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小說亂世書寫研究(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
- 趙愛華
- 19841字
- 2025-05-29 16:54:31
第一節 悲慘的亂世圖景
亂世期間,不論是國家還是個體,不論是王公大臣還是黎民百姓,都難逃戰亂的洗劫。家國滅亡、生靈涂炭、妻離子散是亂世的基本風貌。大量的小說故事真實再現了復雜、動蕩的亂世慘象。
一、社會文明的極大摧殘
亂世是擁有權勢的集團或個人爭奪地盤、物質財富和統治權的結果。強權者的目標是爭權奪物,根本不考慮他們的行為會給社會帶來多么嚴重的后果和影響。因此,那些勝利者占據城池后,常常會肆無忌憚地燒殺搶掠。
魏晉南北朝是封建時代持續時間最長的亂世階段,社會面貌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破壞。如《廣古今五行記·通公》描述了梁代侯景之亂時“及侯景渡江,先屠東門,一城盡斃……市井破落,所在荒蕪”[1]的狀況,雖然沒有提及作為都城的建康在戰亂前的具體狀況,但是從東吳開始建設了三百多年的大都市的繁榮程度是不言而喻的,而侯景叛亂的后果是城毀人亡,遍地廢墟。唐宋既是中國封建社會的輝煌時代,也是各種戰亂頻繁出現的時期。唐玄宗天寶末年爆發的安史之亂不僅將繁華富裕的大唐盛世毀滅殆盡,而且開啟的藩鎮割據一步步侵蝕著王朝根基;由金人入侵造成的靖康之變使人煙鼎盛的宋王朝餓殍遍野、滿目瘡痍。這些在小說家筆下都有真實可感的表現。如《宣室志·無畏師責巨蛇》反映了“祿山據洛陽,盡毀宮廟”的災難性事件;《博異志·閻敬立》[2]通過人鬼對話透露了朱泚之亂時“天下榛莽,宮闕尚生荊棘”的破敗狀況;《北夢瑣言·披褐至殿門》記錄了天復年間李茂貞在入朝奏事期間焚燒京城的惡行;《儆戒錄·潼江軍》描述了五代十國期間各武裝集團在爭奪勢力范圍時“兵火燒劫,閭里蕩盡”[3]的野蠻行徑;《夷堅志·陽臺虎精》再現了金人入侵后“自鄂渚至襄陽七百里,經亂離之后,長途莽莽,杳無居民”[4]的荒涼景象。
在中國古代的亂世階段中,以靖康之變為代表的虜亂給中原王朝帶來的災難最為深重。金人侵入汴京后,不僅將北宋近二百年積累的物質財富劫掠一空,而且肆意破壞漢民族數千年來積淀的文化遺產。目睹這種慘況的莊綽對此悲憤至極,他憤慨地說:
自古兵亂,郡邑被焚毀者有之。雖盜賊殘暴,必賴室廬以處,故須有存者。靖康之后,金虜侵陵中國,露居異俗,凡所經過,盡皆焚燹。如曲阜先圣舊宅,自魯共王之后,但有增葺。莽、卓、巢、溫之徒,猶假崇儒,未嘗敢犯。至金寇遂為煙塵,指其像而詬曰:“爾是言夷狄之有君者!”中原之禍,自書契以來,未之有也![5]
莊綽認為在各種戰亂中,虜亂的后果最嚴重。這一結論是符合歷史實際的。因為雖然諸如叛亂、軍閥混戰等也有極強的破壞性,但漢族軍事強權勢力大多是為了爭奪統治權,因此在勝利后對所占之地仍多有修建,如五代時期張全義占據洛陽,將兵亂之后“縣邑荒廢,悉為榛莽;白骨蔽野,外絕居人。洛城之中,悉遭焚毀”[6]的古都又加以建設和恢復。而少數民族入侵中原,是落后的民族征服先進的漢民族,他們沒有統治中原的信心,甚至占領中原后仍實施野蠻政策,不僅搶劫各種金銀財寶,將能帶走的洗劫一空,而且肆意踐踏歷史文化遺產,將大量無法帶走的珍貴文物付之一炬。“凡所經過,盡皆焚燹”是少數民族入侵后的普遍現象。
北宋滅亡時,金人的貪婪殘暴和對中原人民的欺凌壓榨亙古少有。親身經歷過此次巨變的文人對民族危亡時刻的種種窘境與痛苦感觸最深,如韋承所編的《甕中人語》就把被金兵圍困的汴京城中之人比作是“甕中人”,折射了國難時朝野上下任人宰割的狀態。《甕中人語》詳細記載了欽宗靖康元年(1126)正月金人攻打東京以來的種種貪婪行為。他們不斷向宋廷索要各種財物,如正月初十宋廷派官員到金營議和時,金軍主帥斡離不“索金五百萬兩、銀五千萬兩、絹緞各一萬端、牛馬各一萬匹”。特別是靖康元年十二月欽宗入青城投降后金兵更加猖狂,“初五日,虜索馬七千余匹出城。初六日,虜索兵器出城。初九日,虜索河北、河東守臣家屬四十五家及蔡京等家屬二十余家出城。十三日,虜索絹一千萬匹,軍民般赴南薰門交納。又索蒲、解兩州地,許之。十四日,尚書省、吏、禮、刑部火。二十四日,開寶寺火。二十五日虜索國子監書出城。二十八日,虜索《秘書錄》所載古器出城”,“索工匠各色人及三十六州守臣家屬出城”,“索天臺渾儀、三館太清樓文籍圖書、國子書板,又絲綿數萬斤出城”,“索府庫絹四百余萬匹”,“虜入內廷,搜取珍寶器皿出城”。勝利的金兵窮兇極惡、貪婪至極,除了擄掠貴重的財物外,還將無法帶走的珍寶縱火焚毀,“火南薰、陳水、固子、萬勝、西水、封丘等十一門”“金兵掠巨室,火明達劉皇后家、藍從家、孟家,沿燒數千間”“焚城南備城庫”“焚保康門,沿及延寧宮”“焚天汗橋屋”“焚掠景靈宮陳設神御服物”“掠宗廟什物”“掠內藏庫”[7]等等。在金兵的肆虐下,都城汴京百余年的積聚喪失殆盡,“金人以帝及皇后、皇太子北歸。凡法駕、鹵簿,皇后以下車輅、鹵簿,冠服、禮器、法物,大樂、教坊樂器,祭器、八寶、九鼎、圭璧,渾天儀、銅人、刻漏,古器、景靈宮供器,太清樓秘閣三館書、天下州府圖及官吏、內人、內侍、技藝、工匠、娼優,府庫畜積,為之一空”[8]。在金兵大肆搜括與野蠻踐踏下,中原大地到處荒敗不堪、死氣沉沉,“建炎元年秋,余自穰下由許昌以趨宋城。幾千里無復雞犬,井皆積尸,莫可飲;佛寺俱空,塑像盡破胸背以取心腹中物;殯無完柩,大逵已蔽于蓬蒿;菽粟梨棗,亦無人采刈”[9],莊綽的見聞真實再現了外族入侵時中原地區遭受毀滅性破壞的具體情況。
