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洞內，劉子敬坐于石墩上，鶴濕淋淋地立于旁邊。劉子敬笑瞇瞇看著鶴，“你當初是怎么進的山潛里啊？”

“我家住在島原城，小時候雖然貧苦，吃不飽飯，生活倒還安定。九歲的時候，父母都死在了島原之亂里，我就流浪街頭了?！?

“當時松平信綱率領的幕府聯軍攻進了島原城，我有幸被聯軍里島津家雇傭的忍者發現，說我具有成為優秀忍者的潛力，我才被帶回了山潛里，不然可能就餓死了?！?

“不過這是我噩夢的開始。高強度的訓練，各種忍耐力的特訓，都不是正常人能承受的。我的身體因此遭受了嚴重的摧殘，現在還在吃陳家老給我開的中藥?！?

“我的進步很快，很早就成為了下忍，還是個孩子，就被派出去完成刺殺、下毒、放火、散布流言、破壞等各種任務，這期間我必須將同情心徹底拋棄?！?

“我晉升為中忍的路鋪滿了無辜者的鮮血，我是個該下地獄的人。每到夜里，我都會失眠，剛睡著就會夢見那些無辜者找我索命?！?

“我無數次想背叛出逃，但那會遭到終身追殺，完全沒有活命的機會?！?

“長大后，我還要接受取悅男人的技巧訓練，以便完成一些特殊的任務，身為一個忍者，已經不是人類，要承受無數非人的折磨。”

“剛剛晉升為上忍，成為了策劃者，主家島津家卻意外滅亡了。山潛里也遭受了重創，連我這個上忍都不得不繼續出任務，被派出來刺殺你這個罪魁禍首，因此才有幸遇到了師父?！?

“要不是大殿你寬容仁慈，收留了我，我已經跟著山潛里一起毀滅了。我的命是師父和大殿給的，是你們讓我過上了人的生活，為此，我愿意用全部的生命報答師父和大殿……”

劉子敬靜靜地聽著，無喜無悲。

他并不可憐鶴的遭遇。亂世里，比她可憐的人多了去了。鶴至少還因為天賦有口飯吃，沒有餓死在街頭不是么？

作為一個盜賊組織高級成員，傷天害理的事情肯定是干了許多。

若是倭國有公正的法律，她應該被處死。

她這種情況屬于戰場反正，接受了自己的特赦。

劉子敬有特赦別人的權力么？你當崇禎圣旨里“如朕親臨”開玩笑的么？法理上真的有。

當然自己之所以特赦了她，跟她害過的人不是華夏人有關……

這是一個從黑暗里掙扎出來的女鬼，自己給了她一個新生的機會，其實是看紅娘子的面子，就看她的本質是不是惡人了。

目前看，至少，在自己在金陵石頭津不慎失足墜下洪門號的時候，她和紅娘子一起救了自己的命……

想起那件事劉子敬就對柳如是氣不打一處來，那個男人婆還需要更多的懲罰，回去還得讓她的嗓子變得更啞……咳咳，好像自己的思路跑偏了，現在自己好像是要指點鶴來著。

“鶴，你覺得，你受的這些侮辱和損害，原因是什么呢？”

鶴一下子迷茫了，她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自己的仇人是誰？天草四郎么？好像自己都沒見過他，父母也不是一揆殺死的，而是死于一揆造成的動蕩。但那些農民要是不造反，就會餓死……

山潛里么？沒有山潛里，自己已經餓死了。

想了半天，鶴遲疑地回答，“我的命不好?！?

劉子敬沒有反駁她，反而點點頭，“你說對了，你生在窮人家，沒有主宰自己命運的力量，吃不飽穿不暖，一旦社會動蕩，必然悲劇，這確實是命?！?

“你被忍者里這種盜賊團伙吸納進去，沒有了人身自由，不得不助紂為虐，這也是命?！?

“但你想過沒有，在扶桑，為什么窮人會世世代代都是窮人，扶桑會允許忍者里這種黑惡組織存在？”

劉子敬沒指望鶴能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直接給出了答案，“那就是，這個世界是個操蛋的世界，是不公平的，生在窮人家就是罪?！?

“所以，我要像法師們說的那樣，供奉佛祖贖罪，期待來世生在好人家么？”

劉子敬笑瞇瞇還是沒有反駁她，“天竺人就是這么想的，現在的歐羅巴人也這么想。但我們華夏人，給出了另一個答案。”

“我們華夏人認為，每個人都生來清清白白，你說我居然天生就有罪了？我弄死你?！?

“商鞅變法，立爵位二十等，哪怕出身奴隸，只要勇敢作戰，也有改變命運，封侯的機會?！?

“陳勝吳廣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如果統治者不合格，不能讓老百姓過好日子，那就掀翻他們換人。萬世一系？就是特娘的罪惡之源?！?

