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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神仙人

  • 青玄記
  • 吳沉水
  • 9029字
  • 2025-06-04 11:27:26

在寒氣觸及皮膚的瞬間,曲陵南本能地往后一退,同時握緊匕首橫在胸前,呼吸一滯,只聽嘩啦一聲巨響,一條長形多足怪獸猛然自水中飛撲而上,水珠四濺,曲陵南甚至能感覺此怪蟲多足劃過空氣的沙沙響動。她提氣一蹬腿,往后一飛,堪堪避開此蟲橫尾掃來。

那蟲子一擊不中,遂盤桓潭邊巖石之下,頭部高高聳起,猶若毒蛇一般伺機攻擊。曲陵南大氣不喘,冷冷地盯著這頭不知名的怪蟲。只見它渾身披甲,一節節有若百足蟲,然頭部卻只生一個大眼,聳起的頸部到腹部皆如一般爬蟲般有均勻紋路。

此怪蟲一節長尾尚深入潭水之中,渾身一動不動,獨眼眨也不眨,令曲陵南狐疑其是否生有眼皮。她默默抓緊手中匕首,面無表情地思忖,這么一大截,怕是甲殼堅硬,猶如那頭撞死瘸子的巨猿般,尋常匕首恐怕刺不入其內。而其生于水中,涉寒潭若平地,則比那巨猿更要滑不留手。

要宰了這玩意,恐怕得另外找些下刀的地。

她微微一瞇眼,卻見怪蟲沙沙收起身軀,突如其來地躍起,身軀凌空,身長足足有兩丈余。曲陵南絲毫不懼,清叱一聲,手持匕首迎面而上,往怪蟲腹部一戳,果不其然,腹部蟲甲僵硬異常,匕首根本刺不進去。但她這一下卻激怒怪蟲,只見那蟲子呲牙咧嘴,口長得極大,口中利齒參差,卻閃有藍光,扭頭就朝她撲了過來。

她心下一凜,猜想這蟲子與毒蛇相近,該有毒液噴出。果不其然,怪蟲頭一揚,嘴里噴出一股毒液,足有一尺高,加上它半空的高度,這毒液噴灑范圍因而變廣。曲陵南急忙就地滾了幾滾,只聽嗤嗤數聲,衣袖上被濺到毒液之處已然被燒出幾個破洞。

曲陵南靈活地爬起,揮著匕首眼疾手快插入其頸部扭動的節與節間隙,觸手仍然僵硬,一刺之下并沒刺入。曲陵南用力再刺,可惜她奔波了一日,先與巨猿纏斗,受了傷尚未包扎,此刻又被這頭兇狠的怪蟲纏上,當真有些力乏。這一刀變刺得偏了偏,在怪蟲外殼處劃出一道痕跡,卻并未傷及它分毫。

怪蟲頭一扭,張嘴沖她咬了過來。曲陵南臉色沉靜,空余的左手一把拽住怪蟲的脖子,咬牙往外拉,不讓它咬中自己的頸部經脈。然怪蟲尾巴一甩,竟如巨蟒一般纏繞上來,百足窸窸窣窣迅速爬上小姑娘的軀體,漸漸收緊,力大無窮,竟想效仿森蚺巨蟒一流絞死獵物。

離得近,小姑娘幾乎可聞見蟲口中傳來的陣陣腥臭,那些細足嵌入自己皮肉所引起的本能厭惡與恐懼。她轉頭盯著那蟲子的獨眼,不知為何,竟然能從中讀出隱約的蔑視與鄙夷。就如自己并非一個大活人,而不過是這個畜生口中一頓勢在必得的美食,掙扎與搏斗都顯得尤為可笑。

可憑什么?

曲陵南忽而感到一股怒意自丹田處涌起,自下山以來所遭遇的種種不堪均翻了出來,尤其是經歷的數次生死關頭,一次是自己名義上的親爹想宰了自己,一次是一頭長得像獸卻取名為猿的畜生想撕碎自己,現在,連這種陰溝里爬著的臭蟲也敢肖想她飽餐一頓。

就因為她現下尚未長大成人,力氣弱小,沒人教過騰云駕霧那等本事?

她是個凡人沒錯,她確實也還年紀小,可那并不意味著誰都能欺負她!

