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賴突彌渾身浴血,幾乎是抱著馬脖子才勉強沖入懷荒城北門。正巧樂起與智源和尚在北門處清點分發物資。
聽聞賀賴悅被圍的噩耗,樂起心頭一沉,強壓下翻涌的情緒,立刻派人將幾乎虛脫的賀賴突彌扶下去救治,同時火速派人去城中各處通知樂舉、丘洛跋、徐穎等人。
樂起此刻的心情郁悶到了極點,幾種復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首先是賀賴悅的強行出兵。這雖說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
問題的癥結在于目前懷荒眾人并沒有一個統一、絕對的領導。
權力天然厭惡真空,在樂舉未能完全確立權威的情況下,賀賴悅、丘洛跋,甚至慕容武這樣的實力派,都有可能為了各自的理由而獨斷專行。
其次,是樂起自身處境的尷尬與無力。
兄長樂舉因種種因素未能完全掌控全局,而他自己在眾人眼中,不過是樂舉身邊一個有些主意的“小兄弟”。
作為一個知曉歷史走向的穿越者,他渴望有所作為,不甘心只做歷史的旁觀者或依附者。
他可以心甘情愿輔佐對他有養育之恩的大哥樂舉,但絕不愿久居人下,尤其不愿屈從于那些在原本史書中可能籍籍無名之輩。
若賀賴悅此番真能大勝而歸,甚至全身而退攜威名歸來,那么樂舉兄弟想要主導懷荒義軍未來的道路將更加艱難。
難道真要等到六鎮起義第一波浪潮失敗,被朝廷拆散安置到河北后,再去投靠爾朱榮、高歡之流?
那與他剛穿越時設想的茍且偷生之路又有何區別?
最后,才是眼前賀賴悅被困、三千子弟危在旦夕的燃眉之急。
然而,從更冷酷的戰略層面看,即使賀賴悅部全軍覆沒,庫莫奚人短期內也無力攻破懷荒城。
至于庫莫奚人占據草場,影響懷荒人出城耕種?這想法本身就近乎荒謬——城中存糧的牛羊早已分食殆盡,吃一頭少一頭;而所謂耕種,連種子都沒有,又能種出什么?
從起義伊始,眾人就已達成共識:懷荒義軍的生路在于打出去!
無論是劫掠朝廷的糧倉、奪取其他六鎮的物資,還是南下入塞搶奪河北豪強的財富,總之,靠懷荒這片貧瘠之地老實種地是死路一條。
北魏朝廷的虛弱與混亂,已被懷荒人看得一清二楚。但想要出城打出去,庫莫奚人就是橫亙在面前的第一道必須邁過的坎!
當然,無論是出于同鄉情誼,還是對城外搶劫慣犯的深惡痛絕,樂起都無法坐視賀賴悅和三千懷荒子弟白白犧牲。
總歸,此刻樂起最厭惡的,是自己。厭惡自身的弱小,厭惡這種面對危局卻似乎使不上全力的無力感。
“所以樂居士來找我說話是因為既擔憂別人成事,又擔憂別人成不了事,以至于心中郁結,故而找小僧傾訴的咯?”
智源和尚并未接受都督府正式的官職,但連日來一直協助盧喜主持分配豪強牛羊、清理戶口等庶務。他見樂起遣人走后并未離開,主動示意樂起一同走到城墻邊的欄桿旁,開門見山地問道。
樂起聞言一滯,有些意外于智源的直白——
不是說和尚都愛打機鋒、說話云遮霧繞么?這懷荒的和尚怎么也和本地武人一樣直來直去?
“樂居士不語,看來小僧所言不虛。”
智源沿著馬道緩步向上走去,邊走邊繼續說道:
“居士明知前路方向,卻苦于自身位卑言輕,無法引領眾人,只能迂回輾轉,設法引導他人先行。先前有人主動出頭,居士又狠不下心去暗中掣肘、設置障礙。如今此人深陷重圍,居士有心趁此良機做一番事業,卻發現自己手中無兵無權,只能動動嘴皮。”
“居士心中盤算,無論此人最終是生是死,自己將來掌控大局、引領方向的機會似乎依舊渺茫,故而愈發焦灼。是也不是?”
這智源的話越說越直白,樂起趕忙追了上去走到身旁:
“法師洞若觀火,小子慚愧。”
“小僧倒覺得,居士大可不必如此焦慮。”智源微微搖頭,話鋒一轉:
“居士可知,我本是齊人?”
“什么?齊人!”
樂起大驚。南齊早已亡國多年,何來齊人之說?況且,一個南方人,怎會流落到這北疆塞上?
