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亞歷山大帝國的創建

引言

與其說富饒浪漫的絲綢之路穿越了非洲與歐亞大陸的高山沙漠，不如說它只存在于我們的想象當中。費迪南德·馮·李希霍芬男爵（Baron Ferdinand von Richththofen）在與鮑羅丁（Borodin）的交響詩（symphonic poem）《在中亞細亞草原上》同一時代的著作(1)中，巧妙地構建了一條絲綢之路（die Seidenstrasse），勾勒出一幅駱駝商隊滿載著奢侈品的圖景。我們想象著一捆捆的絲綢在經過漫長的旅途后抵達希臘人、埃及人和羅馬人望眼欲穿的地中海市場。我們還設想不同的語言、地域和文化之間有著曲折的聯系，構成了一個現代性的全球貿易體系。然而在古代，絕不會有哪一位行旅在一條沙漠古道上趕路時向其同伴宣稱：“橫亙在我們面前的便是著名的連接東西方世界的絲綢之路。”無論它是作為一條道路，還是作為絲綢貿易的唯一載體，這樣簡單的事情從來不會發生。事實要比這復雜得多，不過也正因此，它才成為世界歷史上一種十分有趣的經濟與社會現象。(2)譬如，我們必須承認，早在所謂“絲綢之路”出現很久以前，就已經存在著一條溝通歐亞大陸的“青金石之路”（Lapis Lazuli Trail），從阿富汗的巴達赫尚（Badakhshan）山脈一直延伸到遠方。(3)只要存在對異地商品的渴求，貿易就將會是一個永恒的傳統。

常常有人斷言，亞歷山大大帝開創了后來幾個世紀里持續繁榮的絲綢之路。(4)但按照這個邏輯，就好比說18世紀的跨大西洋毛皮貿易是由哥倫布確立的一樣。但其實毛皮并不是哥倫布遠航的目標。同樣地，絲綢也不在亞歷山大大帝前往東方尋找的奢侈品（聲望、黃金、白銀、牲畜、奴隸……）之列。(5)亞歷山大時期的史料更關注波斯的染色羊毛和印度棉花，而不是什么類似于中國絲綢的東西。當然，隨著時間的推移，亞歷山大的征服也帶來了大規模的商品交換。不過，這位馬其頓統帥的主要貢獻還是在于他在中亞和南亞留下了數以萬計的希臘移民，盡管他們最直接的任務是政治和軍事方面的，但這些人依然是希臘文化的傳承者。即使這些殖民者的后代將來會與向西擴張的漢帝國在此相遇，但亞歷山大也絕不會是因為這個目的，才將他手下的老兵安置于此。只是到了后來，一個被寬泛地概念化為“絲綢之路”的網絡才慢慢出現，它雖然遠超亞歷山大的想象，但卻非常符合我們現代人對宏大的地緣經濟思維的偏好。

亞歷山大不是僧侶或商人——這些人與西漢使節張騫才是古代“絲綢之路”真正的開拓者。但這并不是說亞歷山大大帝的統治對促進東西方交通沒有起到任何作用。相反，正是他治下的這種交通和流動才催生了馮·李希霍芬眼中的傳奇通道（即絲綢之路——譯者注）。(6)畢竟，幾乎所有與古代歐亞大陸有關的事物，都或多或少受到了馬其頓征服的影響。如果現代學者追求反事實的歷史，這一事實就會導致奇怪的推論，比如阿諾德·湯因比（Arnold Toynbee）就曾猜想：如果亞歷山大一直活到晚年會發生什么？(7)他的這種設想將亞歷山大與中國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8)在湯因比的筆下，亞歷山大大帝受到奢侈品貿易前景的誘惑，于公元前4世紀末征服了東亞，并且希臘人的統治一直延續到了亞歷山大八十六世（Alexander LXXXVI）。(9)湯因比的“假定分析”使得“絲綢之路”成為早期馬其頓世界性帝國境內的主要交通線，跨越了阿基德王朝（Argead dynasty）數千年的統治。另一方面，古典學者約西亞·奧柏（Josiah Ober）提出了一個不同的“假設”。(10)他想知道如果亞歷山大早在公元前334年的格拉尼庫斯河（Granicus River）戰役時就身死沙場，那這個世界會是什么樣。這種情況下，敗局已定的希臘人和馬其頓人唯有打道回府。因此，奧柏對中國壓根只字未提。“絲綢之路”是否、如何以及何時出現，似乎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亞歷山大個人的命運。

然而不應忘記，歷史上的亞歷山大帝國建立在波斯帝國的基礎之上。因此，實際上第一個在自己疆域內外與歐洲、非洲和亞洲進行貿易往來的國家是阿黑門尼王朝（Achaemenid），而非阿基德王朝。(11)所以，即使亞歷山大英年早逝，換成波斯帝國在戰爭中占據上風，“絲綢之路”可能照樣會出現。并且，如果當初居魯士大帝（Cyrus the Great，約公元前557—前539年在位）沒有在中亞戰死，那么波斯與中國的直接接觸甚至可能會來得更早一些。當然，這些都僅僅是猜測，但確實值得我們從更寬泛的事實與反事實的角度來進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