曲陵南的怒意越積越多,那股撕開法術藤蔓時出現的氣息再度如脫韁野馬,于四經八脈之中橫沖直撞,她苦苦支撐著一絲神智,卻只見那蟲子的血盆大口卻越來越近。曲陵南只覺一陣灼熱之氣沖上咽喉,她怒吼一聲,自體內猶若爆破一般迸發出極強的氣勢,她一把卡住怪蟲脖子,用力一扯,那怪蟲頓時被硬生生扯開,發出一陣凄厲的鳴叫。曲陵南往下一撲,徑直坐到蟲子身上,左手按住它的頭,右手舉起匕首扎進它的獨眼中,瞬間穿透腦殼。

怪蟲不住扭動掙扎,曲陵南面沉如水,高舉匕首一下下刺穿它的腦袋,一直刺到那怪蟲腦袋成了血窟窿,汁液血跡濺了一身一地,手一揚,就要拋入深潭中。

“別丟啊,小姑娘真是暴斂天物,你不要這個,送給我可好?”

那個溫柔可親的男音再度在她耳邊響起。

曲陵南猛地抬起頭,四下張望,眼神冰冷兇悍。那個聲音似乎從周遭石壁當中傳來,四處皆有回音,根本無法判斷具體從何處響起。曲陵南閉上眼,順手在自己衣服上蹭了蹭匕首上的血,將蟲腦袋舉起,再度對準那口深潭,就要拋過去。

“哎,不是告訴你別丟嗎?真是不乖,不聽話的小孩可是要被打屁股哦。”

那聲音再度響起。

曲陵南驟然睜開眼,清叱一聲,反手持匕首沖瀑布方位疾奔而去。她一刀將匕首扎入瀑布旁一塊不起眼的鐘乳石上。眼前所見頓時晃了數下,耳邊只聽得那男人略微有些驚奇地“咦”了一聲,曲陵南定睛一看,那石塊已然隱去,一個男人的身影悄然而立,曲陵南一刀劈了過去,然而刀卻像砍在看不見的墻上一般,咔嚓一聲,怎么也刺不進去。

男子帶著笑意溫和地道:“太粗魯了,小姑娘可要文雅些方能討人喜歡。”

他話音未落,曲陵南卻直直往后飛了開去,砰的一聲重重摔在地上,摔得她五臟六腑幾近挪位。

劇痛之下,曲陵南身體內那股火燒之感退散了去,她一個激靈,神智回復過來。她動了動,卻發現手足皆無知覺,哪里能動得了分毫,她張嘴想說話,卻發現嗓子里連一個單音都發不出。

曲陵南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懼,她躺在地上不能動彈,沒有比身體驅使不了更令人無望的了。

而正前方,卻漸漸走出一個越來越清晰的人來。

曲陵南在看清他樣子的一瞬間,忽然覺得腦子一片空白,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男人,情不自禁地咽下一口唾液,心忖乖乖龍個冬,世上怎會這么好看的人咧?好看到她覺著自己相貌不俗的爹娘加一塊,都比不上人家一根手指頭。

小姑娘沒讀過什么書,不曉得這世上贊美一個人的容顏有成千上萬的詩詞歌賦,比興鋪陳,她也不曉得一個人若擁有這樣的相貌,意味著多少旁人享用不到的好處和旁人避之不及的風險。

她只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比她見過的任何人都好看,若能長長久久看著這張臉,她愿意每日宰一頭剛剛那種臭蟲。

那男子一張臉不笑已然人神共憤,偏他還愛臉掛微笑,令人如沐春風。他站定了,動作優雅地撣撣衣擺,手一伸,地上被曲陵南戳爛的怪蟲腦袋便直直飛來,男子接過去,似有些可惜,道:“看看,好好一個傴僂蟲首,都讓你弄成什么樣了。”

他雖口吐責備,然聲調仍和煦,就如最溫良恭謙的師長,不責罵,卻用遺憾令學子慚愧自省。曲陵南看著他,莫名覺著自己不該將蟲首戳得太爛,若完整割下給他,說不得他會高興多兩分。

“無須自責,你適才也算無奈之舉。”男子溫和地寬慰她。

曲陵南羞愧越甚,臉都發燙。

“下回莫要魯莽,可記得了?”

