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上了年紀(jì)，高興的時候也會想起很多失落的回憶，

酒水下肚，面目赤紅地爭論年少的風(fēng)光殘留，

似乎那已經(jīng)是人生中最為巔峰的高潮時刻，往后的每一刻都在走下坡路，

可眼睛一閉一睜，

當(dāng)李安提著尿桶從家里走出來的時候，滿眼都是自己年少時的屋場，

黑黃的土地上升起一道黑影，

繞著他腿邊竄個不停的黑狗來福興奮地聳動著又黑又大的鼻子，如同拖拉機一般發(fā)出低沉的轟鳴聲，

可它的目的顯然不是自己這個小主人。

“狗改不了吃屎！”

李安一腳將來福踹飛，飛快將尿桶倒掉，打水沖洗，

大黑狗絲毫不在意小主人的“虐待”，猛地站定然后沖到他身邊頂他的小腿，似乎將他無處發(fā)泄的怪異憤怒當(dāng)成了玩鬧，

平時沒喂飽的狗才會急著吃屎……

十六歲的記憶浮現(xiàn)在腦海中，

1986年，獸醫(yī)老爹去鄉(xiāng)下行醫(yī)摔斷腿，

做市容監(jiān)管的老大酗酒鬧事蹲了監(jiān)牢，

老娘下田種地支撐起一個家，壓彎了脊梁……

李安環(huán)顧，這個院子是李家的老屋場，爺爺留給老爹最為寶貴的遺產(chǎn)，左邊是老爹的住所，中間是堂屋，后面是老大婆娘和女兒的居所，右側(cè)最小的房間，他和二哥擠在一張木板床上。

洗干凈尿桶，李安走進(jìn)堂屋，點燃煤油燈，

油膩的堂屋墻面有淡淡的柴火氣味，

木制的碗櫥門合不太嚴(yán)，

紗罩?jǐn)n著的桌面只有半碗野菜，不見半點油葷，

掛歷翻到新的一頁，1986年8月31日，

宜祈福，求財，忌祭祀，動土，

掛鐘上顯示的時間是6：34，

這是初三暑假最后一天，也是新學(xué)期報到的日子。

李安打開書包仔細(xì)翻找，一疊整齊的零票被壓在作業(yè)本中間，有些一毛錢的紙幣上帶著鹽浸的汗?jié)n，

當(dāng)年，原本他和二哥以為學(xué)費沒有著落，準(zhǔn)備下地去幫農(nóng)，可打開色彩斑斕舊布縫制的書包，卻發(fā)現(xiàn)了一疊整整齊齊的舊紙錢……

原來學(xué)費，老娘在夜里早就放進(jìn)去了，

兒時的記憶活現(xiàn)在眼前，令李安眼眶有些濕潤。

“老三，大早上起來點個燈，你干什么呢？”

女人的聲音又沉又響，

李安轉(zhuǎn)過頭，是扎著馬尾辮的大嫂張瑩瑩，皮膚被日曬得有些粗糙，穿著一身灰色的短衣短褲，踩一雙橘色的塑料涼鞋，

她寬圓的臉龐帶著幾分惱意，

兩戶人家，共用油燈電，獸醫(yī)老爹尚能行醫(yī)，大力包攬，誰都不會有意見，

可老爹已經(jīng)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

如今是她和老娘干活，在為家庭做貢獻(xiàn)，聲音自然就放大了些，

李安將書包搭扣系上：“沒事。”，轉(zhuǎn)身往里屋走，準(zhǔn)備喊醒二哥，

“老三，反正你也沒事，幫我把尿桶倒了。”

“不倒，你自己倒?！?

李安一口回絕，已經(jīng)鉆進(jìn)了屋里，

大嫂的聲音穿透不厚的墻壁：

“老三，你這樣我就要說你兩句了，讀這么多年書讀到哪里去了？尊老愛幼的道理你不懂？照我看這書你還是別讀了，幫家里多干點活，去城里打點零工補貼家用更好些，反正現(xiàn)在家里也困難得很?！?

