耿二人叛逃,致使我大明神機火器、紅夷大炮乃至艦船、匠人多為建奴所得。”

談及至此,朱常瀾刻意于言語之中夾帶些許怒意。

“雖說此場兵變,仍有其余奸孽小人于背后攛掇,但糾其根本便是這些士紳大戶蠶食國家稅糧。”

“致使百姓無地可耕、兵士無糧可吃、國家無錢可用!”

“本世子雖無實權,平日亦不想摻和此等瑣碎事。”

“但這天下江山皆為祖宗開創,若繼續放任此等蛀蟲蠶食,引得山河顛覆,本世子又能于何處鶯歌燕舞?”

“如今趁著圣命口諭在身,又有確鑿證冊握手,自當想殺盡士紳而留百姓,換得一方安寧樂業。”

提及吳橋之事,并非朱常瀾臨時起意為之。

了解這左良玉生平的他,自是記得其人先前于河南各處轉戰時。

就曾因糧餉不濟一時陷入困境。

這才不得不縱容麾下將士劫掠。

若是朝廷撥付糧草軍餉足夠。

誰又想去留罵名于史冊之中呢?

“況且....”

朱常瀾見這左良玉謹慎如此。

為免其繼續探究而生疑,未等其有所言語便將手中又一籌碼用出。

“除先前所言三件功勞之外,若是左將軍能照本世子要求行事,待三日查田完畢后,本世子還想再用一功,來借取將軍一人。”

聽得此言,左良玉自是敬言問道:“敢問殿下是為何意?”

“賜爾一功,名為羅汝才。另欲借爾一人,是為令千金!”

.........

三日后。

進賢郡王府邸。

旁側封地山林之中。

“咳咳...先前..明明交代過你,世子殿下之令,必須遵照執行,下次如果再犯我可留不住你!”

禾細九手端滿水甕罐。

在龐儀衛的喝令下深扎馬步,以示對其懲戒。

而在二人不遠處。

這幾日常來府上的左家軍麾下親信,正在大箱小箱地搬運著各類行禮。

“師...師傅,我們是否...應該去幫上一幫...”

細九喘著粗氣詢問道。

“前幾日....這鄉里士紳,不是一個個跑來府邸門口,哭天喊地求世子救他們嗎?萬一今日再來,豈不是又要擾得殿下不生安寧?”

“是啊...不過真到那時,自有其他儀衛處置,你且先把該受的罰受完!”

龐儀衛輕嘆一口氣。

不過并不是因為那些全家慘遭蹂躪的大戶們。

而是深感自己為李定國一箭所傷至今。

胸腹之間仍有陣陣隱痛,致使氣息流轉不順,恐拼殺之時無法再施全力。

“我記得最開始時,這左家軍兵士所為確實有些過分。”

“張僉事先前那般與本地大戶針鋒相對,見得此間慘狀,竟也被逼得去站在大戶那邊,呵斥左將軍注意分寸。”

“甚至還跟世子之間足足爭論半日有余,得了殿下保證會適可而止,且由左將軍命其麾下不得再濫殺其余大戶之后,才算是勉強作罷。”

說到此處。

無論是龐儀衛還是禾細九。

都在各自心中暗自哀嘆了一聲。

正所謂“千年田八百主”

縱然這些田間大戶之前巧取豪奪、吸食百姓骨髓。

但這土地買賣之事,自古以來皆是行間自有定論。

就算這些大戶竊據大量土地,官府一般也不得干涉。

可不知為何,世子殿下似乎對此事深惡痛絕。

且當左家軍拿了世子手中所謂賬冊之后。

竟如對待賊寇建奴那般。

直接闖入幾家大戶所在鄉里大肆殺虐、四處奸淫。

僅是第一日,就有眾多士紳女眷哀嚎求死而不得。

更有無數大戶家丁及其本家男子被當場斬首。

其中先前于世子殿下尊駕前,最不配合的那位邱穎之邱老頭。

則因其怒罵眾兵士為賊寇行徑,而慘遭左家軍活剝其皮。

之后。

左家軍兵士見其人仍留有一口余氣。

又將這位老先生吊于鄉里牌樓之上流血而死。

事后還戲謔稱為“迎風飄”。

至于這邱穎之所屬的邱姓大家。

則是如那尚氏一般幾近滅族。

只有一位尚未及冠的男童為世子所救下。

“師傅...你說殿下所收留之男童,日后將會如何自處?”

