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西，清江河下游。

暴雨滂沱，秋汛難晴，渾濁的洪流卷著腐葉與斷木不斷沖刷著搖搖欲墜的堤岸。

“嘟——嚕——”

幾聲尖銳嗩吶穿破雨幕，抬頭望去，平素荒寂的泊頭渡口竟蓑衣攢動，人頭如織。

“吉時已到，敬獻河神！”

“送奉祭品！”

“起——”

陸臨江被嘈雜聲吵醒。

一陣顛簸，他在腥冷雨水中咬牙睜眼，只見自己如羔羊般被捆綁著，甚至腕骨已被麻繩勒出血痕，還有一股酸澀感直往鼻腔翻涌。

“這是？我不是在看古董嗎？”

還記得剛剛，自己在古玩市場端詳琉璃瓶，突然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再醒來，就是眼前這幅場景。

陸臨江頭顱劇痛，不屬于自己的記憶洶涌灌入。原身竟與他同名，且是村中唯一外姓人。

半旬之前，雨，開始下起來。

本是雨季尋常事，卻漸成災。

雨幕連日未歇，船上人家生計難繼，便有人提議以活祭止雨。

陸臨江毫無意外成了祭品。

“莫名穿越就算了，還要因這荒唐緣由被活沉喂魚。”

陸臨江心底苦澀翻涌，強撐不適轉頭望去。

瓢潑大雨中，十余只小船圍攏成圈，渡口中心以發霉木板搭起平臺，簡陋祭壇上塑著一尊神像，人形身軀、龍首冠頂，身披華貴錦衣。

按照原主記憶中，這正是掌管一方氣象的水神龍君。

雨簾依舊如注。

還有七八個精壯漢子泡在刺骨江水中，唱著祭歌，他們發紫的嘴唇不住哆嗦，卻仍機械地叩擊著銅鉦。

祭壇上擺滿魚蝦、果干以及菱角。

“阿爹，這場雨已經下了半旬，附近幾戶人家有好些人沒了，再這樣下去……”

為首的中年漢子喉頭滾動，沉默良久，想起了自己蜷縮在床上的妻子——她已經染上風寒，但雨大無法去城里找郎中。

中年漢子轉頭看向陸臨江，牙關咬得咯吱作響：“陸娃子，別怪我們心狠……實在是活不下去了啊。”

話音未落，那中年漢子俯身解開捆在陸臨江腳踝上的繩結。

緊接著。

他又摸出四個歪歪扭扭的陶土酒壇，嘴中碎碎念著‘水神息怒’，隨即將一壇米酒徑直灌向陸臨江口中：

“喝吧，醉了便不覺疼了……”

農家米酒渾濁粘稠，初嘗帶絲甜意，細品卻是綿長苦澀。

這酒雖不醉人，但適合送終。

水中敲鑼唱祭歌的漢子們，此刻正往江里拋灑菱角與粟米。酒壇傾斜，琥珀色酒液砸入江面，激起細碎白沫，清澈江水瞬間染成淡黃。

一抹陰影在水底若隱若現，本應擴散的酒液竟聚成幾股細流，如游龍般鉆向深水，直至消失無影。

眾人見狀面露驚喜，齊齊朝神像跪拜。領頭漢子更是激動高呼：“水神顯靈！水神顯靈！”

正閉目回味酒香的陸臨江被動靜吸引。

他瞪大眼睛望去，哪有水神，這分明是條體型夸張的青鯉，正張著大嘴貪婪吮吸酒液。

似是留意到身后傳來注視傳來，青鯉停下動作，扭頭回望。

一雙魚眼中滿是疑惑，一人一魚就這么對視良久，相顧無言。

半晌之后，又回頭喝酒去了。

陸臨江呆呆望著青鯉，剛剛的對視給他帶來了極大沖擊，竟然能在一條魚臉上看出疑惑。

“這條鯉魚莫不是成精了？”