“隋唐以來，開科舉，寒門也可以通過考試當官?！?

“明太祖讓華夏遍地社學，窮人也要讀書識字。”

“這就是我們華夏人的答案，但這還遠遠不夠?！?

“如果一個地方，所有人理論上都是平等的。你可以比我有錢，可以比我官大，但我不用自稱奴婢，我不高興，可以不伺候你——”

“如果，上位者限制貴族、高官老爺、富商們伸出的手，不允許他們將財富全拿走。讓每一個愿意勤勞干活的老百姓都能吃飽穿暖，每一個孩子都能上學讀書，只要愿意上進的孩子，就能光明正大地升官發財——”

“你覺得，這樣的地方怎么樣？”

鶴一直黯淡的眼睛突然放出光彩，“真的有這樣的地方么？”

劉子敬奇怪地望著她，“你師父可是紅花會的總舵主，她就沒跟你說過紅花會是干什么的么？”

“師父傳道的時候，我旁聽過的?？墒俏乙恢庇X得，這是天朝上國的事情，跟我這個卑賤的下國奴婢沒有關系……”

這樣啊——

劉子敬盯住鶴的眼睛，“這回你錯了。沒有人是天生卑賤的，那只是你自認為，或者別人強加給你的?！?

“如果，你有能力建成一個那樣的世界的話，你愿不愿意出力呢？”

鶴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我也可以么？當然愿意?！?

劉子敬點點頭，“若是沒有我的意外干預，島津家沒有滅亡的話，你已經晉升到了上忍，成為山潛里的決策者之一，將來還有可能成為頭目，那樣的話你還會愿意么？”

“當然，我不想讓以后的孩子，再跟我一樣受苦……”

“好，有你這樣一句話，你就不是卑賤者了?！?

“世界大勢，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一個人的力量是渺小的，如果你能成為這個洪流的一部分，那你就會成為一個高尚的人、純粹的人，完成你的不朽。”

“我作為一個普通人，也可以不朽么？”

“是的，有人說過這樣一段話，我希望你能牢記。”

“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當你回首往事的時候，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感到羞恥，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感到悔恨，在臨死的時候，你能夠說……”

“如果，你能有這樣的生命，那么你的生命將如夏花之絢爛——”

“生如夏花么？”

鶴喃喃自語，“我想起了故鄉的櫻花，花期雖短暫，但爛漫壯烈。我愿意如撲火的飛蛾，投入到師父紅花會的事業中去，在這個過程中，成為一個真正的、不再卑賤的——人。”

鶴向劉子敬深鞠一躬，“大殿，你說的我一時完全消化不了，我要在這里閉關，請諒解?！?

劉子敬帶著紅娘子、董小宛走出仙人洞，將鶴留在了里面。

董小宛生活在幸福中，對劉子敬剛才說的話并沒有共鳴，她只是反復為“生如夏花”的句子癡迷，“夫君，這句應該有下句的……”

紅娘子卻跟鶴一樣，也被劉子敬說得激動不已，“子敬，你是一個優秀的指引者、提燈人，我也愿意在你的指引下，飛蛾撲火——”

劉子敬拍拍紅娘子的肩膀，“不，鶴可以當飛蛾，你不能做?！?

“為什么？”

“因為——”

劉子敬嘆了口氣，“你才是紅花會的總舵主，而不是我，所以你要當這個提燈人的?！?

“可是——我更愿意在你的指引下沖鋒在前?！?

劉子敬望著紅娘子單純的眼睛，“可你沒有這個資格。我剛才描述的相對理想的世界，我見過，知道要是有一群無私無畏的人愿意奉獻自己奮斗的話，有建成的希望?！?

“但那是你的理想，不是我的。我的理想和所處的位置，注定我不能當一個純粹的人。所以，我替不了你?！?

“我是一個天生的心理學家，這是我以前泡……咳咳，的資本，因此我一眼能看出鶴的心結在哪里。華夏幾千年的傳承，你我才會有天朝大國子民的自信，這不是她靠學習能學來的?！?

“但我可以把她引上一條她愿意為之奉獻一切的道路，這叫一念代萬念，她就不會再有雜念和自卑了。”

“你看呢，剛才我說的東西，小宛就沒有什么共鳴?！?

“實際上我剛才激勵她的兩段話，原創都出自外國人。他們跟倭國一樣，沒有華夏深厚的文化根基，所以簡單而情緒化的激勵，更容易被他們理解、共情。”

“所以，我剛剛其實是對鶴進行了一次專門針對島國偏激的性格定制的心理干預，在西方，這叫催眠術，一念代萬念。”

“她有了這個純粹的目標，心思變得純凈，可以無限接近凌波術要求的凌波仙子的空靈心態，是不是在練輕功的時候，就不會心生雜念，氣息混亂了啊。”

啊？紅娘子愣住了，她都忘記了劉子敬最初叫鶴進仙人洞指點的是什么。

“難道——子敬你是在忽悠她？”

“不，這叫催眠。她自己有這個理想，我的催眠才會成功。你剛才也被我帶進了狀態，就是因為你也有這個理想?！?