“不該說的別說,不該想的別想,不該問的別問。”龐儀衛沒好氣地說道,“要是實在管不住自己的腦袋,就去回憶下尚家二公子的下場!”

嘶——

一陣寒意直竄上細九的脊背。

當日在郡王府邸之中搬運雜貨細件時。

細九曾瞥見過那位尚二公子從廂房之中出來的模樣。

整個人猶如被厲鬼附身一般。

臉上一片煞白、毫無血色。

渾身上下形同枯槁,并在儀衛攙扶之中止不住地顫抖。

放眼其下半身,更似由于屎尿失禁而漚爛。

事后。

細九為師傅換藥時,聽那王府醫官言語。

這尚二公子雖是勉強保住男性之身,但漏禁之疾似是無法根治并隨之一生!

嘩啦啦!

細九一個走神,未能穩住手中甕罐,致使陶甕破碎,其中井水散落一地。

“你....!”

龐儀衛本想發作一二。

可看在自己那位逝去老友的份子上。

還是只令細九撿拾干凈,今日懲戒便算了罷。

而就在這師徒二人大眼瞪小眼之際。

周遭山林之中卻是傳來一陣稀稀疏疏的響聲。

“有野物?”

細九聽聞師傅話語,隨即摸上手邊哨棍,準備撥開草叢打探一二。

可沒想到棍子剛探上前去。

就被一硬物強行蕩開。

“活人在此,你可莫要亂戳!”

只見另一對師徒——李典仗和王府婢女令紅,從山野林草之中現身。

看上去像是在通過登山踩石,苦練這令紅的下盤雙腿之穩勢。

“佃戶細九,見過大人!”

將哨棍收走后,細九一邊躲至旁邊,一邊規規矩矩地拱手朝李典仗行禮。

而對方只是拍了拍細九肩膀后,就上前與龐儀衛攀談起來。

獨留兩個徒兒于原地。

“聽說這兩天,你陪這小女娃被那左家丫頭折騰的夠嗆?”

“殿下有命,我等自當遵從,無所謂夠嗆不夠嗆。”

李典仗按王府儀衛司之尊卑,向這位頂頭“二當家”恭敬行禮后又似隨口胡謅道:

“龐千戶日后,最好還是不要隨便喚之為左家丫頭,看眼下這陣勢,指不定日后就得尊稱為世子妃了。”

“如是這般,倒也不錯。”龐儀衛說道,“畢竟這左良玉眼下深得圣上信任,且手握一萬余名精銳兵士,若能與其結為姻親,對大王和世子殿下而言可謂如虎添翼。”

李典仗補充道:“不過凡事還未說定,前兩日這位左娘子和令紅拳腳切磋時,尚且有說有笑。可自當昨日有些風言傳出后,其臉上頓如愁云慘淡一般悶悶不樂。”

論及此事。

龐儀衛忽而從石墩上站起,望著進賢郡王府邸門口的左家親兵問道:“此間查田大體事畢,這左家軍可是要開拔?”

“不錯。”李典仗回道,“昨日左良玉經與世子殿下一番密談,當即命其部下收斂整備,稍后不久就將開拔回房縣山中,具體為何暫且不知。”

龐儀衛轉過身瞅了瞅令紅。

只見其人臉上麥色較先前更深,一看就是李典仗毫無顧忌女流身份,于日光下連日苦訓所致。

“今早過膳時,我還見得這左小娘子與你徒兒在假園之中悶聲切磋,看似沒有任何想要動身離開的準備?”

李典仗說道:“這是自然,再過幾日,這位小娘子可是要按左將軍之命,隨殿下一道回府拜訪大王殿下。此外,左將軍還特意為其留下二百余名親兵護衛,以備不時之需。”

“.....這批親兵護衛可入地方兵冊?”

“自是沒有,皆可算是他們左家家丁,屆時可能還需從王府莊田挪出一部分補給用度。”

大致了解此間諸事后。

龐儀衛和李典仗相繼沉默起來。

左小娘子倒是其次,關鍵是這不入兵冊的二百左家家丁。

“....你說,殿下接下來究竟欲為何事?”

“千戶還請慎言。”

李典仗輕言提醒,卻是引得龐儀衛一陣笑罵:“要慎言的是你小子,儀衛副這職,同的可是副千戶,看你這樣是誠心想害我被有司問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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