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深處，廢棄的鉛酸電池廠改造的據點，彌漫著消毒水和臭氧燒灼的刺鼻氣味。唯一的光源來自房間中央那具維生艙——它更像一個透明的刑具，幽藍與猩紅的數據流在強化玻璃上瘋狂沖刷，如同被囚禁的暴風雨。

陳默躺在里面。他曾經健碩的身體如今深陷在凝膠基質中，皮膚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灰白，像是被抽干了所有色彩。從肩胛骨到肋下的巨大創口被半透明的生物膜覆蓋，底下并非血肉，而是無數細如發絲的銀色數據流在蠕動、侵蝕。那是7號錨點地下金庫一戰留下的紀念品——清道夫-IV的“熵能剝離程序”正持續不斷地啃噬著他的存在，將他緩慢但不可逆轉地轉化為純粹的、銀行可識別的“壞賬數據”。

維生系統尖銳的警報聲如同垂死者的哀鳴，被刻意壓低了音量，卻在死寂的房間里顯得更加磨人。

林析站在維生艙前，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冷的艙蓋。她的倒影映在布滿數據流的玻璃上，蒼白，疲憊，眼神深處卻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的火焰。蘇晴被數據鎖鏈徹底覆蓋前，最后強行投射給她的那片櫻花虛影，帶著絕望的暖意，幾乎夜夜灼燒著她的神經。那99.99%的封印進度，像一個滴答作響的末日時鐘，懸在所有人的頭頂。

“心跳、腦波、代謝率…所有生理指標都在滑向臨界點。”莉莉的聲音從旁邊布滿灰塵的舊服務器陣列后傳來，帶著一種竭力維持的冷靜，但指尖在虛擬鍵盤上敲擊的速度快得驚人。她面前懸浮著十幾個光屏，除了陳默的生命體征監測，其余全是密密麻麻的金融數據和全球社交媒體的信息洪流監測。“銀行的‘壞賬清除’協議像跗骨之蛆，常規醫療手段根本無效。清除指令的優先級在不斷提高…它在加速消化他。”

她的目光掃過一個標記著“全球顏值貸用戶情緒波動熱力圖”的屏幕，上面代表負面情緒的紅點正以可怕的速度匯聚、加深，形成一片片猩紅的浪潮，隱隱構成某種龐大而規則的幾何圖形輪廓。莉莉眉頭緊鎖，手指在桌面上焦躁地敲了敲，暫時將這個令人不安的發現壓了下去。眼前的危機更急迫。

“武器系統…狀態？”林析的聲音有些沙啞，視線沒有離開陳默痛苦緊閉的雙眼。

“核心框架已經強行加載到他的神經突觸網絡了，利用銀行清算協議對他進行‘數據化’的過程作為掩護和載體。”莉莉調出一個復雜的能量結構圖，無數細小的光點在陳默身體輪廓內閃爍、連接，構成一把結構極其精密、形態卻模糊不定的能量利刃雛形。“‘熵能裂解矛’原型。理論基于流浪漢留下的‘無欲者方程式’碎片逆向推導，目標是利用目標自身的熵能（無論正負）作為引信，短暫撕裂高維銀行規則在局部維度的投影穩定性，制造一個‘規則空白’窗口。”

她頓了一下，聲音艱澀：“但代價…你也看到了。這武器在成型過程中，本身就是一個高度不穩定的熵能黑洞，會持續抽取并撕裂載體的生命信息。陳默…他既是鍛造爐，也是即將被獻祭的柴薪。每一次調試，都是對他僅存‘存在性’的進一步剝離。他在用自己的命，強行‘編譯’這件能殺死神的武器。”

林析的手猛地收緊，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維生艙內，陳默的身體忽然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灰敗的臉上涌起一陣不正常的潮紅，喉嚨里發出壓抑的、非人的嗬嗬聲。覆蓋創口的生物膜下，銀色的數據流驟然變得狂暴，如同億萬饑餓的銀蛇瘋狂扭動、噬咬。維生艙的警報瞬間拔高到極限，刺目的紅光將整個房間染成一片血海。

