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幸災樂禍
- 逃亡的罪惡
- 南鹿肥魚
- 2968字
- 2025-05-31 21:41:45
李曉成在冷庫門口那棵老槐樹下站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蚊蟲開始嗡嗡地往臉上撲,也沒等來楊麗萍的身影,甚至沒等來一個傳呼。冷庫的鐵門緊閉著,像個巨大的、沉默的金屬盒子,散發著拒人千里的寒氣。空氣里那點若有若無的小豆冰棍甜香,也徹底被夜晚田野的土腥氣和遠處農家飄來的炊煙味取代了。
他蹬車回筒子樓。車輪碾過土路的顛簸,似乎把他心里那點微弱的、不切實際的期待也一點點顛散了。樓道里彌漫著各家晚飯混雜的氣味:炒大白菜、熬茄子、炸醬面的醬香,間或飄過一陣油炸花生米的焦香。他掏出鑰匙打開自己那間宿舍門,一股獨居男人房間特有的、混合著汗味、舊書報味和灰塵的味道涌了出來。他沒開燈,摸黑走到床邊,把自己重重摔在硬板床上。黑暗中,天花板上仿佛還殘留著白天揮出的那一巴掌的殘影,還有陳建生那張驚愕、恐懼、印著紅痕的臉。
這一夜,他睡得極不安穩。夢里全是混亂的場景:老吳嘶嘶漏風的笑臉在眼前晃悠;所長沉默地轉著肩膀,額頭的汗珠滴落下來變成冰涼的彈片;楊麗萍憂愁的側臉在長安街的霓虹燈下忽明忽暗;最后定格在陳建生那雙瞪圓的、充滿淚水和不甘的眼睛里,那眼睛越瞪越大,像兩個黑洞,要把他吸進去……他猛地驚醒,渾身冷汗,窗外天已蒙蒙亮。
上班路上,他刻意繞開了辦公區,想直接去監舍區巡視,避開所有人,尤其是所長和老吳。然而剛走到監舍區入口,就被值班的年輕管教小張叫住了,語氣帶著點看熱鬧的興奮:“李哥,你昨天收那倆新人,17監那個瘦的,鬧騰一宿了!”
李曉成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卻不動聲色:“鬧什么?”
“絕食!從昨晚送進去開始,一口水不喝,一口飯不吃,就縮在墻角捂著臉,問他話也不吭聲,光哼哼。同監舍的說,他好像…好像挨打了?”小張試探性地瞟了一眼李曉成的臉。
李曉成的心猛地一沉,像墜了塊石頭。他強作鎮定:“胡說八道!誰打他?他自己想不開。我去看看。”他語氣生硬,抬腳就往17號監舍方向走,步伐比平時快了許多,只想趕緊堵住小張的嘴。
走廊里還是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混合氣味。走到17號監舍門口,他深吸一口氣,才湊近觀察窗往里看。監舍里光線昏暗,其他幾個犯人已經起床,有的靠著墻發呆,有的在狹窄的空間里踱步。那個高壯的羅志強坐在通鋪最靠里的位置,背挺得筆直,閉目養神,仿佛周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而那個叫陳建生的瘦小青年,果然蜷縮在離門最遠的墻角,臉朝著墻壁,身體微微發抖,把自己縮成一團。他昨天穿上的灰色囚服顯得空蕩蕩的,像掛在衣架上。旁邊地上放著的早飯——一個窩頭,一碗稀粥——原封不動。
李曉成打開鐵門上的小窗,聲音刻意放得平穩冰冷:“陳建生!”
墻角的身影猛地一哆嗦,卻沒回頭,反而把臉更深地埋進了臂彎里,發出壓抑的嗚咽。
“起來!吃飯!”李曉成命令道。
陳建生毫無反應,只是肩膀抖動的幅度更大了些。
一股無名火又竄了上來,但這次李曉成死死壓住了。他不能,也不敢再有任何過激舉動。他“哐當”一聲關上小窗,鎖好門,轉身,差點撞上不知何時溜達過來的老吳。
老吳嘴里叼著半根煙,瞇縫著眼,一臉幸災樂禍:“喲,李管教,新來的給你上眼藥呢?聽說還是個硬骨頭,飯都不吃?”
