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檢科實驗室的蜂鳴警報聲早已停歇,但那急促的“嘀嘀”聲仿佛還烙印在李曉成的耳膜深處,帶著某種冰冷的回響。屏幕上,那個代表銅錢諧振特征信號的尖銳峰波,在鄰省銅銹碎屑數據流模擬出的電磁噪聲背景下,如同黑暗中唯一亮起的、指向深淵的坐標點,清晰而穩定。
“記錄完成!特征頻譜模型已固化!”主任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般的激動,手指在鍵盤上敲出最后一個指令,“追蹤算法框架正在構建!只要目標物品進入特定電磁檢測環境,只要它攜帶‘貔貅’的標記……理論上,我們的監控網絡就能捕捉到這個諧振信號,哪怕它微弱得像宇宙背景輻射!”
理論。李曉成咀嚼著這個詞。在犯罪心理學的棋盤上,理論是推演的基石,但實戰的棋盤,永遠布滿冰冷的變數和淋漓的血色。他盯著屏幕上那個如同燈塔般的信號峰,又低頭看向手中那枚恢復了沉寂的貔貅銅錢。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指尖傳來,背面的獸首徽記在燈光下泛著幽暗的光。它不再是單純的物證,也不再僅僅是開啟“匣”的鑰匙。它是餌,是陷阱,是連接黑暗深淵的聲吶,正無聲地向外發送著致命的低語。
“鄰省那邊……”小張的聲音帶著一絲遲疑,打破了實驗室里緊繃的興奮,“聯合專案組剛開了緊急線上會議。他們對我們的‘信標’理論……反應不一?!?
李曉成抬眼,目光平靜無波:“說重點?!?
“文物追查組壓力很大。”小張語速很快,“銘文青銅戈像蒸發了一樣,黑市上沒有任何風聲。修復中心和博物館工作人員的深度篩查也沒發現明顯破綻。案發前監控……倒是有發現!”他調出幾張截圖投到旁邊的大屏幕上。
畫面有些模糊,是修復中心后巷一個不起眼的民用攝像頭拍到的。時間顯示是案發前三天深夜。一輛破舊的、沒有任何牌照的銀灰色面包車停在巷口暗處。一個穿著深色連帽衫、身形異常高大的男人靠在車邊抽煙。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臉,只能看到火光在黑暗中明滅。他抽煙的姿態很隨意,甚至有些懶散,但偶爾抬頭掃視四周的眼神,即便隔著模糊的畫質,也透著一股鷹隼般的銳利和警惕。
“這個‘大個子’,”小張指著畫面,“案發當晚博物館的消防通道監控拍到一個模糊的、體型極其相似的背影一閃而過!時間就在警報被觸發前兩分鐘!他應該就是暴力破開通風管道的主犯!”
“心理畫像補充?!毙堻c開另一份文件,“鄰省犯罪心理專家根據監控影像和現場痕跡更新側寫:該目標具有極強的力量(破壞力)、極高的環境警覺性(反偵察本能),但行為模式透露出強烈的‘任務導向’——目標明確(只拿青銅器),動作高效(得手即走),對非目標物品毫無興趣(忽略玉器金器)。其抽煙時的姿態……帶著一種近乎無聊的等待感。專家推測,他可能不是策劃者,而是被雇傭的、經驗豐富的‘執行者’或‘清道夫’,對任務本身缺乏內在驅動力,只負責完成指令?!?
任務導向。無聊的等待。李曉成的目光鎖在屏幕上那個模糊的“大個子”身影上。這畫像與“貔貅”集團核心成員那種掌控一切的優越感和儀式感截然不同。更像一把冰冷、高效、用完即棄的刀。他想起蘇晴分析過的“鏡”——那個被張志遠操控、最終死在圖書館書庫的替身殺手。眼前這個“大個子”,是否也是新一任的“鏡”?或者……是“貔貅”在境內啟用的另一把“刀”?