在中國古代,佛寺、道觀和學舍是具有神圣地位的特殊場所,它們遭焚毀、被破壞的命運凸顯了戰亂的野蠻性與殘酷性。類似《雞肋編》中“佛寺俱空,塑像盡破胸背以取心腹中物”的情形在古小說中并不少見。如《玉堂閑話·法門寺》描寫了“殿宇之勝,寰海無倫”“中國伽藍之勝境”的長安法門寺在唐末“僖、昭播遷后,為賊盜毀”的事實。《續仙傳·殷文祥》[10]記述了鶴林寺在軍閥混戰中“犯兵火焚”的命運。在南北宋之際的混亂時期寺觀被毀更是常事,《夷堅志》中就有真州六合縣學舍、蘄州四祖山塔、嘉興真如院塔、應城縣集仙觀等毀于戰火的記載,“真州六合縣,自兵戈后,學舍焚燎無遺”[11],“蘄州四祖山塔,遭兵火爇盡”[12],真如院塔“遭方臘之亂,焚于烈焰,僅存故址”[13],“德安府應城縣集仙觀,罹兵火之后,堂殿頹圮”[14]。“兵”“火”二字在洪邁筆下浸透了無數亂世之人的悲痛和傷感。
亂世時期毀壞、劫掠寺觀、學舍等文明圣地的行為不僅是對已有文化遺產的踐踏,更是人們喪失信仰、無所顧忌狀態的顯現。這些惡行有的是盜賊肆意為之,如“紹興丁巳歲,偽齊之末,群盜肆行,焚廬發冢,略無虛日”[15];有的是窮人為生存所迫而行,如“鳳州城南有明相寺,佛數尊。皆飾以金焉。亂罹之后,有貧民刮金,鬻而自給。迨至時寧,金彩已盡”[16],“長安西明寺鐘,寇亂之后,緇徒流離,闃其寺者數年。有貧民利其銅,袖錘鏨往竊鑿之,日獲一二斤,鬻于阛阓,如是經年,人皆知之,官吏不禁”[17]等等。不論是何人所為,出于何種目的,這些破壞行徑正是造成古代文化遺產喪失的主要因素。
唐人胡璩在《譚賓錄》中歷數了自己所知文物在戰亂和動蕩中被焚毀的具體經過:
晉以前目所不睹,難以平議。晉以來,厥跡存者,可得而言,顧長康、張僧繇、陸探微,異才間出,是為三祖。后世雖有作者,難可加焉。昔蕭武帝博學好古,鳩集圖畫。令朝臣攻丹青者,詳其名氏,并定品第,藏于秘府,以備閱玩。及侯景之亂,元帝遷都,而王府圖書,悉歸荊土。洎周師來伐,帝悉焚之。歷周隋至國朝,重加購募,稍稍復出,無何,遂盈秘府。長安初,張易之奏召天下名工,修葺圖畫,潛以同色故帛,令各推所長,共成一事。仍舊縹軸,不得而別也,因而竊換。張氏誅后,為少保薛稷所收。稷敗后,悉入岐王,初不奏聞,竊有所慮,因又焚之,于是圖畫奇跡,蕩然無遺矣。[18]
除了歷代珍存書畫在易朝換代時常被焚毀和喪失外,文人的個人作品也會因世亂而蕩然無存,從而湮沒無聞。這種現象在印刷術還沒有發明和廣泛應用的宋朝之前極為普遍,如唐末才華出眾的李磎著述豐厚,但“倉猝之辰,焚于賊火,時人無所聞也”[19]。李磎著作“焚于賊火”的遭遇是古代文獻典籍在亂中消失的常見現象。
在中國傳統觀念中,都城是最高權力所在地,是國家的象征,安定時期是社會發展水平的最高代表,而亂世時卻是作亂者最主要的攻擊目標。它的由盛到衰最能體現戰亂的破壞力和國家統治中心的轉移。如代表大唐盛世氣象的長安城在戰亂中被損毀的過程就是唐代日益衰落的證明,“自祿山陷長安,宮闕完雄,吐蕃所燔,唯衢弄廬舍;朱泚亂定百余年,治繕神麗如開元時。至巢敗,方鎮兵互入虜掠,火大內”[20]。因此,文人常從都城興衰中去感嘆國家之變,如北宋李格非在《名園記》中就將古都洛陽的盛衰作為國家治亂變化的征候:
洛陽處天下之中,挾殽澠之阻,當秦隴之襟喉,而趙魏之走集,蓋四方必爭之地也。天下常無事則已,有事則洛陽先受兵。余故曰:洛陽之盛衰者,天下治亂之候也。方唐貞觀開元之間,公卿貴戚開館列第于東都者,號千有余所,及其亂離,繼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樹,兵車蹂踐,廢而為丘墟;高亭大榭,煙火焚燎,化而為灰燼;與唐共滅而俱亡者,無余家矣。余故曰:園囿之興廢者,洛陽盛衰之候也。且天下之治亂,候于洛陽之盛衰而知;洛陽之盛衰,候于園囿之興廢而得。[21]
二、人類生存的艱難處境
亂世時期,不僅社會整體面貌遭到極大破壞,而且人類也面臨死亡威脅。其中平民的遭遇尤為悲慘,他們既沒有可以自保的武裝力量,也沒有足夠的錢財用來逃難或贖買性命,只能任人宰割。在中國歷史上,每次大動亂之后,人口都急劇銳減,這正是由于平民大量死亡所致。
在亂世的武裝爭奪中,老百姓是最為痛苦無奈的。無論是亂軍還是官軍,都會在自己需要的時候將活人當作工具或食物。《朝野僉載》記述了隋朝末年朱粲作亂時煮人肉為食物的暴虐行徑:“隋末荒亂,狂賊朱粲起于襄、鄧間。歲饑,米斛萬錢,亦無得處,人民相食。粲乃驅男女小大仰一大銅鐘,可二百石,煮人肉以喂賊。生靈殲于此矣。”[22]《大唐傳載》記載了節度使將帥為攻城略地而讓民眾成為人肉武器的情況:“建中中,李希烈攻汴州,城未陷,用百姓婦女輜重以實壕塹,謂之濕梢。”[23]《玉堂閑話》刻畫了亂臣趙思綰剖活人心肝而膾食的恐怖場面:“賊臣趙思綰自倡亂至敗,凡食人肝六十六,無非面剖而膾之,至食欲盡,猶宛轉叫呼,而戮者人亦一二萬。”[24]《夷堅志》中“有祖姑嫁趙氏,夫為絳州守,未赴,居太原。值虜騎圍城,姑隕于炮下。又有八叔者,為賊所得,臠食之”[25]的敘述,暴露了金兵將漢人片片割吃的恐怖事件。諸如朱粲、趙思綰等強權勢力趁亂殘害生靈的惡行在古代屢見不鮮,有的甚至更加慘無人道,如《舊唐書》載,黃巢軍“圍陳郡三百日,關東仍歲無耕稼,人餓倚墻壁間,賊俘人而食,日殺數千。賊有舂磨砦,為巨碓數百,生納人于臼碎之,合骨而食,其流毒若是”[26]。
下層民眾如同豬羊一樣任由強權者殘害,淪為可以充饑的食物、作亂者愛吃的美味或攻擊敵對勢力的武器等現象充分反映了人類在亂世中遭受的災難有多么深重。元末陶宗儀在《輟耕錄》中對歷代亂軍的各種吃人情狀予以總結:“天下兵甲方殷,而淮右之軍嗜食人,以小兒為上,婦女次之,男子又次之。或使坐兩缸間,外逼以火,或于鐵架上生炙。或縛其手足,先用沸湯澆潑,卻以竹帚刷去苦皮。或盛夾袋中,入巨鍋活煮。或刲作事件而淹之。或男子則止斷其雙腿,婦女則特剜其兩乳。酷毒萬狀,不可具言。總名曰想肉,以為食之而使人想之也。此與唐初朱粲以人為糧,置搗磨寨,謂啖醉人如食糟豚者無異,固在所不足論……段成式《酉陽雜俎》云:李廓在潁州,獲火光賊七人,前后殺人,必食其肉。獄具,廓問食肉之故,其首言:‘某受教于巨盜,食人肉者,夜入人家,必昏沉,或有魘不寤者。’……《五代史》云:……趙思綰好食人肝,及長安城中食盡,取婦女幼稚為軍糧,每犒軍,輒屠數百人……宋莊季裕《雞肋編》云:自靖康丙午歲,金狄亂華,盜賊官兵以至居民更互相食,全軀暴以為臘。”[27]在混亂的年代,作亂者肆意妄為、殘酷暴虐,致使廣大民眾慘遭屠戮,無辜喪命。亂世是人類生存處境最為悲慘的階段。
