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在紛紛朝前奔逃，只有他們這群從另外世界來的人，越過了毒瘴，從滾滾落石之間爬出。

程暉一躍而上，跳至扶梯上數十米，眾人緊隨其后，毒瘴終是沒有彌漫上來。

他們向下看去。只見那群礦工在通往井口的洞道里，絕望地攀爬，無數蒼白肢體向上舉起，眼睛似是死魚般凸出。

他們甚至可以聽見洞壁被鐵鎬和指甲抓撓的聲音，在洞道里幽幽回旋，似是無數鬼泣掙扎著要從洞道里噴涌而出。

礦工的動作逐漸緩慢，神態好似凝固了一般。

數十人堆疊在洞口，保持著向上攀援的姿勢，終是逐漸停滯。

程暉朝下看去，上百只手直直伸向自己，人臉在洞壁光線照射下，顯得比紙更白數分，幾十雙眼睛死死凝視著自己，軀體僵硬交疊，這些人似是向他招呼。

“來，來……”

程暉微微閉上雙眼，然后縱身向上，爬出了百米礦坑。

他習慣性地用手指敲打著自己的手臂，只是敲打速度比以往快得多。

看見此刻情形，他竟然有了些動念，好不容易才阻止自己重新跳到洞道之下的念頭。

面對火焚地獄的時候，他其實也想往下跳，他覺得自己可以吞了那火海，又或者是自己能夠將無窮無盡翻涌的巖漿，與自己的筋骨血肉融合在一起。

這種沖動越演越烈。

就好似，自己本就應該屬于這些黑暗死氣的一部分。

又或者說，自己剛好卡在這不生不死的境地。

己經歷了數十次死生脫胎的循環，身體骨骼好似只是一副皮囊，自己的某一部分早就被抽離出來，處于不生不死的境地，以至于喜怒哀樂諸如此類，能夠讓人有肢體反應的情緒，在他這里都通通消失了。

雖說莫坤鵬幫自己煉了體，但天地間總好像有一團陰冷氣息，在自己這幅外殼與神魂之間相互穿梭，就像是浸在深海里的漁網，無論怎么人為縫補，川流不息的暗潮，總會穿透自己虛妄的神魂，不斷沖撞鍛打，這是讓他唯一感到痛且活著的證據。

而虛神，似乎也需要這些黑暗死氣供養。

這也許就是，自己和虛神，總是相互吸引，互為獵物的原因？

尋思之間，程暉抬頭，他們已經到了地面，地母廟重新出現在眼前。

與第一次看見不同，地母廟不再荒蕪破敗。

廟雖小，但朱梁畫棟一樣不少。

廟門前左右分立兩只張牙舞爪的石麒麟，瓦當上是八只翹首石獸，朱梁下方雕刻著仙鶴延壽、八面蝙蝠、寶瓶進財，真夠繁雜貪心的。

畫壁是掉了漆的麻姑獻壽、垂髻天女、九爪蛟龍奪朱、龍潭金甲諸如此類。

什么亂七八糟。

程暉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喜樂鑼鼓聲，還有馬蹄聲、推車聲、人群走路的聲音。

他便找了棵老榕樹，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盤腿坐了下來。

只見烏泱泱一群各樣衣著的人由樹林極遠處，逐漸靠近。

為首的人騎著高頭大馬，身深藍色軍裝，身后是一群推著車子的傭兵，再后方是數十名穿麻衣粗布的婦人。

棕紅大馬上的，大概便是礦工所說的——軍匪，賊頭，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軍閥。

令人奇怪的是，那些婦人身上的衣服是紅色的，頭上戴的頭巾，卻是白的。

紅主喜，白主喪。

紅白一起，那是相當地詭異。

由遠及近的是嗩吶、喇叭和鼓的聲音，似是哀樂，又像是喜樂，節奏延綿不絕，短促卻從不斷氣。

走在那大馬后面、傭兵前面的，是幾個吹、敲的樂師，還有兩個身穿紅色滾金長袍道士，兩人一各邊舉著蝙蝠紋繡金帆旗，左書慈悲為懷土地圣母采薇娘娘，右書東岳大帝天仙玉女碧霞元君，一整個魚龍混雜。

這儀仗隊后方，則由幾個兵頭，抬著一個四面密不透風、方方正正的鐵箱子，大概有半人高，箱子上只有一個黑色圓孔。

而跟在這個箱子后面的，是一個穿著現代衣著、戴著眼鏡的男生，與這群烏七八糟的人格格不入。

正是王志爍！

他神情木然，臉上好似僵了一般，眼睛眨也不眨，隨著隊伍直挺挺地朝前走。

更詭異的是，他的手是僵直垂下的，腿邁開時，關節并沒有彎曲，而是由腳尖往上踮一下，然后讓每一步步幅一致的腿，垂直落下，人的重心朝前傾，但椎骨卻是硬挺挺地朝后仰，如此像是一個半栽倒的人偶，被一根線拉扯著朝前走。

程暉閉上眼睛，一股骨香味越來越濃郁。

還夾帶著一絲燭火燃燒的香燭味、香油味，與方才駱佳嘉掠過自己身前的味道一模一樣。

程暉看向那個鐵箱子，只見箱子的孔洞里，出現了一團頭發。

烏黑發亮、飄著絲兒的一團，緩緩從孔洞里伸了出來。

接下來是一張女子的臉。

臉龐極為精致小巧，眼睛極大，鼻子如雕如琢。

但臉上涂了一層白色膏泥，油亮亮且慘白。

臉頰上糊了一層粉彩，櫻桃小嘴是涂了艷紅色的彩油。

正是采薇的模樣。

她來了。

女子的頭，轉了一百八十度，又轉了九十度，直直朝著程暉看。

然后她咧開嘴，笑了一下，嘴唇蠕動，看唇形似乎說了兩個字：

“程郎。”

程暉只覺得神魂中有根弦像是被拉扯了一下。

他站起身來，一只手放進背包里，捏緊了里面一疊厚厚的紙人。

數條黑環蛇從他周身游走，蛇鱗暗紅，窸窸窣窣地竄上了樹，朝著那個鐵箱子吐著蛇信子。

女子一雙沒有瞳孔的黑色招子，死死凝視著程暉。

朱唇輕啟。

“來呀。”

“人的心肝，好鮮美。”

女子伸了一下精巧的、發紫的舌頭，舔了舔嘴角，頭又轉了一百八十度，朝人群扭去。

這時，人群在地畝廟前停了下來。

那些身穿紅衣、頭戴白麻的女人停了下來。

跪在地上抹淚噎噎嗚嗚哭了起來，朝著鐵箱子狠狠磕頭。

“我可憐的男人誒……”

“地火吃人嘞……”

“慈悲為懷土地圣母采薇娘娘，保佑我家娃兒吧……”

“今日司令為您塑金身，重修地母廟，供香火……”

“大功德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