曲陵南想點頭,這才領悟到頭動不了。

“你這孩子就是不聽話,若才剛乖乖站在那,等傴僂蟲咬上,待它吃夠了你身上的肉,自然會溜開休憩,我也可徐徐斫下它的頭顱。這吃飽喝足的傴僂蟲渾身肉質松弛,最為鮮美,乃兇獸食譜中上乘美味,你說,你可算不算是暴斂天物?”

曲陵南睜大眼睛盯著他。

“可惜啊可惜。”神仙樣的男子一邊嘖嘖嘆道,一邊伸手掰開蟲子腦殼,咔嚓一聲,那怪蟲腦袋裂成兩半,男子伸手于血肉模糊中一陣翻找,過不了一會,他發出一聲愉悅的笑聲,轉頭對曲陵南笑道:“幸虧妖丹沒讓你這莽撞鬼弄壞咯。”

他手一攤,一顆棗兒大小的紅色珠子滴溜溜在他白玉般的掌心轉動。若這雙手沒沾染血肉,看起來會更為賞心悅目一些,隨后,男子將那顆珠子拋入口中,猶若吃糖豆一般嘎嘣咬下,微瞇雙眼道:“真是美味,可惜傴僂蟲奸詐得緊,若無誘餌,恐難再捕到。小姑娘,不若這樣吧。”

男子用極為動人的笑容道:“你再做次誘餌怎樣?”

那神仙模樣的男子說完,便含著和煦溫柔的笑意凌空一抓,將曲陵南整個抓起,再一甩,準確將她甩到碧綠潭水之畔的石塊上。小姑娘口不能言,身不能動,猶如提線木偶,直直摔在石板上,這一下直摔得她渾身氣血翻涌,便是她素來善于忍耐,也禁不住疼得呲牙咧嘴。

“哎呀真個對不住,摔疼你了吧?”男子淺笑道,“我多年未見生人,手上勁道拿捏不穩,小姑娘可莫要責怪則個。”

曲陵南瞥了他一眼,心忖這人真怪,他修為如此之高平生聞所未聞,又怎會有勁道拿捏不穩一說?適才分明是存心摔疼她,卻偏生要做出一副不小心之狀,這么當面扯謊,費勁不費勁?

她又巡視了這男子從頭至尾,其模樣確實好得沒挑,身披藍色布制長袍,腰間系一麻繩,長發垂肩,渾身上下,配飾一樣全無,雖不減其風華萬一,然卻顯見簡易樸素,想她曲陵南雖也勞碌奔波,可到底有兩件衣裳繡了華而不實的紋樣,娘親若不發病,也愿意為她梳整齊的雙髻。

比這男子強多了。

曲陵南忽而有些同情他,她心忖,這人莫非與自己一般,自幼長在這洞里,不通俗物,不諳世事。瞧他衣裳簡樸,大約日子艱難,衣食無繼,可憐見的,連那等丑陋蟲子都吃,所謂饑不擇食莫過于此咧。

這便難怪他見來了個外人,想到的也只能是如何拿這外人當獵物誘餌,天大地大,填飽肚子最大,換做她,若有生人自愿踏入山野間布好的陷阱中誘捕野獸,她說不得也會欣然雀躍,冷眼旁觀。

這男子做得沒錯。

只不過自己可不愿白白喂那等陰溝里爬出的蟲子,便是這神仙樣的男子強勝自己百倍也不行。

曲陵南盯著那男子的臉,暗暗于體力搜尋那股令自己宛若燒灼起來的神秘氣息,可尋遍五臟六腑,卻再次發現它消失得無影無蹤。

曲陵南心里暗暗叫苦,這氣息引發的怪力來去無蹤,若再尋不著,只怕等會便得命喪此地。

死倒沒什么,可死在一條爬蟲之口,那卻萬萬不能。

男子忽而豎起食指抵住嘴唇,帶著笑悄聲道:“噓,別動,傴僂蟲成雙成對,雄蟲已命喪你手,雌蟲必來尋仇,你身上帶著蟲血,方圓十里內,那蟲子皆能嗅到。稍安勿躁喲,它馬上就出來了。”

曲陵南認真地看著他。

“莫怕,傻丫頭,不會太疼的,只少了點肉罷了,你放心,我等會盡量快些出手,斷不叫你多受苦便是。”男子愉快地瞇著眼,道,“你一介凡人,得享為本道誘蟲的殊榮,也算不枉此生,無甚遺憾了。”

曲陵南皺眉,越發憐憫這男子說話顛三倒四,扯謊上癮,她揣摩著此人大約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了太久,不扯謊已經無法好好說話。