除了強權者對人類的殘害外,當突如其來的大亂來臨時,世人也會因恐懼或失去生活來源而自尋死路。王明清的《玉照新志》記載了方臘在兩浙起事時,“當是時,天下承平日久,吳越享安閑之樂,而狂寇嘯聚,徑自睦州直搗蘇杭,聲言遂踞二浙。浙人傳聞,內外響應,求死不暇”[28]。王明清作為封建士大夫,在一定程度上誤解或歪曲方臘起義也屬情理之中,但他記述的人們自求死路的現象正是國亂時普通老百姓絕望狀態的真實寫照。
與內亂時民眾因絕望而自殺相比,靖康之變給兩宋之際的民眾帶來的災難和痛苦更為深重。《靖康朝野僉言》以日記體形式記錄了當時人們驚慌失措、無法活命的狀態和心理,如“陳橋、南薰門、封丘門皆有金人下城殺人,劫取財物。城中百姓皆以布被蒙體而走,士大夫以綺羅錦繡易貧民衲襖布褲以藏。婦女提攜童稚于泥雪中走,惶急棄河者無數,自縊投井者動萬人,號哭之聲上徹穹蒼”,“時雪雨,大凍餓,死者無數”,“(百姓)驚憂戰栗,心膽喪亂,皆不樂生。市井小人,張目相視,色如死灰,人心大擾”[29]。《鐵圍山叢談》用當事人目睹的形式還原了建炎年間金人屠城的場面:“有黑衣數十百人繼來,共坐于堂,命左右邏捕男女,無少長悉以挺敲殺之,積尸傍午,向暮盡死始去。”[30]
為躲避戰亂到來后的各種災難,世人會選擇離家逃亡。但天下大亂時,交通受阻、消息閉塞,安全地帶難以確定,因此人們的逃亡路線非常盲目,稍有不慎就會被惡勢力抓到,尤其是帶著嬰孩的人家,危險性更大。東漢陳寔《異聞記》中,張廣定在避亂途中將四歲之女縋入古冢任其自生自滅的殘忍行為實屬無奈之舉。杜甫《彭衙行》中“癡女饑咬我,啼畏虎狼聞。懷中掩其口,反側聲愈嗔”的描述是逃亂時攜兒帶女者艱辛狀況的縮影。南宋葉夢得的《避暑錄話》總結了在戰亂的殘酷環境中保護幼兒的方法:
兵興以來,盜賊邊騎所及無噍類。有先期奔避伏匿山谷林莽間者,或幸以免。忽襁負嬰兒啼聲聞于外,亦因得其處。于是避賊之人,凡嬰兒未解事、不可戒語者,卒棄之道旁以去,累累相望。哀哉!此虎狼所不忍,蓋事不得已也。有教之為綿球,隨兒大小為之,縛置口中,略使滿口而不閉氣。或有力更預畜甘草末,臨急時量以水漬,使咀味。兒口中有物實之,自不能作聲,而綿軟不傷兒口。或鏤板以揭饒州道上。己酉冬,敵自江西犯饒信,所在居民皆空城去,顛仆流離道上,而嬰兒得此全活者甚多。乃知雖小術亦有足活人者,君子可不務其大乎!此亦不可不知。許干譽為余道,愿廣此言,使人無不聞也。[31]
在嬰兒口中塞綿軟之物以逃亂的方法是人類在苦難中總結的成功經驗。但亂世時威脅生命的各種因素俯拾即是,再多的防范措施也難以解除各種危機和災難。因此,即使能逃過亂兵的追殺而流落他鄉,也要面臨水土不服、氣候惡劣等各種自然之災的考驗,尤其是食物匱乏、挨餓受凍等的威脅。經歷過國亂的莊綽深深體會到了“喪亂死多門”的沉重感:
自中原遭胡虜之禍,民人死于兵革水火疾饑墜壓寒暑力役者,蓋已不可勝計。而避地二廣者,幸獲安居。連年瘴癘,至有滅門。如平江府洞庭東西二山,在太湖中,非舟楫不可到。胡騎寇兵,皆莫能至。然地方共幾百里,多種柑橘桑麻,糊口之物,盡仰商販。紹興二年冬,忽大寒,湖水遂冰,米船不到,山中小民多餓死。富家遣人負載,蹈冰可行,遽又泮坼,陷而沒者亦眾。泛舟而往,率遇巨風激水,舟皆即冰凍重而覆溺,復不能免……蓋九州之內,幾無地能保其生者。豈一時之人,數當爾邪?少陵謂“喪亂死多門”,信矣![32]
太湖附近老百姓在金人入侵時因氣溫驟降、湖水結冰而導致“米船不到”、人多餓死的情況充分體現了糧食無與倫比的重要性。糧食是維系人類生命的必需品,但大亂之時,正常的農業生產和商業活動被中斷,人們坐吃山空,極易出現缺糧而死的現象。亂中之人對糧食的重要性體會最深,如南朝任昉《述異記》中的多則事例就說明了這一點:
袁紹在冀州時,滿市黃金而無斗粟,餓者相食。人為之語曰:“虎豹之口,不茹饑人。”劉備在荊州時,粟與金同價。
永嘉之亂,洛中饑荒。懷帝遣人觀市,珠玉金銀,闐委市中,而無粟麥。袁宏表云:“田畝由是丘墟,都市化為珠玉。”是也。
漢末大饑,江淮間童謠云:“太岳如市,人死如林,持金易粟,貴于黃金。”
洛中童謠曰:“雖有千黃金,無如我斗粟。斗粟自可飽,千金何所值。”[33]
這四則記載都揭示了亂世時期糧食無與倫比的價值,印證了晁錯所說的“珠玉金銀,饑不可食,寒不可衣”的道理。任昉之所以如此關注亂世中的糧食問題,一方面因為所記述的這些事件距他的時代不遠,另一方面,這一現象也是他所生活的那個年代的寫照[34]。不論何時何代,糧食都是人類生存的根本保證。因缺糧而死的情況在各個亂離時代都極為普遍,如《新唐書》載,中和二年黃巢占領長安后“畿民柵山谷自保,不得耕,米斗錢三十千,屑樹皮以食,有執柵民鬻賊以為糧,人獲數十萬錢”[35];明代趙弼《效顰集》有“至正庚子,遭天下亂,盜賊蜂起,蜀中大荒,斗米值銀百兩。加以癘疫,民死十八九,雖父子兄弟亦弗相顧”[36]的記述。因缺糧而導致一系列人為災難和死人事件是亂世時人類生存狀況的縮影。
在亂世的缺糧環境中,為了活命,人們不斷探尋存糧之法。宋代陳師道的《后山談叢》就記述了一個成功的儲糧經驗:“唐末,岐、梁爭長,東院主者知其將亂,日以菽粟與泥為土塹,附墻而墁之,增其屋木,一院笑以為狂。亂既作,食盡樵絕,民所窖藏為李氏所奪,皆餓死。主沃塹為糜,毀木為薪以免。隴右有富人,預為夾壁,視食之余可藏者,干之,貯壁間,亦免。”[37]能預料時事的東院主者將糧食與泥土混雜在一起附墻而墁,最終在亂世躲過了強權者的劫奪而保全性命,相反,那些專門用窖藏粟的老百姓卻因糧食被劫一空而餓死。身處亂世,只有懂得生存技巧才能活命。除了將糧食混在泥土和藏在夾墻中的方法外,南宋末周密又記述了另一種有效的藏糧之法:
自兵火以來,人家凡有窖藏,多為奴仆及盜賊、軍兵所發,無一得免者。獨聞一貴珰家,獨有窖藏之妙法,須穿土及下,置多物訖,然后掩其土石,石上又覆以土,復以中物藏之,如此三四層,始加甃砌。異日或被人發掘,止及上層,見物即止,卻不知其下復有物也,多者盡藏于下。此說甚奇。[38]