聽李安沒回話，張瑩瑩聲音更大了：“你聽到?jīng)]有？”

沒等李安來喊，二哥李平早醒了，聽到這句話低聲對弟弟說道：“你起這么早干嘛？昨天晚上大嫂不是說沒錢沒書讀么？”

“有錢，老娘給的?！崩畎惨矇旱吐曇?，三根手指并在一起搓了搓，“別讓大嫂知道就行。

李平只比他大一歲多，一張方正的臉看著很是正氣，此刻皺起了眉頭：“真的假的？”

“真的！在書包里，第一個月咱倆的學(xué)費學(xué)雜費都有?！?

李平相信了，趕緊收拾衣服起身。

李安走了出去，張瑩瑩已經(jīng)提著尿桶往外走，一邊走一邊睨著他說道：“這么早起床，今天又沒事干？準(zhǔn)備去哪里玩？”

“嗯。出去玩?！?

李安隨口搪塞，拿起了書包。

“出去玩背書包干什么？”

“和二哥一起?！?

李安回話牛頭不對馬嘴，

張瑩瑩眼中浮現(xiàn)一抹深深的疑惑，提著尿桶邁步踏過門檻。

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

透過厚厚的云層灑下帶有薄暈的光芒，

煤油燈已經(jīng)被吹熄，李安拿著掛在日歷的鏡子走到屋場里，看自己年輕的臉龐，

頭發(fā)剛理過，根根立起像刺猬一樣，雙眼皮襯托得眼睛很大，給這張原本就俊俏的臉增添了幾分英武，

他就是身高才172，過兩年最高也才到175，

最長身體的時候沒缺營養(yǎng)，但在最后還能長的一段時間卻沒跟上，不然少說還能長個五六厘米，

盡管在這座南方的小城里自己的身高并不算矮，

但是李安往后為了生計從南方奔波到北方，看到那么多高身材的壯漢，也難免會感覺遺憾，

他嘆了口氣，將鏡子放下，思索著自己的未來，

80年代，改革開放的風(fēng)刮到了最高峰，

可以說是遍地黃金的年代，

但作為一個普通家庭的孩子，想要撿黃金，首先得掙到自己的第一桶金，

感覺是一個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

李安皺起了眉頭，

“杵在那兒想什么呢？寧愿站在這里發(fā)呆也不愿意替你嫂子洗尿桶了！”

張瑩瑩洗好了尿桶，埋怨道，

“老三，你怎么也學(xué)會臭美？有喜歡的女孩子了？咱們家這條件，你可別出去亂整，學(xué)人家染黃毛燙卷發(fā)，城里頭在狠抓流氓罪呢?！?

張瑩瑩嘴碎，打亂了他的思緒，

李安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嫂子，小莉醒了。”

“哇！”

“哇！”

“嗚！”

房間里傳來哭聲，張瑩瑩立馬將尿桶放下往屋里走去，

李平從屋里拿著自己的書包走出來，迎面打了個招呼：“嫂子早?！?

“嗯，早?！?

“走吧?！?

李安招呼道。

他們住的是城郊，考上的卻是城里的一中，

上次中考就是在那個高中的考點考試，

幾公里的路途有點遠(yuǎn)，便是輕裝的兩兄弟也要走上一個多小時，

趕在七點左右出發(fā)，兄弟倆肩并著肩，迎著陽光往城里走去。

回到后房，張瑩瑩越想越不對勁，再次哄睡了一歲多的女兒之后，走到了二老的房門口，

“媽，醒了嗎？”

吃了止痛藥睡覺的老爹還沒醒來，

老娘在房間里醒了，但沒有說話，也沒有起床，

隔著房門，輕柔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媽，你是不是給錢他們交學(xué)雜費，上高中去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老娘有些中氣不足的聲音傳來：“嗯……”

“媽！你怎么能這樣呢？倆小叔的學(xué)費夠我們一家人三四個月的生活了，如今正是地里青黃不接的時候，爸還剩多少存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