“啊,終于來了。”男子高興地道,“小姑娘,記住別動喲。”

他手一拂,隨即隱去身形,曲陵南此時卻能聽見潭水深處有東西迅速劃水往上游過的聲音,沉寂的水面瞬間泛開層層漣漪。突然嘩啦一聲,一蟲破水而出,百足獨目,身形丑陋,正是那男子口稱的傴僂蟲。雌蟲比雄蟲顏色略淺,然沖出水面的力道卻越大。

它于半空中晃晃腦袋,似確定雄蟲何處,隨即發現地上雄蟲的尸首,頓時百足張開,口中冒出噓噓之聲,似在怒斥狂吼一般。曲陵南渾身汗毛都聳起,她拼命運氣,丹田處隱約傳來一股炙熱細流,正是她之前遍尋不至的古怪氣息。曲陵南心中一喜,趕忙將這股氣息引往四經八脈,試圖沖開男子加諸她身上的禁制。

然此時卻聽那雌蟲仰天悲鳴,隨即扭頭一望,獨目直直看進曲陵南的眼眸中。曲陵南微微瞇眼,用力加速氣息轉動,祈求在怪蟲襲擊之前能恢復四肢。說時慢那時快,雌蟲怪叫一聲直直從她撲了過去,張開大嘴沖她肩膀就咬下,同時百足齊張,緊緊纏住曲陵南的身軀,收緊捆縛之后,雌蟲硬生生撕下她肩上一塊肉來。

劇烈的疼痛一襲來,曲陵南體內那股熱流豁然便大,猶若被人轟地一聲點燃爆炸一般,瞬間流竄進她全身經脈。她眼睛充血,意識模糊,心念一動,手已經舉起,一把揪住雌蟲的腦袋往后一扯,另一只手反手拉住它的后半截,大吼一聲,將整條傴僂蟲從身上扯了下來。

那蟲在她手中扭動不已,曲陵南一個抓不住,蟲尾重重一掃,將她整個人掃入潭水之中。噗通聲響過后,寒潭之水滅頂而來,曲陵南不提防灌入一大口水,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立即奮力往上游出水面。

她剛剛把腦袋伸出水面,用手撥開攔住視線的額發,尚未攀上岸,那怪蟲已然撲了過來,這回張嘴要咬住她的咽喉。曲陵南無處可避,唯一的匕首又被丟在地面,身無寸刃,只得手握拳頭,打算跟這蟲子硬拼。

就在那雌蟲即將咬上她的前一刻,一道絢麗的火卷了過來,將這蟲子團團圍裹,熱浪撲來,曲陵南不得不舉臂擋住,只聽噼啪數聲,她放下手臂一看,偌大的一條怪蟲已經落到地上,不出片刻便被燒成廢渣。

黑色渣滓中有一顆紅色小珠滴溜溜直轉,隨即飛了起來,直直飛入曲陵南身后。曲陵南愣愣地轉過頭,卻見那小珠自動飛入男子手中,她舔了舔嘴唇,以為男子又會將小珠當糖豆咬下,可出乎她意料的是,男子低頭凝視了小珠片刻,施施然走了過來,蹲在水邊,將珠子遞給她道:“吞下去。”

“為,為啥?”曲陵南凍得哆哆嗦嗦。

“兩百年的傴僂蟲丹,妙處可多,最要緊的,它能解傴僂蟲毒。”

曲陵南不曉得自己發生了什么,卻依稀覺著奪人口糧,尤其是奪這么好看又吃不飽的人之口糧,這等事不能干,于是她勉強提氣,忍著冷,牙齒打顫道:“你,你吃。”

那男子一愣,道:“你倒好心,罷了,傴僂蟲丹于我雖有用,然少服一兩顆也沒什么,你且吞下,不然性命難保。”

曲陵南只覺得視線有些模糊,人變得越來越冷,她拼命攀著潭邊石頭想跳出水,卻發現自己一點勁都使不上。

男子掰開她的嘴,直接將那顆珠子強行塞入,曲陵南只覺一股刺骨冰寒自喉嚨流入體內,四肢瞬間如被凍住般僵硬無比,連血液都快要凝固成冰渣子。

朦朧中,她被那男子提溜著后頸提出水面,這回她沒被那人隨意丟于地上,而上輕輕放下,甚至腦袋還能倚靠著一塊石筍。她努力想睜大眼睛瞧那男子要干嘛,卻發覺自己眼前一片重影,耳朵嗡嗡聲不絕,仿佛有成千上萬只蜜蜂一起扇動翅膀一般。