雖然有人因機智存糧而保全性命,但那僅為少數,亂中因缺糧而喪命的現象更為普遍。北宋錢易的《越娘記》就借亂離之人越娘之口描述了五代時期“兵火饑饉,不能自救,故不暇畜妻子也。谷米未熟則刈,且慮為兵掠焉。金革之聲,日暮盈耳。當是時,父不保子,夫不保妻,兄不保弟,朝不保暮。市里索莫,郊坰寂然,目斷平野,千里無煙。加之疾疫相仍,水旱繼至,易子而屠有之矣”[39]的貧困狀況。在亂世缺糧的危機面前,人們只能想方設法提前儲糧或收割還不成熟的谷物,但當無糧可吃時,只能以人肉為食,甚至易子而屠、賣子而食:
周迪妻某氏,迪善賈,往來廣陵,會畢師鐸亂,人相略賣以食。迪饑將絕,妻曰:“今欲歸,不兩全,君親在,不可并死。愿見賣以濟君行。”迪不忍,妻固與詣肆,售得數千錢以奉迪。至城門,守者誰何,疑其詒,與迪至肆問狀,見妻首已在于枅矣。[40]
自古兇年饑歲,兵革亂離之時,易子而食者有之矣!予所聞二事,抑又甚焉……近郭朱氏,有男女五人,長子曰陳僧,年十六七,能強力耕桑,最為父母所愛。值宣和旱歉,麻菽粟麥皆不登,無所謀食,盡鬻四子,而易他人子食之。獨陳僧在,每為人言:“此兒有勞于家,恃以為命,不可滅。”……不見所謂陳僧者,詢所在,翁泣曰:“饑困不可忍,乃與某家約,紿此子使往問訊,既至,執而烹之矣!”[41]
畢師鐸曾是黃巢手下大將,因此“周迪妻”反映的是晚唐天下大亂時的賣人食肉現象。而“宣和旱歉”時朱家的五個孩子都被父母與他人交換而食則折射了徽宗年間老百姓貧困至極的狀況,這是北宋末年民眾生存面貌的縮影,“宣和中,京西大歉,人相食,煉腦為油以食,販于四方,莫能辨也”[42]的記載充分暴露了當時食人行為的普遍性。宣和之后,北宋老百姓的生活愈來愈艱難,尤其是靖康之變金人圍困汴京時正值寒冬大雪,“小民餓死道路,動以千計。米斗兩千,肉無所食,至貓鼠雜獸捉盡。甚者雜以人肉、鼓皮、馬甲,皆煎煣食用。又取五岳觀、上葆真宮花葉、樹皮、浮萍草之類,無不充饑”[43]。南宋初年金人持續南侵,到處都是戰場,農業生產中斷,因缺糧而把人作為食物或商品的情況長期存在,當時社會甚至用一些專有名詞來稱呼不同年齡和性別的人肉:
自靖康丙午歲,金狄亂華,六七年間,山東、京西、淮南等路,荊榛千里,斗米至數十千,且不可得。盜賊、官兵以至居民,更互相食。人肉之價,賤于犬豕,肥壯者一枚不過十五千,全軀暴以為臘。登州范溫率忠義之人,紹興癸丑歲泛海到錢唐,有持至行在猶食者。老瘦男子廋詞謂之“饒把火”,婦人少艾者,名為“不羨羊”,小兒呼為“和骨爛”,又通目為“兩腳羊”。[44]
除了人與人之間互相殘害外,一些虎狼大蟲也因社會蕭條、人煙稀少而隨意出沒、侵害人類。《北夢瑣言》有“唐大順、景福已后,蜀路劍、利之間,白衛嶺石筒溪虎暴尤甚,號‘稅人場’。商旅結伴而行,軍人帶甲列隊而過,亦遭攫搏”[45]的記載。《夷堅志》也常以虎狼出沒來反映北宋亡國后的蕭條景象,如《夷堅支景》卷一《陽臺虎精》虛構了亂離之后一婦人在鄂襄地區化虎食人的故事,雖然有些荒誕,但卻是虎暴橫行狀況的生動再現,與《夷堅支景》卷一《王宣樂工》所記的紹興初年荊襄地區“墟落尤蕭條,虎狼肆暴,雖軍行結隊伍,亦為所虐”的情況一致。
總之,亂世時期老百姓的生存處境最為艱難,生命最為卑微,時刻面臨著死亡威脅。他們不是淪為強權者的武器或食物,就是所積累的財物和糧食被劫奪一空,有時還要面臨被猛獸襲擊和吞噬的危險。與其他災禍相比,人類在亂世之中經受的考驗、災難和痛苦是最為深重的。
三、亂世冤魂的悲哀訴求
正因為亂世之中人們常常面臨物資匱乏、官匪殘害、虎狼肆虐等災難的威脅,時刻徘徊在死亡邊緣,因此,一些小說家在生命輪回、人死為鬼等思想影響下虛構了大量冤鬼故事,借鬼的行為反映世人屈死的事實和悲涼的情感。
在早期的冤鬼形象中,有一種是以報恩者的面目出現的,如王嘉《拾遺記》中虛構了任城王曹彰死時群鬼祭送的場景:“(任城王)彰薨,如漢東平王葬禮。及喪出,空中聞數百人泣聲。送者皆言,昔亂軍相傷殺者,皆無棺槨,王之仁惠,收其朽骨,死者歡于地下,精靈知感,故人美王之德。”[46]被亂軍殺死的冤魂因為任城王的仁惠而死有所歸,因此,他們知恩圖報,在曹彰死時哭泣送喪。
為任城王送喪的群鬼形象折射了世人在亂中成批死亡的悲慘遭遇。這種慘狀是亂世時期的常見現象,但大多數情況下世人群體死亡后不會遇到像任城王這樣的仁愛者為其埋葬尸骨,因此亂世冤魂只能自我哀嘆。《幽明錄》中“樂安縣故市經荒亂,人民餓死,枯骸填地。每至天陰將雨,輒聞吟嘯呻嘆聲聒于耳”[47]的群鬼哭聲就反映了死者無所歸依的情況。這一情形杜甫在《兵車行》中以“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等語給予精要概括。亂世時期地區性或家族式的群體死亡事件發生后,冤死者大多尸骨散落或無人祭奠,因此,在小說家筆下,冤死之人大多通過他人提及或自己以鬼魂現身等形式以引起世人注意。《法苑珠林·道宣律師感通錄》通過天使述往的方式揭開了崇敬寺所在地“本是戰場。西晉將末,有五胡大起,兵戈相煞,此地特多。地下人骨,今掘猶得。所煞無辜,殘害酷濫”的歷史。西晉末年,戎狄統治中原時大批民眾無辜被害的現象在外族入侵時極為普遍,除五胡亂華外,五代后晉時的遼兵入侵以及兩宋之際的金兵侵宋幾乎都上演著同一幕悲劇。如后晉末年,契丹軍攻克相州后,“悉殺城中男子,驅其婦女而北,胡人擲嬰孩于空中,舉刃接之以為樂。留高唐英守相州。唐英閱城中,遺民男女得七百余人。其后節度使王繼弘斂城中髑髏瘞之,凡得十余萬”[49]。胡三省對外族欺凌殘害漢人的行為極為悲憤:“臣妾之辱,惟晉宋為然。嗚呼!痛哉”,“亡國之恥,言之者為之痛心,矧見之者乎”[50]。諸如五胡亂華時胡兵“所煞無辜,殘害酷濫”和遼兵攻克相州后“悉殺城中男子”的暴虐事件在《夷堅志》中多有反映,并且常以冤魂現身的形式表達世人無辜死亡的哀怨。如《夷堅丙志》卷一七《沈見鬼》中的越民沈氏因得異人之藥而能見鬼,之后在一次入城途中路過“兵難時,多殺人于此”的跨湖橋時,看到“橋上下被發流血者,斬首斷臂者,三兩相扶,莫知其極,奇形異狀,毫毛不能隱”的冤魂,這些“莫知其極”的群鬼及其奇異的形體特征正是廣大民眾被冤殺狀況的再現。
