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小說亂世書寫研究(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
- 趙愛華
- 4021字
- 2025-05-29 16:54:29
緒論
在中國古代家天下的王朝統治時期,帝王個人素質深刻影響著國家命運,國家形勢常因帝王個人行為而驟然改變,“皇帝一念之差,及其見聞知識的限制,便可使整個機構的活動為之狂亂。而在尊無與上,富無與敵的環境中,不可能教養出一個好皇帝。所以在一人專制之下,天下的‘治’都是偶然的,‘亂’倒是當然的”[1],因此治亂循環是中國古代歷史進程的基本特征。《三國演義》開篇“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國分爭,并入于秦;及秦滅之后,楚、漢分爭,又并入于漢;漢朝自高祖斬白蛇而起義,一統天下,后來光武中興,傳至獻帝,遂分為三國”[2]的論斷就是對古代王朝演變特點的精辟概括。新文化運動的旗手魯迅在《燈下漫筆》中從民眾的生存狀態入手將“分—合”的過程概括為兩個時代,“一,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二,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這一種循環,也就是‘先儒’之所謂‘一治一亂’”[3]。在古代亂世時期,民眾的生存處境是極其艱難的,“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奴隸,到現在還如此,然而下于奴隸的時候,卻是數見不鮮的。中國的百姓是中立的,戰時連自己也不知道屬于那一面,但又屬于無論那一面。強盜來了,就屬于官,當然該被殺掠;官兵既到,該是自家人了罷,但仍然要被殺掠,仿佛又屬于強盜似的”[4]。
戰亂年代廣大民眾既被賊害又被官侵,既懼賊又怕官的無所適從、無路可走的問題歷來被文人重視。如經歷過安史之亂的中唐詩人元結在《舂陵行》中真實描繪了代宗廣德年間道州人民“去冬山賊來,殺奪幾無遺。所愿見王官,撫養以惠慈。奈何重驅逐,不使存活為”[5]的痛苦境遇;北宋初年的黃休復在《茅亭客話》中反映了王小波起義時蜀地人民“上畏王師之剽掠,下畏草孽之強暴”的兩難處境,并通過朝廷官員張詠《悼蜀詩》“當時布政者,罔思救民瘼。不能宣淳化……蠶食生靈肌,作威恣暴虐。佞罔天子聽,所利唯剝削。一方忿恨興,千里攘臂躍……悲夫驕奢民,不能飽葵藿。朝廷命元戎,帥師蕩元惡。虎旅一以至,梟巢一何弱。燎毛焰晶熒,破竹鋒熠爚。兵驕不可戢,殺人如戲謔。悼耄皆罹誅,玉石何所度。未能戮強暴,爭先謀剽掠。良民生計空,賒死心殞獲”[6]的描述,揭露了官府惡政導致地方民亂以及官軍平亂時濫殺民眾、剽掠民財的惡行。
雖然詩歌可以強烈地抒發悲憤之情,但它的短小形式難以展現豐富多變的生活細節和復雜多樣的社會現象。與詩歌相比,小說的情節性和生活化色彩更濃。在中國古代,文言和白話小說雖都屬于敘事文學,但二者的發展歷程和文學氣質有較大差別。文言小說多為短篇,先秦時期已經出現;白話小說篇幅較長,唐宋以來逐漸定型,世俗化氣息濃郁。總之,與詩歌的高度凝練及白話小說的通俗化相比,具有史補精神的文言古小說更能以言簡意賅的語言反映真實復雜的社會面貌。
“古小說”是“相對于近古的通俗小說而言”[7],即與白話小說不同的文言小說。文言小說雖然也以虛構和想象為主要創作方法,但它的內容多是基于現實事件而展開的,并常將小說中的時間、地點、人物和事件都放在真實的社會環境中,具有極強的信實品格。文言小說家多是擁有較高社會地位和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官員、文人甚至是帝王,重視小說的“補世”作用,注重小說的寫實性和史學價值。他們常將小說作品定名為“史”或“傳”以突出其歷史意蘊,如《唐國史補》《闕史》《逸史》《東城老父傳》《高力士外傳》《長恨歌傳》等等。并且有極高的創作追求,如中唐沈既濟的傳奇《任氏傳》不僅提出“著文章之美,傳要妙之情”的藝術理念,而且希望達到“揉變化之理,察神人之際”[8]的思想高度;清代蒲松齡的《聊齋志異》雖以異類為創作對象,但故事結尾常以“異史氏曰”提煉主題,這些都是對司馬遷《史記》“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9]的創作目標與“太史公曰”結構形式的繼承。李劍國認為,“唐代小說家有三種氣質:歷史家氣質、倫理家(儒家)氣質、詩人氣質,相應的便是三種意識:歷史意識、倫理意識和詩意識。歷史家氣質和歷史意識并不只限于對歷史題材的關注和歷史感的表現,而是對于真實的歷史和現實關系,對于真實的感情世界,對于作品真實性的執著與把握,因此它使小說走向真”[10]。其實“小說家的史才比歷史家的史才應有更為深廣的內容:他在更為本質的意義上理解‘實錄’原則,在虛構和幻想中體現真實感”[11]。文言小說在虛構中最大程度地呈現了古人生活的本真狀態和時代精神風貌。