在這樣的雜音中,小姑娘卻不知為何看清了那男子的臉,那張好看得不得了的臉湊了近來,將她濕淋淋的頭發撥開,捏著她的下頜,猶如鑒定什么似的盯著自己的臉仔細端詳,此時曲陵南發現這張臉上一點笑意都沒有,似乎有誰拿著塊抹布,將這男子臉上作偽的笑容盡數拭去。

這樣才對嘛。

小姑娘欣慰地舒展了眉頭,笑得不知所謂何必再笑?真不知這人腦子里都裝著什么。

然后,在她陷入昏迷中的前一刻,她看到男子慢慢得露出了一個輕松的微笑,像想到什么好事一般,從心底洋溢而上的歡樂蔓延到臉上。他的笑容耀眼到極點,宛若山谷中落日絢麗,宛若草地上晨露初凝,就算把她這輩子見過的所有美好的東西統統加起來,也未必及上。這樣的笑容才能配得上這樣一張臉,令曲陵南覺著,哪怕再來一頭怪蟲讓她宰,恐怕她也樂意。

她越來越混沌的腦子想道,這人真笨,長這樣,要笑就得這么笑才好看嘛。

她在恍惚間似見到那男子說了什么,可一句也沒聽清,她辨認了半天,才勉強認出,那男子像是在說,世事難料。

啥意思咧?

曲陵南想著想著,墮入昏迷中。

是夜,曲陵南做了好長的一個夢。

夢中有數不盡的傴僂蟲窸窸窣窣蜿蜒爬行,盡數沖她而來,這些蟲子離近了又化作巨藤,猶如那日傅府門前纏縛住她的苦藤蔓一般,若大螈森蚺,自腳踝處攀爬而上,頃刻間覆滿全身。那藤條冰冷徹骨,肌膚與之相觸,冷意透過骨縫深入內里,凍得她幾欲僵住。

然與此同時,卻又有說不清緣來的古怪炙熱之氣囤積下腹之處,這股霸道之熱氣似不喜被外部陰寒束縛,掙脫得十分厲害,橫沖直撞之下,令夢中的曲陵南見著自己腹部高高聳起,宛若一個充氣皮球,內里尚有熱氣忽左忽右,撞擊得肚皮一上一下,五臟六腑被撞得險些移位。它掙扎得欲是厲害,外部藤蔓便糾結得越緊,層層捆縛住她,勒得四肢胸骨疼得厲害,似乎下一刻就要被勒斷。

曲陵南在夢中親眼見到藤蔓嵌入肉中,深可見骨,而那股霸道熱氣卻絲毫不肯服輸,反而激起越來越強勁的力道。她的腹部越積越高,終于到達頂點,砰的一聲巨響,腹部炸開,一道耀眼的光芒沖天而起,剎那間,被光芒照到的藤蔓節節枯死,血肉模糊的四肢與腹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彌合。

此一刻,她猶若浸泡于溫度合適的水中,安全而放松。小姑娘這一生極少有這樣的時刻,腦子昏沉沉地躺在一片溫暖之中,什么也不用想,明日發愁的三餐吃食,顛沛流離且待明日再說。此時此刻,且讓她四經八脈全浸潤于光芒當中,那道古怪的熱氣不再霸道肆虐,而是罕見地溫順偎貼,輕柔地流淌過全身經脈,宛若娘親的手,滿懷舐犢之情。

雖然小姑娘不太記得娘親的手是否曾如此觸摸過她。

良久后,久到渾身骨骼宛若被那道白光重新拆開又組合回去,曲陵南睜開眼。她用了一會才想起自己在哪,目之所及仍是那無分白晝黑夜均光亮瑩白的石洞。石筍晶亮點點,猶如繁星璀璨,耳聞水滴投石壁,清脆沁寒。

這間石洞偏小,已不是她殺蟲的所在。

曲陵南爬了起來,發現耳力視力竟比之先前強了不少,且閉目之下,方圓數里些微動靜竟能看得一清二楚,便如驟然間腦子里多了一雙神奇的眼眸一般,身未至,然感知卻已遠。

她略跳了跳,竟能蹦起丈余高度,若非及時躍下,頭險些撞上洞頂凸起的石筍。

手一摸石壁,方發覺自己手上竟滿是淤泥,整個人便好似在荷塘里打了滾,又臟又臭,曲陵南雖是只求衣能蔽體食能果腹的人,此時見了自己這般腌臜,也忍不住皺了眉頭。

雖說有幾日沒洗澡,然只是宰條蟲子,也能弄得一身泥巴?