《夷堅志》中的冤魂多以侵擾生者的面目出現。如《夷堅乙志》卷一七《滄浪亭》中“(滄浪亭在)金人入寇時,民入后圃避匿,盡死于池中,以故處者多不寧。其后韓氏自居之,每月夜,必見數百人出沒池上,或僧,或道士,或婦人,或商賈,歌呼雜遝,良久,必哀嘆乃止”的群鬼形象,他們哀嘆自己的不幸遭遇,但卻只能以騷擾現有居民的方式來發泄冤死后的悲怨。《夷堅支乙》卷九《宜黃縣治》中“宜黃縣后有游觀處”,“紹興初,巨盜入邑,民奔赴逃命,盡死其中,以故鬼物為厲,十政令宰不敢居正寢”,顯示出冤鬼令人恐怖的一面。這些為厲、為鬼的冤魂以驚擾世人的方式來顯示他們的存在,但他們的最終目的不是為了害人,而是希望得到人們的同情和哀憐,進而為他們改葬以使魂魄得安。
因亂而死的冤魂求人改葬的故事在唐五代小說中已很常見。如《廣異記·張琮》中,南陽縣令張琮聽到竹子中有呻吟聲,祝告后,出來一人,自陳說“朱粲之亂,某在兵中,為粲所殺,尸骸正在明府閣前,一目為竹根所損,不堪楚痛。以明府仁明,故輒投告,幸見移葬”[51];《傳奇·趙合》中,進士趙合路過五原時,遇到一位“遭黨羌所虜,至此撻殺”的女鬼,她請求趙合將其尸骨攜歸家鄉奉天安葬;《稽神錄·郭厚》中,一個因“王寇犯闕,天下亂,僧輩利吾行資,殺我投此井中”[52]的冤鬼附在一個衙卒身上,請求刺史李公為其改葬。唐代小說中,在亂中慘遭殺害的冤鬼大都以個體形象出現。而在《夷堅志》中,求人改葬或超度的鬼魂則多是群體形象,如《夷堅乙志》卷一七《滄浪亭》中,老卒為金人入侵時盡死于池中的冤魂“改葬于高原”的提議得到了眾鬼的贊同,第二天“掘污泥,拾朽骨,盛以大竹,凡滿八器”;《夷堅志補》卷一七《王燮薦橋宅》中,常有鬼怪作亂的邢太尉宅原來是“經兵虜之變,殺人無算”之地,后經法師建議以“黃箓大醮拔度之”,入甕的鬼魂讓健卒如同擔負上百斤重物一般。與唐代小說借亂世冤魂反映個人悲慘命運相比,《夷堅志》中眾多騷擾生人的群鬼形象,意在揭露虜亂亡國之時民眾集體被殺的事實。這些冤魂不僅反映了眾多無辜而死之人渴望在陰間過上安穩日子的卑微愿望,同時也流露出后世之人對戰亂難以言說的恐懼。這些冤魂遷葬故事既是當時鬼怪思想盛行的表現,同時也是古人生死輪回意識及用佛教、道教等宗教超度亡靈觀念的體現。
除了冤魂求人遷葬外,還有一些是借魂靈復仇來表達含冤而死之人的憤恨。隋代顏之推的《冤魂志·江陵士大夫》記述了因兒子在亂中被殺而悲痛死去的劉姓士大夫屢次驚擾兇手梁元暉使其速死之事,這是較早描寫亂世冤魂復仇的小說。唐盧肇的《逸史·樂生》中,樂生因被副將以通賊之名誣告而死,他死前索要紙筆以求在陰間訴冤,后來與此事有關的人員相繼死去,樂生的復仇愿望得以實現。因他人誣告而死的鬼魂復仇故事在《夷堅志》中也屢見不鮮。《夷堅丁志》卷一《許提刑》講述了在金人入侵的大混亂中失去告敕的官員被郡守以“盜匪”之名害死的過程;《夷堅乙志》卷一九《馬識遠》與之相類;《夷堅支庚》卷七《盛珪都院》中,投賊的市民萬某為向賊首邀功,便殺死故交,并誣陷此人為“官軍諜者”,萬某后被故交的冤魂痛打而死。這些故事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官員為升官而誣他人為匪,另一類是惡人為投賊而陷害他人為官軍間諜。它們折射了亂世時期因利益等因素的誘惑而使人性喪失的現象。冤鬼復仇的背后是當事者希望能還原事實真相的訴求和永不屈服的斗爭精神。
四、亂世婚戀悲劇
亂世時期,為了活命,人們只能背井離鄉、四處逃亡,如《冥祥記》記載的“蘇峻之亂,都邑人士,皆東西波遷”[53]就是老百姓在亂離中的真實寫照。在逃亂之時,親人失散、家庭殘破是普遍現象。小說中那些悲歡離合的家庭故事多以婚戀為主題。
許堯佐的《柳氏傳》是唐傳奇中較早將男女婚戀與動亂社會相結合的優秀作品。許堯佐是禮部尚書許康佐之弟,貞元年間進士,貞元三年(787)入隴州觀察節度使邢君牙幕府,元和八年(813)任吉州司戶參軍,官終諫議大夫[54]。《柳氏傳》可能作于許堯佐貞元年間從事邊幕期間,此時距安史之亂三十年左右,正處于可以全面審視這場叛亂的好時期。此傳便將軍中幕府所熟悉和喜歡談論的戰亂和豪俠話題融入男女婚戀生活中,使故事既有濃重的現實因素,又頗富傳奇色彩。小說的男主角是“大歷十才子”之一的韓翃,他約卒于貞元初年,這時許堯佐已步入仕途,因此許堯佐與韓翃的人生軌跡可能還有交集,這是《柳氏傳》具有深厚現實基礎的淵源。
《柳氏傳》采用才子佳人模式,“文章特異”與“容色非常”的男女二人曾有過一段美滿愛情,但戰亂破壞了美好的愛情世界,在軍閥跋扈、武力橫行的環境中,柳氏被蕃將奪走,最后在豪俠許俊的幫助下他們才重新團聚。全篇通過韓、柳的離合悲歡,再現了亂離時期弱勢群體無法把握個人命運的真實狀況。與其他諸如《鶯鶯傳》《霍小玉傳》等悲劇愛情不同,《柳氏傳》中,男女愛情受挫的原因并非來自習見的封建家長制下的父母干預或男方負心的道德敗壞等問題,而是由于亂世和強權勢力等社會因素。這種時代感極強的愛情劫難題材,是作者基于社會現實創作的,他把愛情放到更深廣的時代中去考察,把個人命運同社會政治聯系起來,將批判矛頭指向動蕩的社會。韓、柳最后團聚依賴于豪俠幫助,這不僅表明弱者要想改變命運只能依仗于強者的救助或權勢的干預,也顯示了在惡勢力橫行的情況下仍有正義存在,體現了人們對弱者的同情、支持以及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俠士是一類特殊群體,他們不容于統治者階層,卻被底層民眾大力追捧。戰國的韓非子以“俠以武犯禁”表達了對俠士不遵法紀的不滿。司馬遷則認為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專趨人之急,甚己之私”[55],具有已諾必成、舍己為人的高貴品質。從亂世底層民眾的生存需求來看,俠是扶危濟困的正義化身,能給苦難之中的弱小者以希望,《柳氏傳》中許俊的俠義行為正是這種思想的體現。
唐傳奇中,亂離之中的有情人依靠豪俠幫助終得團圓的故事還有薛調的《無雙傳》。《無雙傳》的時代背景是建中年間的涇原兵變,在這場政變中,原隴右節度使朱泚稱帝,德宗皇帝被迫逃出長安,朝廷威嚴掃地。《無雙傳》不僅反映了處于政治漩渦中的朝廷官員多變的命運,而且將男女二人的婚戀歷程描繪得波折起伏。主人公王仙客與劉無雙本是姑表兄妹,在京城大亂的危急時刻,無雙之父——尚書租庸使劉震同意了他們的婚事,但由于亂后政治形勢和家庭命運的變化,劉無雙被充入掖庭,與王仙客幾乎沒有團圓的可能,幸虧她慧眼識人,將愛情之事托付于豪俠古押衙,最后在古押衙的幫助下,她和王仙客才終成眷屬。