李曉成沒理他,想繞過去。
老吳卻不依不饒地堵著道,煙味直噴過來:“嘖嘖,這要是在號子里餓出個好歹,上面查下來…可不好交代啊。你說是不是?尤其是剛進來就鬧絕食,傳出去,還以為咱們這兒怎么著他了呢…”他故意把“怎么著”三個字拖得老長,缺牙的地方漏著風,聽起來格外刺耳。那雙渾濁的小眼睛,像探針一樣在李曉成臉上掃來掃去。
李曉成只覺得血往頭上涌,拳頭在身側攥緊又松開。他冷冷地盯著老吳:“老吳,你管好自己就行。他餓死是他的事,我按規矩辦。”說完,他猛地側身,肩膀故意重重撞開老吳,頭也不回地朝辦公區走去。身后傳來老吳被煙嗆到的咳嗽聲和幾聲含糊不清的咒罵。
他幾乎是沖進值班室的,抓起桌上的內線電話,想也沒想就撥通了楊麗萍冷庫的號碼。電話響了好幾聲才被接起,一個懶洋洋的女聲傳來:“喂,找誰?”
“我找楊麗萍。”李曉成的聲音有些發緊。
“楊麗萍?她今天輪休,沒來。”
“輪休?”李曉成一愣,心里那點憋悶瞬間又添了一層委屈和疑惑。她輪休,為什么昨天沒告訴他?為什么一個傳呼都沒有?
“是啊。還有事兒嗎?我這兒忙著呢。”對方不耐煩了。
“…沒事了。”李曉成頹然放下電話。輪休…她人在城里,卻連個消息都不給他。昨天在冷庫外苦等的傻樣,此刻顯得更加可笑。他癱坐在椅子上,看著桌上那份刺眼的“待辦”調動報告,再想想17號監舍里絕食的陳建生和虎視眈眈的老吳,只覺得四面楚歌,透不過氣來。調動無望,婚事受阻,現在連工作也出了紕漏,像踩進了一片看不見底的流沙。
他強迫自己冷靜,翻開工作記錄本。昨天的空白頁像一張咧開的嘲諷的嘴。他提起筆,猶豫再三,最終還是在那頁的頂端寫下了日期和天氣。關于陳建生絕食的事,他斟酌著措辭,只寫了寥寥幾行:“新收押犯陳建生(17監),情緒異常低落,拒絕進食。已口頭教育,持續觀察中。”他避開了任何可能引起聯想的描述,比如“捂臉”、“疑似挨打”。寫完后,他盯著那幾行字,感覺每一個字都像在燒灼他的眼睛。
整個上午,他都心神不寧。去監舍巡視時,他刻意避開了17號監舍的觀察窗。午飯時,小張端著飯盒湊過來,壓低聲音:“李哥,17號那小子還是不吃,水都不喝一口了。臉色煞白,看著有點懸。要不要報告所長?”
李曉成扒拉著飯盒里沒滋沒味的燉土豆,食不知味。“再等等看。”他含糊地說。報告所長?說什么?說可能因為自己的一巴掌引發了絕食?他不敢想象那個后果。他只能寄希望于陳建生自己扛不住餓,最終屈服。
下午,他正在整理檔案,桌上的傳呼機突然尖銳地響了起來。他心頭一跳,幾乎是撲過去抓了起來。小小的屏幕上,滾動著一行他期盼已久的數字——楊麗萍冷庫的號碼!
他立刻抓起電話回撥過去,心怦怦直跳。
電話接通了,果然是楊麗萍的聲音,但聽起來異常遙遠和冷淡:“喂?”
“麗萍?是我!”李曉成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昨天…昨天我去冷庫找你了,你輪休?”
“嗯。”楊麗萍只應了一聲。
“怎么沒告訴我一聲?也沒呼我…”李曉成忍不住帶上了點委屈。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傳來一聲很輕很輕的嘆息,那嘆息里似乎包含了千言萬語,又似乎什么都沒有。“曉成,”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平靜,“我們的事…我想再考慮考慮。”
“考慮什么?”李曉成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房子?調動?我不是在想辦法嗎?”
“不只是那些…”楊麗萍頓了頓,似乎在尋找合適的、文學化的詞匯,“我覺得…我們之間,可能隔著的不只是距離。有些東西…感覺不一樣了。我需要時間想清楚。”
感覺不一樣了?李曉成懵了。才幾天功夫,感覺怎么就變了?難道是因為他遲遲調不動?還是她城里的親戚朋友又給她介紹了條件更好的對象?他急切地追問:“麗萍,你聽我說,調動的事我…”
“別說了,曉成。”楊麗萍打斷他,語氣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疏離,“我現在心里很亂。給我點時間。先這樣吧。”沒等李曉成再開口,電話那頭已經傳來了忙音。
李曉成握著話筒,聽著里面單調的“嘟嘟”聲,整個人僵在那里。窗外,初夏明晃晃的陽光照進來,他卻感覺渾身發冷。調動無門,工作出事,現在連唯一的感情寄托也搖搖欲墜。那句“感覺不一樣了”,像一把鈍刀子,慢悠悠地割著他的心。
就在這時,值班室的門被猛地推開。小張一臉驚慌地沖進來,聲音都變了調:“李哥!李哥!不好了!17監那個陳建生…他…他昏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