曲陵南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事她便不想,此時她暗自慶幸的是多虧娘親早死了,否則以她那般愛美,若見著自己邋遢至此,怕不得又哭一場?

小姑娘寧可再去宰傴僂蟲,也不愿見娘親哭。

她三步作兩步奔至水聲處,洞邊有潺潺寒泉,經年累月沖刷出一道天然小渠,積了清澈見底的一洼水。曲陵南伸手掬水,清涼之極,先捧著飲了一口,卻發現入口甘甜。小姑娘點點頭,對水表示滿意,隨即解下腰帶,脫下衣裳,雙手捧起水澆到身上。

她長年照料自己,這些隨身瑣事自來便嫻熟無比,便是水寒徹骨也渾不在意。待洗去層層泥垢后,曲陵南突然發現,那露出的肌膚潔白無瑕,觸手光滑得猶如打磨過的玉石,長年打獵受的傷留的疤,此時居然全都無影無蹤。

曲陵南吃了一驚,忙摸到自己左肩,她記得就在昏睡前,她這個位置分明讓那丑陋的蟲子撕咬下一塊皮肉,然摸上去一片平滑,哪里有什么傷口?

小姑娘心跳猛然加快,她抱著衣裳不知所措,忽而憶起山村人講過的精怪故事,有道行的妖魔能將人魂魄轉自別的軀殼,隨心所欲,毫無道理。曲陵南心下一陣發涼,暗忖自己才剛殺的那一公一母倆條蟲子,身軀肥胖巨大,別早已修煉成精怪吧?

因為報復,故給她換了個中看不中用的殼子?

可千萬別,原來的殼子就算千瘡百孔,經年磨損,且腿短手長,不是什么好身體,然上躥下跳,翻山越嶺從未含糊過,打獵劈柴,養家糊口更是一把好手。且極少生病,便是病了,多半吃點草藥睡一覺,第二天也會再度神清氣爽。

更何況,那張臉,細細端詳之下,五官終究是肖像娘親多些。

曲陵南捧著衣裳一躍而起,火燒屁股般奔到石洞的另一頭,那邊有光滑的石壁一面,影影綽綽能照出人來。小姑娘戰戰兢兢湊近石壁,摸著自己的臉又捏又掐,終于放下心來。

還是原來那張臉,還好。

雖說肌膚似乎變白變細,然它愛白便白,愛黑便黑,左右也由不得她。

她跑回水洼邊搓了搓衣裳,那身衣裳沾染了血跡泥垢,污穢不堪,無論如何都洗不干凈了。曲陵南因沒被奪舍而心情大好,對衣裳污漬去不掉也毫不在意,只要不臭就成。

她洗完后,就著濕淋淋的衣裳又穿回身上,雖不大好受,然總好過裸身,這洞中目前瞧著是只有她一個,可那神仙樣的混蛋卻善于斂息隱形,誰知他什么時候又來個神出鬼沒?