為追求作品的真實效果,即使是虛構的故事,小說家們也會在開頭或結尾交代來源或傳播途徑。一些史學家也把某些小說內容當作實事,常從小說作品中擷取材料,如《新唐書·忠義傳》中吳保安的事跡就是根據牛肅志怪傳奇小說集《紀聞》中的《吳保安》一篇載錄的。即使是以神鬼異怪為表現對象的作品如《搜神記》《廣異記》《夷堅志》《聊齋志異》等志怪小說集,也在虛構的基礎上生動再現了當時的社會現實和民眾心理。因此“古代小說有其獨特的史學價值,實際上是對一個客觀存在的事實的概括,即古代小說畢竟或多或少、或直接或曲折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實,它的描寫中蘊含著對某些歷史現象的認定”[12],而現在的研究者“往往都是從某部特定的作品出發,所論也只是作為對該作品分析的一部分而存在,研究者并沒有著眼于作品所蘊含的史學價值的發掘與肯定,更沒有圍繞某種歷史現象而取眾多作品作綜合性的分析”[13]。與長篇白話小說的繁復性相比,文言小說“內容比較單一,主題比較單純,因此文言小說的研究在更多情況下比較適合于集團性的整體研究,也就是從共時性或歷時性的角度進行整體觀照”,而且“與宗教文化、民俗文化有密切關系,同時它又反映著廣泛的社會生活,因此文言小說具有多文化元的豐富內容,較宜于成為跨文化綜合研究的對象”[14]。因此,從社會文化和時代特征的角度對古小說進行整體考察有助于全面挖掘和正確評價古小說的內涵和價值。
在古小說的形成發展過程中,對社會和民生產生重大影響的亂世階段是歷代小說家重點關注的對象,亂世對古小說題材的形成和思想內涵的深化有著不可忽視的力量,與亂世相關的題材是古小說的重要書寫內容。古小說的亂世書寫一方面全面展示了亂世社會的基本面貌、人們的悲慘遭遇及理想愿望;另一方面充分體現了文人小說家對亂世問題的深入思考,如借讖兆和天命故事表達對亂世的無可奈何,通過對致亂帝王和作亂者行為特征的描述反思亂世產生的人為因素等等。不論是展現帝王還是士大夫及平民在亂世中的遭遇,小說家都著眼于人的命運,并通過個人的生命軌跡反映時代的心理傾向和社會文化的變遷。通過小說家的亂世書寫,不僅可以了解亂世的凋敝、殘破和人類生命無保障、尊嚴遭踐踏的痛苦情況,而且能真切體會到人們走投無路時的心理愿望,同時也能感受到文人的反思精神,尤其是災難意識、讖緯理念、術數觀念、天定思想和帝王批判等增強了亂世書寫的深刻性和復雜性。在反思亂世時,小說家的政治觀有的與官方正統觀點相同,有的比主流意識更敏銳、更深刻,如《梅妃傳》對女色亡國論的批評和否定就高于當時及之后的許多史學家。總之,關注治亂的小說家秉承救世情懷,在虛構中折射時代問題,表達社會理念,探究致亂之因,體現了深沉的國家觀念和政治感悟。
綜上所述,基于古代亂世的常態化與古小說的信實品格和適合整體性研究的特點,本書以古小說的亂世書寫為研究對象,全面審視與亂世相關的題材。總體來看,古小說主要從四個方面表現亂世問題:一是反映社會亂象和民眾的悲慘境遇;二是描寫亂中世人的生存之道,展示其理想愿望;三是反思亂之原因,提出治理理念;四是聚焦帝王政治弊端,表達對統治者的態度。因此在闡釋古小說的亂世書寫時主要把握三個重點,一是亂世時期的社會狀況;二是文人的政治感悟和哲理思考;三是小說家的表現方式。在論述過程中,注重歷時性和共時性的關聯,重視前后之間的邏輯關系,力爭使研究內容系統化、條理化。首先全面概括古代亂世與古小說亂世書寫的特征,接著從悲劇基調、悲慘來源、生命渴求、生存理想、探察亂跡、追尋亂因、考究亂源、藝術表現和價值意義九個方面分別闡述古小說亂世書寫的主題傾向和精神內涵。既全面梳理亂世的總體面貌,又揭示造成人類慘劇的社會因素,并探尋人們在亂離中的生命意識和社會理想,提煉出小說家的亂世觀,從而使古小說亂世書寫的基本內容和思想理念得到充分闡釋和嚴密論證。
追求“信實”“補世”的古小說亂世書寫總體呈現悲劇性的思想傾向。在悲慘的社會中,人們渴望得到救助或者找到新的生活場所。為了減少悲劇的發生,小說家反思亂世出現的各種原因,雖然天命意識強烈,但更注重人為因素的影響力和破壞性,如帝王政治弊端與作亂者的惡行等。總之,古小說的亂世書寫描述苦難生活,表現時代變遷,折射文化思潮,反思致亂根源,具有強烈的現實精神和極高的歷史文化價值。研究古小說的亂世書寫不僅有助于人們全面了解古代亂世的社會狀況和民眾的理想愿望,而且能深入體會古人的政治思想和憂患意識,并能以古鑒今,居安思危,提高預警能力,為當今社會治理提供有益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