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人是個二十六七的女士，一頭淺紫色的卷發披散到肩頭，被一塊半透明的紗巾包裹，身上穿著一件不是很顯眼的黑色裙裝，眉宇間自是透露著一種難以言表的悲哀。

當林德疑惑的目光投向她時，女人卻對著他點了點頭，并露出善意的微笑，似乎是在和多年未見的老友打招呼。

但實際上，在此之前兩人并未相識。

“女士，啟示錄是由我們先行購買的，您這樣做似乎有些不妥？”

林德頷首致意，隨即將目光掃向攤位前打包好的書本。

“那可真是抱歉，這些啟示錄都是拓印本，我還以為不會有人對這種老掉牙的東西感興趣。不過這筆交易為什么不問問攤主伯恩先生？”臉色平靜如湖水，女人不甚在意地將書籍推到林德面前，言語中卻帶著刺人的譏諷。

老伯恩也沒想到，自己只是偷偷帶了點劣質的拓印本出來賺點外快，竟然會引來雙方的爭執——但顯然他并不像為自己帶來更多麻煩，在感受到眾人的目光后，咳嗽著說：

“咳咳......抱歉，蜜麗兒女士，我應當遵守最基本的契約精神。這些啟示錄是這位先生的。”

名為蜜麗兒的女人俊俏臉龐上生出一絲微不可察的尷尬，隨即便用溫和的笑意掩蓋：

“我尊重你的選擇。”

林德笑了笑，面無表情地交付了貨款，提起包裹拉著小杰爾向后走去。

小杰爾皺了皺眉，稚嫩的目光掃過女人的奇特著裝，欲言又止，最終沒有說出口，跟著林德轉身離開。

“分明是我們先買下的，她這么說也太過分了！”

他憤憤地嘀咕道——要是贊恩先生遇到這種情況，早就已經將對方轟走了。

林德笑而不語，搖了搖頭，帶著小杰爾前往下一個攤位，偶爾向后一瞥的余光之中，妖嬈的身影就這么不溫不火地跟在身后，保持著與自己的距離。

蜜麗兒......這個名字并不陌生，費洛倫口中的冰格酒館鋼琴師。不過有意思的是，這個女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副鋼琴師的裝扮，與其說是著裝怪異，倒不如說更像占卜師或者女巫。

一個放滿了破爛擺件的地攤前，瘦削的攤主大概二十歲出頭，有些年頭的米黃色襯衣打底，外面套著深灰色的粗布襖，儼然一副龐塞區的窮人打扮，目光里卻帶著狡黠。

“先生，您看中了什么？小店出售的都是比格蘭特王國更加遠古的‘圣遺物’，深受收藏家的喜愛，價格絕對公道。”

要說圣遺物的樣式，也的確非常容易分辨——比如第一排中間那件暗褐色的皮甲，那是以牛皮或者羊皮浸泡在防腐劑中，配合桔梗和富含韌性的灌木作為骨架編織，具有緩解跌打、鈍器沖擊等基本功能的輕質內甲。

而實際上，這樣的工藝已經淘汰很久了。除了比較傳統的領地部落成年禮，在角斗或是狩獵儀式中會用得上，現在的貴族們會在皮層之間填充中砂或者金屬片，這樣才能有效減少火槍帶來的巨大殺傷力。

攤位上的物件充滿了泥土與鐵銹混合的氣息，橙紅色的泥屑中甚至還包含著一抹暗綠。

——簡直就像是刻意做舊，加深圣遺物的年代感。

果然，在林德上手觸摸之后，就得到了這件“圣遺物皮甲”的配方——由機械加工而成，在化學藥劑的酸蝕后形成的“舊款”。

不過，一只泛著銅綠色的黃銅手搖鐘擺卻吸引了他的目光，散發出若有若無的古老氣息，似乎是一件超凡物品。

“先生，是否看中了這件由學者鑒定過的古代皮甲？學者給出的鑒定結論是，這件古代皮甲距今已有700年歷史，是一件3級圣遺物......只需要75格蘭特金。”年輕的攤主湊到林德眼前，滔滔不絕地介紹起他的寶貝，并伸出手指比劃了一個數字。

林德無視了對方口中夸大其詞的論調，沉聲說：“我要用它來煉金，只是不知道它的價值能否換取我想要的東西。”