“另一個發現更關鍵?!毙埖穆曇裟仄饋?,“聯合專案組的情報組交叉比對了案發前后修復中心周邊的通訊記錄和大數據。發現一個加密的境外虛擬號碼,在案發前一周,曾與修復中心內部一個已離職半年的古籍修復技師——趙?!羞^短暫聯系!趙海離職后行蹤不明,但銀行流水顯示,他名下的一張不常用儲蓄卡,在案發后第二天,收到了一筆來自海外離岸公司的、數額不大但來源可疑的匯款!”
趙海!離職的古籍修復技師!熟悉內部結構!具備通風管道知識!完美的內應!
“趙海找到了嗎?”李曉成的聲音冷了下來。
“沒有!”小張搖頭,“人間蒸發。他租住的房子早已退租,手機號注銷。鄰居說他兩個月前就搬走了,說回老家。但老家那邊根本沒有他的蹤跡?!?
又一個“信鴿”?李曉成的心沉了下去?!磅鳌钡挠|手,總是能找到最脆弱、最容易被腐蝕的環節。趙海被腐蝕了,成為了新通道的一顆螺絲釘,然后被迅速拋棄或隱藏。
“聯合專案組傾向于認為,”小張總結道,“這是一次由境外遙控、境內雇傭專業力量(‘大個子’)、利用前內部人員(趙海)提供信息通道、目標明確的‘測試性盜竊’。目的就是打通一條繞過張志遠的新‘出貨’通道。那枚銅銹碎屑……很可能是‘大個子’在暴力操作或倉促撤退時意外留下的,并非故意?!?
意外?李曉成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犯罪心理學中,反社會人格者的“疏忽”往往隱藏著更深層的動機——可能是對任務本身的蔑視,可能是壓力下的失控,也可能是……一種無意識的、留下“標記”的本能。就像張志遠保留了王二勇血漬的銅錢碎片。這枚碎屑,會不會也是某種扭曲的“簽名”?
就在這時,操作臺上那臺寬頻電磁波譜掃描儀,毫無征兆地再次發出“嘀嘀嘀”的蜂鳴警報!
尖銳的聲音瞬間刺破實驗室的沉寂!
所有人都猛地轉頭看向主屏幕!只見代表銅錢諧振特征信號的那個尖峰,再次跳動起來!雖然微弱,卻異常清晰!而觸發它的電磁環境來源……并非實驗室內的任何儀器!
“外部信號!”主任失聲叫道,手指在控制臺上飛快操作,“信號源……在追蹤!是……是鄰省方向!省城邊緣區域!具體坐標……正在鎖定!”
鄰??!省城邊緣!
李曉成的心臟如同被重錘擊中!他一步跨到屏幕前!只見代表信號源的紅色光點在地圖上急速閃爍、移動!移動方向……赫然指向省城東南郊一片廢棄的工業區!
“是那件青銅戈!”小張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它……它在移動!正在被檢測!觸發了銅錢的諧振!”
“貔貅”的標記被激活了!銅錢的信標捕捉到了它的低語!
“通知鄰省聯合專案組!”李曉成的命令如同出鞘的利刃,帶著刺骨的殺意,“目標位置實時共享!請求立刻出動!包圍東南郊工業區!目標車輛:可能為銀灰色無牌面包車!目標人物:一名力量型男性(‘大個子’),可能攜帶被盜青銅器!極度危險!行動代號——”
他目光掃過屏幕上那個跳躍的紅色光點,如同鎖定獵物的鷹隼:
“——信!標!”