“不行！神經負荷過載！熵能反噬！”莉莉失聲尖叫，手指在虛擬鍵盤上拉出殘影，試圖強行穩定系統。“他要被那東西從內部‘格式化’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林析做出了決定。她猛地一步上前，雙手重重按在劇烈震顫的維生艙蓋上。冰冷的觸感直刺骨髓，但她毫不在意。她閉上眼，強迫自己沉入那片因蘇晴的犧牲而愈發清晰、也愈發灼痛的意識深處——那里，除了破碎的櫻花，還有流浪漢在數據風暴中湮滅前，強行注入她意識海的、如同星辰碎片般的冰冷光點。

無欲者核心方程式碎片！

她不再試圖理解那超越人類邏輯的冰冷符碼，而是將自己的意志，那混雜著無盡怒火、刻骨絕望以及對蘇晴最后溫暖記憶的執念，狠狠“撞”向那些碎片！

嗡——！

一股無形的、冰冷刺骨的洪流，瞬間以林析為中心爆發開來！它沒有實體，卻讓房間里的燈光瘋狂閃爍，服務器陣列發出不堪重負的嗡鳴。莉莉眼前的光屏瞬間雪花一片。這股力量并非攻擊，而是一種絕對的“漠然”，一種對一切規則、能量、存在本身的“無欲無求”的否定！

這股源自流浪漢終極遺澤的冰冷洪流，無視了維生艙的物理阻隔，無視了狂暴的熵能數據流，直接穿透進去，粗暴地“撫平”了陳默體內瘋狂暴走的裂解矛能量。如同宇宙初開時的絕對零度，瞬間凍結了沸騰的巖漿。

陳默身體的抽搐戛然而止。臉上那病態的潮紅迅速褪去，重新變得死灰。創口下狂暴的銀色數據流也像是被凍僵的蛇，動作變得極其遲緩、凝滯。維生艙刺耳的警報聲如同被掐住了脖子，陡然降低，只剩下斷斷續續、有氣無力的哀鳴。

房間里的紅光黯淡下去，只剩下設備指示燈和光屏幽幽的冷光。

莉莉張著嘴，看著瞬間穩定下來的生命體征數據，又看看雙手按在艙蓋上、臉色比陳默好不了多少、額頭滲出細密冷汗的林析，震驚得說不出話。

“他…穩定了？”莉莉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

林析緩緩松開手，身體微微晃了一下，才站穩。意識深處那股冰冷的洪流來得快，去得更快，只留下一種靈魂被瞬間抽空的虛脫感和難以言喻的“非人”余韻。她急促地喘息著，盯著維生艙內暫時平靜下來的陳默，眼神復雜。這武器是唯一的希望，但它每一次呼吸，都在吞噬陳默的生命。

“暫時…壓制住了反噬。”林析的聲音帶著力竭后的沙啞，“但方程式的力量…太冰冷了。它…不屬于人。”她回想起剛才意識接觸碎片時那種絕對的“無”，仿佛自己也要隨之湮滅，心有余悸。

就在這時，莉莉面前一個剛剛恢復穩定的光屏，驟然爆發出刺目的金光！警報聲再次響起，但這次是截然不同的、代表最高級別外部威脅的蜂鳴！

“林析！”莉莉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看這個！”

林析猛地轉頭。

那個屏幕上，不再是熱力圖。而是無數個實時監控窗口的拼接——來自全球各大城市的交通樞紐、購物中心、網絡直播間…畫面中，形形色色、不同種族年齡性別的人，他們的動作都詭異地停滯了。更恐怖的是，他們的眼睛，瞳孔深處，全都燃燒起一點純粹、冰冷、毫無人類情感的金色光芒！

成千上萬，百萬，千萬…數不清的金色光點，在莉莉調取的全球監控畫面中同步亮起！如同黑夜中驟然睜開、覆蓋了整個星球的、屬于同一個意志的冰冷復眼！

“是顏值貸用戶！”莉莉的聲音因恐懼而變調，手指在光屏上瘋狂操作，調出數據庫比對，“全部！所有簽約過免費顏值貸協議的人！瞳孔特征碼比對…100%吻合！”