“呃......您也知道，皮甲在古代算不上非常值錢的東西......”年輕人多看了林德幾眼，似乎想要從那幅皮囊中看出“煉金術士”這個身份，同時十足的底氣消解了大半。

煉金術會衡量“供奉”的價值，要是眼前這少年真是一名貨真價實的煉金術士，那么這個騙局就會很快被戳穿——自己只不過是個收破爛的流浪者，將一些上得了臺面的破舊物件包裝成所謂的“圣遺物”，經由黑市高價賣出，這個手段屢試不爽。

“那這個呢？”林德指了指皮甲旁邊的黃銅鐘擺。

“這個......”年輕人掃了一眼那個布滿銅綠的鐘擺，支支吾吾地開口，底氣明顯有些不足，“如果兩件一起進行煉金的話，應該能媲美2級圣遺物......”

“兩件，75格蘭特金。”林德面無表情地說，內心有些忍俊不禁，剛才還說“古代皮甲”就是3級圣遺物的水平，而現在，兩件加在一起才能達到2級圣遺物。

“成交！”年輕人一咬牙，也顧不得那么多。

黃銅鐘擺入手的那一刻，林德就知道自己沒有看走眼——表面甚至是外層的金屬外殼都是偽裝，核心處的機械浮球才是令他欣喜的那一部分。

混沌鐘擺，合成“定格密鑰”的物品之一，也就是那柄開啟時序之書的鑰匙。

自從在施布萊口中得知夢境夾縫是靈儀式的一部分之后，他就知道了“定格密鑰”需要合成的原因——夢境之中，密鑰無法直接使用，但合成物卻可以存在。

重要的東西入手，兩人隨即朝著黑市的另一頭走去，準備離開。

“等等。”

蜜麗兒偏中性的聲音令兩人放緩了腳步，小杰爾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這個女人一直跟著他們。

“冰格酒館的鋼琴師蜜麗兒小姐，有什么事？”林德回過頭來，望著那個令費洛倫魂牽夢繞的鋼琴師。

“他知道我的身份？那是否意味著，佚名偵探事務所對他的監控也已經被發現了？”

蜜麗兒被薄紗遮蓋的雙眼中掀起一道波瀾，深邃的眸子低了低。

“能否將你手里的啟示錄賣給我？放心，不會讓你吃虧，我可以出雙倍的價錢。”

那些啟示錄有問題？分明只是拓印本，如果真的有這種需求，蜜麗兒完全可以找老伯恩再預定下一份......

林德腦海里迅速閃過一個想法，面無表情地說：“要是我不答應呢？”

“......”蜜麗兒的語氣緩了緩，有些無奈地說：“您手上的啟示錄和一起兇殺案有關，并且死者是一個被肅清會盯上的異端，他的手上至少沾了20個超凡者的性命。”

聞言，林德的目光跳了跳。能夠干掉20個超凡者的人，的確不簡單，要是因為這些啟示錄害自己也被肅清會盯上，確實得不償失。

“你要用它舉行靈儀式？”

“你怎么知道？”蜜麗兒疑惑地問道。

“你是超凡者，卻偽裝成冰格酒館的鋼琴師......讓我想想，你是一名偵探？畢竟只有偵探需要選擇不同角色進行演繹，畢竟希望和肅清會扯上關系的，只有你們。”

身份被林德不留情面地戳穿，蜜麗兒怔怔地愣在原地，第一次在內心質問自己，上個星期接下監視眼前這個少年的委托，是否應該繼續？

“啟示錄我可以給你。”話鋒一轉，林德忽然將包裹好的啟示錄遞到她面前，“不過你需要重新拓印一份，交給我。”

蜜麗兒松了口氣，將東西收好，道了句謝謝后轉身離開。

“等等。”

她停下腳步，緩緩回頭，正好對上林德似笑非笑的目光。

“你不問問我，交付啟示錄的地點？”

有那么一瞬間，蜜麗兒仿佛墜落到一片冰冷黑暗的湖水中，盯著林德那雙水藍色的眼睛，她終于如夢初醒。

“你對我干了什么？”驚懼占據了她的內心，環繞四周，仿佛剛才的對話從未發生過。

“只是一個小小的暗示，為了確認你的立場。”林德結束了“心靈干涉”，并將小杰爾拉到身后，盯著這個偵探。

“佚名偵探事務所在調查我，背后的人就是你吧？”