小姑娘腦子里沒那等造作無用的羞赧念頭,只覺著那男的雖說好看,但卻說不準什么時候又想拿自己喂什么蟲,為了不被咬死,等下沒準一撞見他就得跟他玩命了。

穿好衣裳玩命,就算玩不過人家,死了也不那么寒磣。

她摸了摸肚子,因吃過郝平溪所贈的下品辟谷丹,此時并無饑渴之感。然她習慣了做長久打算,今日不餓,不代表明日也無需進食。

曲陵南摸了摸懷里的衣袋,將東西盡數倒出,數枚銅錢滾了出來,一根娘親所戴的銀簪,一盒普通金瘡藥,一個火折子,然已經濕透無用。

小姑娘將銅錢仔細數了數,鄭重收好,火折子放在石塊上,期望其干透時能又好用,金瘡藥說不定什么時候就用上了,必須隨身帶著。

她的手摸到衣袋深處,卻摸到一塊硬石頭,掏出來一看,是一塊玉佩,正面雕著奇特符文,翻過來背面又蟠龍紋樣。

這是郝平溪死前遞給她的玉佩,戴上它,人們就不知道她姓曲。

曲陵南拎起這塊玉佩,盯著它嚴肅地看,忽而覺著一股酸澀之感從心底涌起,她不是好賴不分的人,事到如今,她如何不知道,瘸子給她這個是為她好。

曲陵南鄭重將玉佩戴在脖子上,藏到衣裳里。玉佩貼著胸口靜悄悄地臥著,小姑娘面無表情地想,姓曲既然給自己帶來這么多麻煩,為了省事,也得聽瘸子一勸。

若她不姓曲,便不會下山殺爹,便不會有后面這許多事,也不會被困此處,與一個較傴僂蟲罹鞫猿兇險百倍的好看男子比鄰。

可我如若不是曲陵南,我又叫什么?

她眨眨眼,將這些無用的念頭拋開,當務之急是尋回那把匕首,那也是瘸子的東西,他已經死了,他的東西丟一件便沒一件了。

曲陵南閉目感知那殺蟲的大洞在何處,確定方位后,她便邁步走出,朝那處大洞走去。一路盡是差不多模樣的石洞岔道,不走不知道,一走才知道,這里大得超乎想象,似乎幾天幾夜也走不到頭。而若不處處留意,則容易在同一處打轉,最終困死岔路上。

日復一日見到如此單調無望的甬道,那個男人到底在這里干嘛?

吃也吃不飽,穿也穿不暖,還有毒蟲兇獸虎視眈眈,陰寒艱苦自不必多言,那男子為何不移去山清水秀的處所,那便無需吃那等爬蟲充饑了啊。

曲陵南忽而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或許,那男子非不想出,實不能也。

她發足狂奔起來,丹田處一股熱流涌了上來,氣息平穩,跑動輕盈快捷,不出片刻便到那大洞。只見潭水依舊,地上那頭死透的傴僂蟲尸已無影無蹤,地上的血跡也干干凈凈。

曲陵南低頭四下尋找,怎么也不見自己的那柄匕首。此時,她忽而聽得那男子的聲音在耳邊近處響起:“咦,服下傴僂蟲丹非但沒被凍死,居然還引氣入體了,哈哈,真有趣,多年未見這般有趣的事了。”

曲陵南急忙望過去,這才發現在她的正前方,水幕入潭的背后,有天然石臺一座,那神仙樣的男子屈膝盤腿端坐其上,雙目緊閉,嘴唇不動,似在打坐,然他的聲音卻準確無誤傳到她耳朵里。

又在裝神弄鬼,就不能好好說句話么?曲陵南興趣缺缺地低下頭,繼續找她的匕首。

“小姑娘,乖乖站直了,讓我瞧瞧你引氣入體后的模樣兒。”那男子聲音一如既往溫柔和煦,“抬起頭,莫怕,不再拿你誘蟲子便是。”

“喲,跟我鬧脾氣?不聽話?”男子低低笑了起來,“我言而有信,說了不拿你做誘餌便不會,只是這洞里尚有不少不比傴僂蟲遜色的好東西,你確定仍要在我面前倔強到底么?”

曲陵南聞言,目光炯炯地抬頭問:“真的?”

男子笑道:“當然。此上古溶洞,外面千年冰封,這里頭的蛇蟲鼠蟻無天敵捕殺滋擾,不知凡幾。”

“甚好。”曲陵南堪稱愉悅地道,“害我憂心了許久,原來這鳥不生蛋之地也有獵物可打嘛,這樣吃食口糧等事便不愁了。”

男子笑聲一滯,冷冷道:“好大的口氣,就憑你,恐怕不出三日便被兇獸打了牙祭。那地下的蛇蟲螻蟻皆各有修為,非等閑之輩,傴僂蟲不過其中爾爾之流罷了,你就不怕?”

“怕了能不吃飯?”曲陵南好奇地問,“還是你吞了那種吃了不餓肚子的綠藥丸?”

“放肆!我堂堂金丹修士,哪需辟谷丸那等低劣丹藥?”

“哦,”曲陵南點點頭,道,“你還是將匕首還我,最多我應允你,獵到的東西分些與你度日便是。”

她有些同情地瞥了那男子一眼,道:“往后若有更好的,你還是莫要吃那蟲子的腦子,不太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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