《柳氏傳》和《無雙傳》都將實現愛情婚姻的希望寄托在俠士身上,這既開創了一種才子佳人必賴豪俠才能團圓的小說模式,也折射出唐代俠風盛行的時代特色。唐代開放的社會氛圍和文人漫游之風的興盛為俠風的流行提供了土壤,文人“仗劍去國,辭親遠游”的行為方式將俠士與文士生活融為一體,中晚唐的動蕩黑暗又為俠士提供了更為廣泛的社會需求和生存空間。許堯佐和薛調在小說中塑造的豪俠形象既滿足了亂世之人的情感需求,又符合唐代俠風盛行的社會現實,更為故事情節增添了浪漫氣息。
與唐傳奇頗具浪漫氣質的婚戀故事相比,宋代的亂世離合小說則顯示出較強的平實色彩和理性精神,如《夷堅志·晁安宅妻》就頗具代表性:
鄧州晁氏,大族也……建炎二年,鄧民殘于胡兵,或俘或死。晁氏男女數百人,皆囚以北,至汾州青灰山,為紅巾邵伯邀擊,盡失所掠而去。晁安宅之妻某氏,并其女及乳母,皆為邵之黨王生所得。張丞相宣撫陜蜀,邵舉軍來降,王生為右軍小將,與晁婦同處于閬中……嫗視道上一丐者病,以敝紙自蔽,形容甚悴。諦觀之,以告婦曰:“有丐者,絕類吾十一郎。”遣詢其鄉里姓行,果安宅也。婦色不動,令嫗持金釵與之,約十六日復會,且戒無易服。及期相見,又與金二兩,曰:“以其半詣宣撫司投牒,其半買舟置某所以待我。”安宅既通訴,宣撫下軍吏逮王生。會王出獵,婦攜己所有直數千緡,與嫗及女赴安宅舟,順流而下。王生家貲巨萬,一錢不取也。王晚歸不見其妻,而追牒又至。視室中之藏皆在,喟然曰:“素聞渠為晁家婦,今往從其夫,理之常也。”了不以介意。晁氏夫婦離而復合如初。婦人不忘故夫于丐中,求之古烈女可也。[56]
晁氏夫妻的離合過程展示了金人入侵時一些武裝勢力趁機作亂的混亂狀況和婦女為了家庭團聚所做出的種種努力。在宋代亂世婚姻故事中,夫妻的亂后復合不再仰賴于豪俠的幫助,而主要依靠當事人的努力或與之相關者的成全,正如《晁安宅妻》中晁妻成功歸夫也得力于軍將王生的豁達。《夷堅志》善于展示亂離之苦中當事人的各種開明行為或思想。在《夷堅丁志》卷一一《王從事妻》中,汴人王生來臨安調官,搬家途中其妻被人騙走,五年后在同僚的宴會上因為一道鱉菜與原妻所做味道相同而停箸悲泣,縣宰發現后了解緣由,并將已為自己側室的王生之妻歸還。王生與妻子的離散源于戰后盜賊猖獗、騙子趁亂行騙的現實,夫妻的最終團圓則賴于縣宰的通情達理。散后又合的婚姻故事反映了作者及世人的美好愿望,那就是對亂世時期夫妻團圓、家庭重聚的渴求,這種情感在《夷堅志·徐信妻》中尤為強烈:
建炎三年,車駕駐建康,軍校徐信與妻子夜出市,少憩茶肆傍。一人竊睨其妻,目不暫釋,若向有所囑者。信怪之,乃舍去,其人踵相躡,及門,依依不忍去。信問其故,拱手巽謝曰:“心有情實,將吐露于君,君不怒,乃敢言,愿略移步至前坊靜處,庶可傾竭。”……其人掩泣曰:“此吾妻也。吾家于鄭州,方娶二年,而值金戎之亂,流離奔竄,遂成乖張,豈意今在君室!”信亦為之感愴,曰:“信,陳州人也。遭亂失妻,正與君等。偶至淮南一村店,逢婦人,敝衣蓬首,露坐地上。自言為潰兵所掠,到此不能行。吾乃解衣饋食,留一二日,乃與之俱。初不知為君故婦,今將奈何?”其人曰:“吾今已別娶,藉其貲以自給,勢無由復尋舊盟。倘使暫會一面,敘述悲苦,然后訣別,雖死不恨。”信固慷慨義士,即許之,約明日為期,令偕新妻同至,庶與鄰里無嫌,其人歡拜而去。明日,夫婦登信門,信出迎,望見長慟,則客所攜,乃信妻也。四人相對凄婉,拊心號咷。是日各復其故,通家往來如婚姻云。[57]
徐信夫婦與另一夫妻之間的離合奇遇是混亂的社會造成的。他們最后都選擇了故夫和故妻,則體現了世人在婚姻中的戀舊情結。這一情結蘊含著濃重的時代色彩,因為夫妻離散是亂世造成的,而亂世不是個人能夠避免的,因此,當社會安定后,人們應該盡量恢復原有的生活格局。“妻歸故夫”表達了人們希望能漸漸忘掉亂世苦痛以恢復平靜生活的愿望,這是《夷堅志》表現亂后家庭團聚的基本模式,它基于人們正常生活的愿望和樸素的道義要求。
王明清《摭青雜說》中的夫妻亂世離合經歷也折射了通達的世俗人情。如《范希周》贊揚了范希周與呂氏在盜賊橫行的亂世中忠貞不渝的愛情追求;《單符郎》中,邢春娘和單符郎的婚戀過程顯示了男性士人的有情有義。與其他宣揚節義、追求貞烈的思想不同,在宋代這些夫妻離合的婚姻歷程中,作者似乎都很開明,只要求夫妻團圓,而不再考慮女性曾經有過怎樣的遭遇和經歷,如同單符郎仍娶已是妓女的邢春娘為妻一樣。對于這場婚姻,知情者對亂后為妓的邢春娘沒有絲毫的鄙視或批評,對單符郎娶妓女為妻不但沒有嘲笑,反而予以贊揚。這體現了亂世之后世人對人性的豁達理解和對節烈的變通態度。也就是說只要事情符合生活邏輯,能改善生存處境,那么當事人就會得到他人的同情和社會的諒解。
無論是唐代頗具浪漫精神的豪俠助人還是宋代質樸的妻歸故夫,他們都對亂后婚姻充滿希望。與之相比,明清小說家則完全褪去了理想主義色彩,更加重視亂世動蕩給家庭和個人帶來的艱辛和痛苦,在男女婚戀的悲慘境遇中寄寓了濃烈的感傷情懷,如《剪燈新話》和《聊齋志異》中的亂世愛情都蘊含著深深的悲慨情緒。
《剪燈新話·翠翠傳》在劉翠翠與金定感人至深的生死愛情中寄寓了濃烈的人生辛酸之感。淮安的富家女劉翠翠愛慕出身貧寒的同學金定,在開明父母的主持下二人結為夫妻,相得之樂,如“鴛鴦之游綠水”。但不及一年,隨著張士誠兄弟起兵高郵“盡陷沿淮諸郡”,他們的幸福生活就此中斷。翠翠被張之部將李將軍擄走,從此杳無音信。金定備歷艱辛,輾轉平江、紹興、湖州等地尋找翠翠下落。在七年的顛沛流離中,翠翠已成為李將軍寵妾,金定無法與翠翠再續前情,只能假托兄妹關系在李將軍家匆匆相認。金定因與翠翠難有復合機會,最終抑郁而死,葬在道場山下。翠翠送殯回府后,“是夜得疾,不復飲藥”,在囑托李將軍將她葬在金定墳旁后“言盡而卒”。由于翠翠與金定客死他鄉的情況無人知曉,因此當明朝平定天下后,翠翠家的舊仆路過道場山,在朱門華屋中見到了夫妻二人,翠翠向其訴說“始因兵亂,我為李將軍所擄,郎君遠來尋訪,將軍不阻,以我歸焉”的往事,并通過舊仆給父母修書傳信。但當其父與仆人再到道場山下時,卻只見“荒煙野草,狐兔之跡”。夜間翠翠給父親托夢,再敘過往,“往者,禍起蕭墻,兵興屬郡。不能效竇氏女之烈,乃致為沙吒利之軀。忍恥偷生,離鄉去國。恨以蕙蘭之弱質,配茲駔儈之下材”,“叫九閽而無路,度一日如三秋”[58],表達了無辜遭禍、含恨而死的無限憤懣。