“小宛沒有這個理想，我再能忽悠，說破嘴，對她也是無效的?！?

紅娘子歪歪頭，“可是，我確實覺得，你說的那個目標，值得我拋棄一切去追求啊?！?

劉子敬微笑，“你忘記紅花會的基礎理論了么？這就叫親不親，階層分。你和鶴都有一個苦難的童年，所以會無限向往把世界建成理想國?！?

紅娘子點點頭，忽然看向劉子敬有點失望，“難道你就不想么？難道你其實是愿意當貴族老爺的？你就沒有愿意為之付出生命的目標？”

劉子敬忽然嚴肅，“有的，我有理想的。如果是上輩子，我會愿意當一個貴族老爺?？蛇@輩子嘛——其實是我多出來的一段生命?！?

“老天把我送到這里，我一直有一種使命感——驅除韃虜，阻止華夏走向一個無底的深淵，墜落三百年。”

“這是一個無比艱難的任務。我一腳踏進的這個時代，滿清反派正是如日東升的時候，實力過于強大，我竭盡全力也不一定能成功。為此，我不得不建立一個最廣泛的統一戰線，集合所有能集合的力量?！?

“無論天地會、紅花會，還是鄭氏、吳氏，包括南明、闖軍、大西國、蒙古，能拉攏的，我都要拉攏。甚至滿清內部的反對勢力，我也要爭取，唯一的底線就是不能引洋人進來?！?

“如果在有生之年，我能僥幸成功的話，我所建立的新朝，一定是一個大雜燴。”

“我利用過的力量，都會成為新朝的一部分，獲取他們的利益。所以我注定無法成為一個純粹的人，只能成為一個冷酷的利益分配者。”

“我能驅逐韃虜，阻止華夏的下滑趨勢，就已經需要竭盡全力了，實在沒有余力再去構建一個理想國。”

“如果，你想實現你的理想的話，路還很長，甚至咱們在世的時候，很有可能不能實現。”

紅娘子聽懂了，“那我也愿意為了我的理想奮斗，我當這個提燈人了。如果需要我獻出生命的話，我愿意?！?

“那么，如果驅逐韃虜需要你獻出生命呢？”

劉子敬前所未有地嚴肅，“我愿意?！?

紅娘子突然松了一口氣，看向劉子敬的眼神不再有失望，眼角帶出笑意，“子敬，你錯了，你也是一個純粹的人呢?！?

女兵們在大天池邊搭起了帳篷野營，劉子敬的旅游團隊在廬山頂上住了一宿。

帳篷里，董小宛幸福地依偎在老公懷里，“夫君，告訴我嘛，生如夏花之絢爛，下一句是什么……”

第二天早上，鶴從仙人洞中走了出來。一夜未眠的她神情一點也不萎靡，胸前多了一朵紅花，眼睛里有光，臉上充滿了自信。

一道黑影閃入大天池，如一朵青煙飄過，天池里的睡蓮葉子一張張沉入水底，黑影在水面上轉了一圈。

黑影回到岸上，面帶笑意，給劉子敬和紅娘子跪倒，“大殿、師父，鶴不辱使命，練成了凌波術。”

紅娘子摸著鶴的頭，滿臉欣慰，“這就叫方便善巧，萬法歸宗，皆可成道?！?

“這凌波術啊，我練起來像賊仙，你練起來像鬼仙，實際上都跟祖師練的不一樣。將來你再收徒，爭取收一個有根骨的頂級美女、大家閨秀，才能復現當初洛神凌波仙子的原貌?！?

旁聽的劉子敬下意識看向了董小宛還沒隆起的小腹。以自己和董小宛的優秀基因，若是女孩的話，一定會是個頂級美女吧？

劉子敬在廬山盤桓了十天，終于下山，結束了聯合艦隊的修整，揚帆出發。

閏六月三十晚上，艦隊到達了長江口，松江外港，現代叫羅涇碼頭的地方。

艦隊依次靠港，陸戰隊背著槍，跑步下船，在夜色中建立灘頭陣地。

劉子敬正準備布置任務，實施這次的移民營救計劃，忽聽耳邊傳來熟悉的大笑，“子敬果然是信人，我沒白在這里等你，你看我給你帶了誰來？”

黑暗的江邊，宋樂習慣性一瘸一拐冒出了頭，出現在火把照亮的碼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