警笛如同撕裂夜幕的狼嚎,在通往鄰省的高速公路上凄厲回蕩。李曉成的車在特警車隊的護衛下,如同黑色的箭矢,刺破沉沉的夜色。車窗外,城市的燈火飛速倒退,最終被濃重的黑暗和郊區稀疏的燈光取代。右臂的傷口在高速顛簸下傳來陣陣鈍痛,但更強烈的是一種冰冷的、近乎沸騰的專注感。銅錢被他緊緊攥在左手里,金屬的冰冷棱角硌著掌心,背面的貔貅徽記仿佛在黑暗中微微發燙,與遠方那個跳躍的信號源產生著某種無形的、致命的共鳴。
車載加密通訊頻道里,鄰省聯合專案組指揮官的聲音帶著緊迫和一絲難以置信的興奮:“李隊!目標信號鎖定!在東南郊‘紅星機械廠’舊址!一個廢棄的大型倉庫區!外圍監控顯示,十分鐘前,一輛銀灰色無牌面包車駛入!特征與案發監控吻合!我們的人已經完成外圍封鎖!無人機熱成像顯示,倉庫內部有單一熱源活動!正在緩慢移動!疑似目標!”
單一熱源?李曉成的心猛地一沉。只有“大個子”?趙海呢?青銅戈呢?這像是一個精心布置的陷阱,還是倉促間的藏匿點?
“行動方案?”李曉成的聲音冷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強攻組已就位!準備破門!電子干擾已開啟!屏蔽所有信號傳輸!”指揮官的聲音斬釘截鐵,“李隊,你們到達后,請在指揮車待命!里面情況不明,太危險!”
危險?李曉成看著手中那枚冰冷的銅錢。從鬼見愁的黑水潭到醫院的冰窟,哪一步不是在刀尖上行走?他需要親眼看到,親手終結。
“收到。”他簡單地回應,沒有承諾待命。
車隊如同幽靈般駛入廢棄的工業區。巨大的、銹跡斑斑的廠房輪廓在夜色中如同沉睡的鋼鐵巨獸。空氣中彌漫著鐵銹、機油和荒草腐敗的混合氣味。前方,幾輛警車無聲地停在路邊,警燈熄滅,只有車頂的天線在黑暗中微微反光。一個廢棄的大型倉庫被數道強光手電的光柱和紅點瞄準器的光束死死鎖定,如同舞臺上的囚徒。
李曉成的車悄無聲息地停在指揮車旁。他推門下車,冰冷的夜風瞬間灌入肺葉。小張和幾名特警緊隨其后。他拒絕了遞來的防彈衣,只將配槍插入腰間槍套。右臂的繃帶在夜色中格外刺眼。
“李隊!目標還在里面!熱源沒動!”鄰省指揮官迎上來,壓低聲音,臉上帶著緊張。
李曉成點點頭,目光如炬,掃視著眼前的倉庫。巨大的卷簾門緊閉著,銹跡斑斑。旁邊一扇小側門虛掩著,露出里面深不見底的黑暗。銅錢在他手心微微發燙,仿佛能感受到倉庫深處那件青銅戈散發出的、帶著“貔貅”標記的冰冷氣息。
“破門!”指揮官對著通訊器低吼。
“轟!”
一聲沉悶的巨響!小側門被定向爆破裝置炸開!煙塵彌漫!強光手電的光柱如同利劍,瞬間刺破門內的黑暗!
“警察!不許動!”特警隊員的厲喝聲和戰術靴踏地的密集聲響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
李曉成緊隨強攻組之后,踏入倉庫。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鐵銹、塵土、霉變和某種……極其微弱的、類似古墓出土物的陰冷氣息撲面而來。倉庫內部空曠而巨大,高高的穹頂隱沒在黑暗中。地面上散落著廢棄的機器零件、破爛的木箱和厚厚的灰塵。強光手電的光柱在巨大的空間里晃動,照亮了斑駁的墻壁和懸掛的蛛網。
沒有抵抗。沒有槍聲。只有死一般的寂靜。
“安全!”
“安全!”
“安全!”