金定與翠翠本是自由相戀的美滿夫妻,但最終雙雙悲憤而死,造成這種悲劇的根源就是元末天下大亂中的強權勢力。作者對動蕩時期的民眾之苦雖深表同情,但又無可奈何,只能借鬼魂來傳達亂離之悲。翠翠鬼魂給仆人的訴說和給父親托夢時都提到了因天下大亂而使夫妻二人被迫分離的遭遇,這是對亂世罪惡的血淚控訴。翠翠魂靈之所以給仆人訴說因李將軍通達而讓她們夫妻團聚,一方面是為了讓仆人給她父母送信,更重要的是以此傳達出亂世之中弱者渴望當權者能體貼人情的理想。但這種理想是不存在的,因此,當翠翠給父親托夢時就盡情傾訴了自己被強權者擄走后度日如年的痛苦狀態。作者以冷靜的筆墨借翠翠之口真實再現了王朝更迭時平民家庭的坎坷遭遇,反映了他們生活的巨大變化,以及精神上遭受的痛苦折磨。《翠翠傳》充分意識到亂世女性經歷的感情傷害,通過翠翠所吟詩句“一自鄉關動戰鋒,舊愁新恨幾重重。腸雖已斷情難斷,生不相從死亦從”得以徹底宣泄。而金定與翠翠的抑郁而終則折射出亂世給世人帶來的傷痛永難愈合。
與《翠翠傳》的構思方式相似,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也有許多借鬼魂表現人世苦難的作品,其中《公孫九娘》更是以人鬼婚戀悲劇揭露了明清易代給中原老百姓造成的巨大傷害。公孫九娘是一個在清初于七案中被迫自縊的無辜少女,她始終忘不了清兵入關鎮壓地方民亂時“俘數百人,盡戮于演武場中,碧血滿地,白骨撐天”的恐懼和慌亂。雖然她的鬼魂與萊陽生結合,但內心深處依然孤獨、惶恐,所詠“白楊風雨繞孤墳,誰想陽臺更作云?忽啟鏤金箱里看,血腥猶染舊羅裙”之詩逼真刻畫了柔弱女子在戰亂之時驚恐無助以及含冤死后孤苦無依的狀態。
從歷代亂世婚戀故事來看,唐傳奇頗具浪漫情懷和理想色彩,多通過俠士相助等方式使有情人得以團圓;宋代小說雖然世俗化傾向加強,突出男女雙方在亂世中的曲折磨難,但仍帶有幻想成分,夫妻雙方大都在歷盡苦難后破鏡重圓;而明清小說家則悲觀失望,不僅凸顯落難者身心遭受的雙重折磨,并以男女殉情、尸骨飄零等形式加深亂世的悲劇意蘊。
五、亂世人民的道德要求
在悲慘的生存處境中,在生命遭到嚴重威脅時,人們的行為方式最能體現時代的思想意識和道德觀念。古小說中人物形象的所作所為與命運遭遇就是當時社會觀念與道德標準的生動再現。
親身經歷過兩宋之際天下大亂的洪邁對亂世苦難感觸極深。他撰集的《夷堅志》載有許多亂世民眾悲慘遭遇的故事,全面反映了在社會大災難中世人的生命狀態和思想情感,如《饑民食子》暴露了老百姓在荒亂困苦時以子女為籌碼互換而食,甚至要殺子食肉的殘忍現象:
自古兇年饑歲,兵革亂離之時,易子而食者有之矣!予所聞二事,抑又甚焉……近郭朱氏,有男女五人,長子曰陳僧,年十六七,能強力耕桑,最為父母所愛。值宣和旱歉,麻菽粟麥皆不登,無所謀食,盡鬻四子,而易他人子食之。獨陳僧在,每為人言:“此兒有勞于家,恃以為命,不可滅。”……不見所謂陳僧者,詢所在,翁泣曰:“饑困不可忍,乃與某家約,紿此子使往問訊,既至,執而烹之矣!”建炎中,荊襄寇盜充斥,荊南小民居城中,一妻一子,家在村野,頗贍足。常載錢米餉給,偶失期不繼,民欲食其子。使妻結繩為繯,誘兒入室,置首其中,送繩出壁隙,而己從外掣絞。兒方數歲,妻知不可止,強聽之,自引首入繯,而報夫云已竟,夫力掣繩,覺氣絕,來視,則死者乃妻也。是日餉車至,已無及,兒幸存矣![59]
朱氏夫妻將五子易與他人而食和荊南小民欲食其子的行為雖是荒亂之年的無奈之舉,但他們為活命而殺子的做法是有悖人倫道德的。俗話說“虎毒不食子”,連野獸都不會做的事情,荒亂之人卻做了,充分反映了亂世時期人性的缺失。其中荊南民妻在無法改變丈夫要殺子的決定時舍己存子的做法則顯示了女性的偉大人格。這種贊揚女性仁愛而斥責男性自私的思想在《梁小二》中表現得更強烈:
解州安儀池西鄉民梁小二,家世微賤,然皆耕農樸實,至梁獨狠戾,其母寡居,事之尤悖。妻王氏,性恬靜,所以奉姑至謹。北虜皇統之中,河東荒饑,疫癘薦臻,流徒滿道路。梁挾母妻并稚子四人,偕行至孤山之東陵,就野人乞食以哺其子。王氏念姑久不食,減半以與之。梁見之怒甚,詐使妻抱子前行,自與母在后,相望百步許,即仆母在地,曳入道側,掬泥沙塞其喉,然后去。稍進遇妻,妻問姑安在,曰:“老人舉足遲,但先到大家丐晚餐以須其到可也。”久而杳然,妻疑為夫所害,還訪之,見尸已僵,拊膺悲泣,急取水扶灌,氣竟絕不蘇。乃奔告里保,執梁送于縣,才及中途,風雨暴作,霾曀不辨人,迅雷震耀,鬼神飛焰,雜遝出沒。眾懼散,亦不暇顧梁所之。少選澄霽,梁乃臥土窟,頭目皆為天火燒爛,惟腦骨僅全,儼成髑髏,肢體如故,目睛暗淡無光而不死,能別識人物,飲食語言皆無妨……官愍其妻子,給粟養之。梁經數年尚存。[60]
梁小二的害母之舉遭到神靈懲罰,其妻的仁愛得到官府資助,而神靈和官府的態度正是社會痛恨不孝之行與向往仁德理念的體現。《夷堅志》充分肯定了荊南民妻和梁小二妻在困境中愛護子女、憐惜老人的美德。這表明在生死的大考驗中,女性平時不被人重視的優秀品質得以挖掘,并且成為時代的標桿。
其實,《夷堅志》中諸如梁小二等男性的不孝之舉在五代宋初文人筆下多是女性所為,如《稽神錄》中歐陽妻的惡行惡果就頗具代表性:
廣陵孔目吏歐陽某者,居決定寺之前。其家妻少遇亂,失其父母。至是有老父詣門,使白其妻:“我汝父也。”妻見其貧陋,不悅,拒絕之。父又言其名字及中外親族甚悉,妻竟不聽。又曰:“吾自遠來,今無所歸矣。若爾,權寄門下信宿可乎?”妻又不從。其夫勸,又不可。父乃曰:“去,吾將訟爾矣!”左右以為公訟耳,亦不介意。明日午,暴風雨從南方來,有震霆入歐陽氏之居,牽其妻至中庭,擊殺之。大水平地數尺,鄰里皆漂蕩不自持。后數日,歐陽之人至后土廟,神座前得一書,即老父訟女文也。[61]