她調出那份林析親手設計、埋下了“共擔條款”惡魔種子的協議原始文本。此刻，協議核心的一條加密條款正以前所未有的亮度在屏幕上瘋狂閃爍、自我激活，其能量讀數瞬間飆升到突破歷史峰值！

【條款7.3：當債務重組核心錨點（蘇晴）承載度趨近飽和（≥99.9%），且存在不可控違約風險（債務人聯盟反抗行為）時，為維護銀行資產安全，所有次級債務人（顏值貸用戶）將自動觸發‘意志抵押’程序，其生物熵能及群體無意識流，臨時征用為‘規則屏障’及‘清算工具’。】

“意志抵押…清算工具…”林析盯著那冰冷的條款文字，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刺入心臟。她終于明白了股東那句“延續高維存在”背后，對低維文明徹頭徹尾的、令人作嘔的利用邏輯。蘇晴是核心容器，而這些被“免費午餐”誘惑的蕓蕓眾生，就是構筑囚籠、甚至可能被最終投入熔爐的柴薪！是她親手遞出的“免費顏值貸”，成為了股東收割億萬意志、捆縛蘇晴、也捆縛了整個文明的絞索！

“覆蓋范圍…全球！能量反應…指數級飆升！他們…他們在干什么？”莉莉的聲音帶著哭腔。

屏幕上，那些瞳孔泛著金光的人，開始動了。動作僵硬而同步，如同提線木偶。他們緩緩抬起手，指向天空，指向城市的核心，指向…彼此。無形的、由億萬被抵押的卑微意志匯聚而成的龐大壓力，開始扭曲現實。城市上空的云層被染上詭異的金色光暈，街頭的電子屏幕瞬間被雪花和亂碼覆蓋，無形的力場波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空氣中蕩漾開，發出低頻的、令人牙酸的嗡鳴。

這不再是金融層面的戰爭。

這是銀行，以整個星球的人類意志為燃料，點燃的、具象化的規則之火！它要焚毀一切反抗的可能，將蘇晴這個“文明賬本容器”徹底封入永恒的囚籠，完成最后的提純。

據點深處，那臺維生艙內，陳默體內被暫時壓制的“熵能裂解矛”原型，似乎感應到了外部那滔天惡意和規則力量的壓迫，核心處一點極其微弱、卻蘊含著毀滅性鋒銳的幽光，無聲地、頑強地跳動了一下。

林析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鮮血滲出也渾然不覺。她看著屏幕上那億萬雙冰冷的金色眼睛構成的囚籠，看著維生艙里氣息奄奄、卻依舊緊握著唯一“矛尖”的陳默，看著意識深處那片被數據鎖鏈徹底覆蓋前留下的、最后一點破碎的櫻花幻影。

冰冷的方程式碎片在意識深處低語，億萬被抵押靈魂的無聲哀嚎在耳邊回蕩，陳默生命流逝的滴答聲清晰可聞，蘇晴那99.99%的封印像巨石壓在胸口。

她的眼中，最后一點屬于“人”的彷徨和軟弱被徹底燒盡，只剩下一種比流浪漢的“無欲”更加熾烈、更加決絕的東西在凝聚。

那不是希望。

是焚盡一切、同墜深淵的毀滅意志。

“莉莉，”林析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如同暴風雪前的死寂，“啟動‘裂解矛’最終壓力測試協議。”

她伸出手，再次按向那冰冷的維生艙蓋，這一次，目標直指陳默體內那點幽光。

“目標：撕開這狗屁的‘意志囚籠’。”

“用銀行的規則之矛，去捅穿銀行自己的規則之盾。”

“要么，我們撕開一條血路…”

“要么，”她盯著陳默灰敗的臉，一字一句，如同刻下墓志銘，“就讓這武器，先把你我，連同這該死的世界，一起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