就在這愣神功夫，邊上人群已經跪拜結束，向著陸臨江走來，準備繼續完成儀式。

不等他回神，人群已結束跪拜，麻繩重新勒上他的嘴，嘴角被扯得血肉模糊，鮮血滴入江中，轉瞬散成淡紅絲縷。

水下的青鯉忽然頓住，魚鰭拍擊水面，尾鰭卷起一片水花。

無人在意幾滴鮮血入水，眼前水域一望無際，莫說是幾滴，就是再多些，也引不起什么風浪。

正在品酒的青鯉，似是察覺到了血腥味，再度扭頭回望。

幾人不顧陸臨江的掙扎，像處理過年待宰的豬羊般，將他丟入水中。

噗通——

陸臨江沉入水中，腳上束縛的石塊將他朝水底拽去，雙手被反綁住，毫無任何作用。

冰冷河水灌入口中，陸臨江強忍不適，睜開雙眼，看著雨點拍擊在水面，圓形漣漪不斷變小，也不知是雨水漸漸消去，還是自己越沉越深。

水面上的一切模糊不清。

肺部像被重物擠壓，傳來陣陣刺痛感。胸口越來越悶，心跳開始加劇，身體也不由自主開始緊張。

扭頭看向那條青鯉，不知何時游到自己身旁，好奇打量起自己，在身旁來回游動。

石塊將自己向著水深處拖拽，遠處的黑影仿佛嗅到血腥味的鯊魚，對著自己虎視眈眈，心底涌出深深的無力感。

憋氣到達極限，終于還是下意識呼吸，水頃刻間侵入口腔，鼻腔。

喉嚨像是烈火灼燒，麻木刺痛感從肺部擴散到身體各處，意識逐漸模糊，對死亡的恐懼和絕望，籠罩全身。

“真是荒唐啊……”

就在快要撐不住的前一刻，恍惚間陸臨江察覺自己身體一輕。

胸口處，一個瓶子狀的印記，散發著藍色柔光。

青鯉不知何時托起陸臨江，眼前場景飛速倒退，周遭水流像是順應號召，托舉著自己向著遠處流去。

咳——咳咳——

劇烈咳嗽聲傳出，幾近昏迷的陸臨江，被大青鯉托起，迎著水面飛馳，遭受著水流強勁沖擊，頃刻間蘇醒過來。

麻繩不知何時被魚鰭割斷，被解放手腳的陸臨江，下意識抱住了青鯉。

本就覺得青鯉不凡，此時更加堅定了想法，青鯉體型大到駭人，之前水下模糊不清，沒有多大感覺。

此刻粗略一看，青鯉身長少說七八尺，全身鱗片竟還微微泛著青光，甚是神異。

更為奇妙的是，還知道將他拖出水面，讓他得以呼吸。

注意到陸臨江轉醒，大青鯉又是下潛，一個猛子向深處扎去。

一時沒有準備的陸臨江，狠狠嗆了口水，速度暴增之下，險些沒有抓住青鯉。

水中地勢復雜，更有被淹沒其中的住宅院落。

青鯉好似對這方水域十分熟悉，左拐右拐不知要前往何處。

在水中被青鯉拖行許久，期間不知換了多少次氣，只覺手腳麻木，呼吸急促，思緒混沌不堪。

正想著還要逃竄多久，青鯉一個挺身，便將他甩至岸上。

陸臨江被摔了個七葷八素，湊巧岸邊正有幾人祭祀水神，突然見到陸臨江被拋來，不遠處，有條大得駭人的青鯉，不停撲騰著。

幾人相視一眼，高呼道：

“水神大人顯靈，鯉魚使者來了！快去稟報城主！青虞城有救了！”

一人忙不迭地跑去城主府，另一人制止還在跪拜的幾人，趕忙上前查看陸臨江，觀察起他的狀態。

所幸除了在水中過久，身體冰涼，額頭有些發燙，一下被摔昏了以外，剩下的都是些皮外傷，并無大礙。

就在人們朝著水面跪拜之時，身處雨季，大雨綿延時分，雨卻漸漸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