歐陽妻因為父親貧陋而不愿相認并拒父于門外的做法是違背綱常倫理的,因此遭到了天神的譴責,這與梁小二的遭遇和性質相同。歐陽妻之事在當時可能確有其事,也可能是依據傳聞編寫的,如《北夢瑣言》就記載了后唐莊宗的皇后劉氏因嫌棄其父落魄而不愿相認的事件[62]。徐鉉與孫光憲幾乎是同時代人,因此“歐陽妻棄父”可能是在傳聞的基礎上融入了世人的道德期許而創作的。孫光憲(896—968)的《北夢瑣言》、徐鉉(916—991)的《稽神錄》與洪邁(1123—1202)的《夷堅志》所描述的中年夫婦殺子女、害父母事件中的女性行為的差異,折射出李唐滅亡后的二百多年間人們對女性認識的變化。女性形象由五代時期不講孝道到宋朝愛子敬母的轉變反映了北宋以來婦德的加強和人們對女性品德的重視。
朱氏翁媼和荊南小民食子活命的殘忍做法無人指責,而梁小二和歐陽妻的不孝遭到神人共怒,可見斥責不孝是小說家的一致態度,體現了古代“百善孝為先”的道德準則。在中國傳統觀念中,孝道在任何時候都是最重要的,因此,那些不守孝道的人必將受到懲罰。《北夢瑣言》卷一〇《薛準陰誅》中薛準因“喪亂后不養繼母”而遭天誅,《夷堅丁志》卷六《葉德孚》中的葉德孚避寇時因不顧祖母而遭神殛的事件都是這一思想的體現。雖然他們的不孝可能是因為生活所迫,但父母食子不受懲罰而子不認父卻遭雷劈的現象充分顯示了孝的重要。正因為孝是人倫之首,因此在危亂中能堅守孝道的人就會得到神明幫助。如《夷堅三志壬》卷九《俞杰孝感》中的俞杰在父親被巨盜打傷時從林間奔出愿代父死的行為感動了群盜,以致逃脫險境。這一經歷在作者看來是“誠孝感格,故神明陰為之助”。《夷堅三志補·愿代母死》中可從世為救被執之母而主動前往盜所,被群盜聚劍射之而不中的情況亦非人力所能及,應是神為揚孝而暗中幫助的結果。眾多亂世中因孝或不孝而導致命運不同的故事表明,孝是考驗人們是否喪失人倫道德的最基本準則。
正因為大亂之時喪失孝道的事例極多,因此,小說家們才用鬼、神等靈物作為懲罰不孝或褒揚孝行的載體。對于子女來說,要講孝道;而對仆人而言,則要求忠義,《夷堅志·張卨義仆》就傳達了這一理念:
楚州東漸民張卨,家巨富,好施與,務濟民貧,不責人之報。年方壯,遭亂流離,骨肉散落,獨與一仆羈棲于射陽湖中,乞食以活。為賊所掠,求貨不得,縛于大木之下,將生啖之。已刲股數臠,仆竄既脫矣,見之,慟哭而出,舉身遮護而拜賊曰:“此是我主,雖本富豪,今赤身逃難,尚無飯吃,豈得更挾財貨。如欲飽其肉,則又瘦瘠,愿膾我以代之。”賊雖嗜殺人,亦為義所激,聞言嘆異,亟解卨縛,并仆釋去,且遺以錢帛。迨紹興中,淮上安定,卨歸里,事業貲產尚嬴百萬。仆亦存,卨以弟待之,張氏子弟皆事之如諸父。[63]
仆人勇救張卨的舉動與俞杰、可從世挽救父、母性命的本質相同,都是在危難時刻挺身而出,舍己救人。但俞杰和可從世主動現身后雖然打動了強盜,卻仍遭受了刁難或迫害,而張卨之仆不但感化了眾賊,而且賊人還主動將他們主仆釋放,并贈送錢帛。這些差異是基于人們對孝和義的不同看法所致。因為對常人來說,孝是最基本的,它體現的是親情;而義更高尚,它呈現的是沒有血緣關系的無私大愛。這是任何人在危難之中都渴望得到的,即使是強盜和惡人也不例外,因此,嗜殺的賊人“為義所激”而釋放了張氏主仆,特別是仆人后來得以善養,體現了世人對義的最高褒揚。
在古人心中,義是比孝更高一層的道德境界,它超越了血緣或家族關系,成為維系社會和諧的重要紐帶,《論語·里仁》曰:“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64]《夷堅志》就特別贊賞那些在危急時刻能對與自己毫不相干之人施以援手的大義行為,除張卨之仆外,“黃汝楫”之事更體現了人們對仁義之舉的向往:
越人黃汝楫,家頗富。宣和中,聞方臘犯境,以素所積金銀緡錢,計值二萬貫,瘞于居室,而避地于深山。忽有賊執白旗游弈者來,且揖且拜,黃驚懼答拜,認其人,蓋舊仆也。且言:“吾主將拘掠士民女,閉之空室,從索金帛,取贖則放,否則殺之。”黃惻然曰:“所囚人幾何。”曰:“無慮千數。”黃曰:“我藏物于家,約值二萬緡,欲盡舉以贖千人之命,可乎?”仆曰:“足矣!”令歸白之,明日當奉報,遂去。而旦至,如其請,乃悉發所瘞,輦輸其營,千人皆得歸。詣黃謝,為其念佛祈福,歡聲如雷。亂平后,夢金甲神人長丈許,從天而下,呼謂曰:“玉帝有敕,以汝活人甚多,賜五子登科。”至紹興中,黃為浦江令,開、閣、閱同登乙科,次舉又二子中選,如神所告。[65]
富人黃汝楫用所藏的全部財物贖回上千人的性命后得到神靈蔭護,以致五子登科。神的態度正是當時社會道德理念的體現,正如《周易》所說“天地之大德曰生”,亂中救人活命就是最大的德行。這些孝行、義舉和仁愛精神是人類善德的代表,尤其是在個體生命遭到極大威脅的亂世時期,最是難能可貴。
在封建王朝,除了平民處于社會的底層外,還有一種人,他們雖然有機會接近統治者,但地位卻很低,即所謂的伶人工匠。在當權者那里,他們時常處于被玩弄的境地,但在國破家亡之時,他們中的一些人卻能做出超越常人的忠義之舉。《明皇雜錄》中的宮廷樂工雷海青在被安祿山叛軍威脅時,“投樂器于地,西向慟哭”,以至于被“支解以示眾”;《錄異記》中的劉萬余、鄧慢兒、摘星、胡弟、米生等雜技藝人雖受叛軍極大恩遇,但卻不忘舊朝,不為叛軍做事,并盡力瓦解叛軍力量以救國家。他們都是底層民眾忠義之心和英雄之氣的代表。
僖宗幸蜀,黃巢陷長安。南北臣僚奔問者,相繼無何。執金吾張直方與宰臣劉鄴、于悰諸朝士等潛議奔行朝,為群盜所覺,誅戮者至多。自是厄束,內外阻絕。京師積糧尚多,巧工劉萬余、樂工鄧慢兒,角抵者摘星、胡弟、米生者,竊相謂曰:“大寇所向無敵,京師糧貯甚多,雖諸道不賓,外物不入,而支持之力,數年未盡。吾黨受國恩深,志效忠赤,而飛竄無門,皆為逆黨所使。吾將貢策,請竭其糧,外貨不至,內食既盡,不一二年,可自敗亡矣。”[66]
小說家對這些身份低下卻具愛國情懷之人的記載傳揚,反映了在國難當頭的危亂時刻人們對忠勇之德的渴望和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