各小組的回報聲在通訊器里響起。倉庫空曠得像個巨大的墳墓。
“熱源位置!”李曉成低喝。
“正前方!五十米!貨架后面!”指揮官的聲音帶著驚疑。
強光手電的光柱瞬間匯聚,射向倉庫深處一排高大的、覆蓋著油布的金屬貨架!
光柱下,一個穿著深色工裝、身形異常高大的男人,背對著門口,靜靜地坐在一個破舊的木箱上。他低著頭,雙手垂在身側。正是監控里那個“大個子”!
“不許動!舉起手!”特警隊員的槍口和光束死死鎖定他!
那人影一動不動。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
一股強烈的不安感攫住了李曉成。他快步向前,特警隊員呈扇形掩護推進。
距離拉近。強光下,那“大個子”的背影清晰起來。他坐著的木箱旁邊,散落著幾個打開的、內部襯著黑色泡沫的箱子。箱子里面……空空如也!
青銅器呢?!
李曉成的心猛地一沉!陷阱!果然是陷阱!
“報告!熱源……熱源就是他!沒有其他生命跡象!”無人機操作員的聲音帶著一絲慌亂。
李曉成的目光銳利如刀,掃過“大個子”垂下的雙手,掃過他低垂的頭顱……突然,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在“大個子”右手邊的地上,在厚厚的灰塵里,赫然躺著一枚東西!
一枚深綠色的、邊緣銳利的——銅銹碎屑!
和遺落在博物館通風管道里的那枚,一模一樣!
“小心!可能有……”李曉成的警告還未出口!
“噗通!”
一聲沉悶的響聲!
那一直靜坐不動的“大個子”,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撐,猛地向前一栽,重重地撲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激起一片灰塵!
強光手電的光柱瞬間集中在他身上!
只見他后心位置,工裝被撕裂,露出一個細小的、邊緣焦黑的孔洞!沒有鮮血大量涌出,只有一點暗紅色的凝固痕跡!一擊斃命!專業手法!
“狙擊手?!”特警隊員的驚呼響起,槍口瞬間指向倉庫高處的橫梁和通風口!
“不!”李曉成蹲下身,不顧灰塵,快速檢查尸體。他掰開“大個子”緊握成拳的左手——掌心空空如也!他又看向尸體旁邊那枚刺眼的銅銹碎屑!
犯罪心理學的邏輯鏈條瞬間在腦中炸開!這不是狙擊!這是滅口!是“貔貅”集團對失敗執行者的清理!那枚銅銹碎屑……是故意留下的!是新的“標記”!是挑釁!是宣告——通道雖然被截斷,但游戲還在繼續!
“李隊!有發現!”小張的聲音帶著顫抖,他從“大個子”工裝內袋里,摸出一部老式的、屏幕碎裂的按鍵手機。手機沒有SIM卡。
李曉成接過手機。冰冷的塑料外殼。他嘗試開機——屏幕亮起,電量不足的紅色警示閃爍。沒有密碼。他直接進入信息草稿箱。
里面只有一條未發送的短信。收件人號碼是一串毫無規律的亂碼數字。短信內容只有三個冰冷的字:
>**戈已送**
戈已送?!
李曉成如遭雷擊!銘文青銅戈已經被送走了?!什么時候?怎么送的?送到哪里去了?
倉庫里一片死寂。只有特警隊員緊張的呼吸聲和手電光柱晃動的聲音。那枚躺在灰塵里的銅銹碎屑,在強光下反射著幽暗的光,像一只來自深淵的、充滿嘲弄的眼睛。
“擴大搜索范圍!倉庫里里外外!找!給我把那件青銅戈找出來!”鄰省指揮官氣急敗壞的怒吼在通訊器里炸響。
李曉成緩緩站起身。他低頭看著手中那枚早已恢復沉寂的貔貅銅錢。銅錢冰冷,信標的低語似乎已經消散。但在他心底,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寒意正悄然蔓延。
“戈已送”。這三個字,如同墓志銘,刻在了“大個子”的尸體上,也刻在了這次行動的失敗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