蜜麗兒也沒想到一個小小的破綻竟然令她的身份徹底暴露，頓時有些泄氣地垂下腦袋，輕聲說：“我對你沒有惡意。”

“那么就告訴我，是誰委托你進行調查的？”

她搖了搖頭，說：“是一個女人，她讓我們調查一個叫做‘科洛·奧爾芬’的少年，并且給出了相當豐厚的酬金。”

林德恍然大悟般眨了眨眼，暗道一聲好險，還好提前遇到了蜜麗兒，否則恐怕伊安娜來襲時，自己將毫無防備。

——沒錯，能夠發出委托尋找“科洛”而不是“林德”的女人，只有可能是驅魔師伊安娜。這也說明，伊安娜掌握的信息已經不少，很快就會找上門來了！

一股兇戾的殺意頓時從身上噴涌而出，席卷了蜜麗兒所在的方向，后者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作為一個不擅長戰斗的偵探，就連什么時候被施加了“心靈干涉”都不知道，更別說與林德正面抗衡。

“佚名不會將你的消息吐露出來......但不能保證別的偵探事務所不會做同樣的事情。”蜜麗兒一咬牙，討饒似的說道，周身散發出彩虹一般的光幕，轉瞬即逝。

“誓言！”

臉上閃過一抹驚異，林德漸漸放下了殺意。具有極強約束力的誓言，就與施布萊的交易一樣，這意味這蜜麗兒所說的話絕對真實。

“記住你說的話。”深深看了蜜麗兒一眼，林德帶著小杰爾離開。

“哥哥，剛才發生了什么？”小杰爾有些迷茫地發問，他指的是蜜麗兒忽然轉變態度、放低姿態的那一刻。

“巫術，如果你成為超凡者，這將是你接觸到第一神奇的事物，當然，我也不過是個剛入門的新手。”

回到魔藥工坊，關上制備室的大門，林德準備合成檢測精神力使用的水晶球。這一次他學聰明了，合成了一些竹片，用繩子串連起來，掛在窗邊作為百葉窗。

很快，他就讓小杰爾捧著水晶球進行基礎冥想。

昏暗的室內忽然散發出一陣強烈的白光，小杰爾進行的冥想就像是被水晶球放大了一樣，音波、光波甚至類似“心靈干涉”般的精神力逸散出來，將制備室內的燒杯盡數震碎。

“原來精神力測試會產生這么大的動靜......這就是學院的精神力測試要在空斷水晶阻隔的玻璃殿堂內進行的原因......”

看著滿屋子的玻璃碎渣，林德用手掌根拍了拍額頭，眼中閃過一絲懊惱。

水晶球表面浮現出一個數字，代表著測試者的精神力。

1.36。

比起自己，不知道起點高了多少，直接服用精神感知魔藥，不出一個月就能夠達到1.5的精神力。

“不錯，你的確有成為超凡者的潛力。不過，一旦選擇了這條路，往后的時間可就得用在修煉上了。”滿意地點頭，林德走上前摸了摸小杰爾的腦袋，鄭重地說。

“知道了，哥哥......不，應該叫老師。”小杰爾興奮地捏緊雙手。

“......”

曾幾何時，自己也是一個在死亡邊緣掙扎的流放者呢？

咚咚咚。

櫥窗的玻璃柜門被敲響，魔藥工坊迎來新的客人。

......

“蜜麗兒女士，老伯恩的啟示錄被人動過？”

距離丹特麗安市區十幾公里的西郊外，一座由粗木板搭成的小屋中，彌漫著包含生鐵的血腥味。

幾個穿著簡陋、頭戴淺紅圍巾的男人擺弄著手中的書本，投向蜜麗兒的目光中充滿了詰責，為首的男人手中捏著一柄锃亮的彎刀，語氣有些不善。

“只是一個不懂事的少年......”蜜麗兒錯開與男人的對視。

“馬勒泰老大......這就是咱們新加入的環結社的啟示錄？我看也沒什么特別的。”一個稍顯瘦弱的男人翻動著書頁，密密麻麻的小字以及繁雜的魔法陣令他提不起興趣。

“媽的，連超凡者都不是，你看那玩意有用？”

為首的男人一把搶過啟示錄，小心翼翼地將他堆到桌上，眼中滿是激動。

“通往茫然海的靈儀式，所必須的東西總算是湊齊了！

“圣杯的光輝之下，我們，將獲得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