“不錯。小僧俗家父親,本是南齊軍主。齊永元元年,即北魏太和二十二年,家父攜年僅十三歲的我,隨陳顯達將軍北伐。起初勢如破竹,卻在均口遭逢孝文帝親率大軍,一敗涂地。”
“亂軍之中,家父戰死。為求活命,我不得已剃發,混入僧眾之中,假扮小沙彌逃命。慌亂之下,越走越北,最終陷落魏境。”
“又因不通佛典,深恐被人識破,便只能繼續向北,最終流落至此。幸而當時人們更信巫卜,我竟成了這唯一小廟的僧官。”
“一晃二十余載矣!”
智源和尚語氣平靜,仿佛在講述他人故事,但這番身世,恐怕是他二十多年來首次向人吐露。
“法師經歷坎坷,令人唏噓。”
樂起一邊消化著這突如其來的信息,一邊思索智源提及此事的用意:
“不過,法師方才所言‘大可不必’,小子愚鈍,還請明示。”
剛剛還是高估了和尚們的品性,真是經不起表揚,這假和尚也喜歡說話繞圈子!
“陳顯達北伐時,我親眼目睹他如何大破魏將元英,意氣風發,雄心萬丈。可轉眼之間,便是全軍覆沒,主將狼狽化裝南逃。”
“小僧不懂行軍布陣,也不深究佛理經義。只是虛長居士些年歲,從南到北走過些地方,從他人成敗興衰中,倒看出幾點粗淺的道理。”
“還請法師賜教!”樂起腹誹,若要把前世算上,你這和尚從荊州走到懷荒的路程未必有我走過的遠。不過顯然智源和尚有話要說,他也很想聽聽假和尚的看法。
“第一個道理,居士其實也懂。便是不可高估自身謀劃,世事無常,未到塵埃落定,便無十拿九穩。你看賀賴居士,自恃勇武過人,謀略亦算上乘。他哪里想得到,對手雖在武力、智謀上或許都不及他,卻偏偏擁有孤注一擲的決心和獵人般敏銳的嗅覺?竟能在他前鋒潰敗消息尚未明朗之際,便傾巢而出,快如疾風,恰恰將他堵死在歸途之上。”
智源和尚說到了關鍵——并非庫莫奚人多么強大,而是其首領乙居伐的果決與行動力超乎了賀賴悅的預估。
“第二個道理居士就不太懂了,那就是永遠不要低估自己。”
“居士所憂,無非是年紀尚輕,資歷淺薄,在眾人眼中只是兄長的附庸。面對那些從前被呼為叔伯兄長的實力人物,自覺說話缺乏分量。”
樂起默默點頭,這正是他心中最大的結。
“對此,小僧看法恰恰相反。稍后眾人齊聚城樓議事,居士不妨慢些進去,靜觀眾人反應,便知分曉。”
不過樂起還是不太懂:
“可...小子還是不太能知道他們的信任有多少分量。”
智源微微一笑說道:
“我還記得居士小時候被令尊令兄追著打逼著去讀書的樣子,雖然我不知道為什么從前輕俠好武不學無術的樂二郎怎么這幾年好像換了個人一樣,動不動出口成章,那一夜還在揮毫之間寫出一些氣勢磅礴的檄文。”
“請居士別忘了,這里是懷荒,是個人人都輕俠尚武的地方。但是這些武人,包括無論是盧長史這些拿著筆桿子的武人,還是慕容武丘洛拔等一干粗漢,嘴上說著看不起文客,但心里比誰都艷羨能夠舞文弄墨的人。”
智源沿著馬道向城墻上走去,回頭向樂起攤攤手:
“誰讓這北朝這幾十年也和南朝一樣,高門士族占據朝堂了呢?誰讓這些高門士族就喜歡舞文弄墨來妝點打扮自己呢?正好樂居士又是自己人,那這份艷羨就會悄悄地轉化為敬佩和尊重。所以樂居士首先不用擔心盧長史。”
樂起心想,他倒不擔心盧喜輕視自己,只是憂慮難以壓服對方。但聽智源如此分析,再回想盧喜等人近來對自己建議的重視程度,心中底氣確實增添了幾分。
“再說城中兵民。這幾日分發物資、清理戶口,我與他們多有接觸,聽到了不少議論。令兄樂舉素有仁厚之名,積累了不少人心。”
“而居士你,當日襲殺達奚猛、振臂一呼時的膽魄與決斷,更讓許多人打心底里信服你、愿意追隨你,而非丘洛跋、賀賴悅等遇事先求自保或沖動冒進之輩。”
“可惜居士一心隱于兄長身后,不愿主動站出來聚攏人心,他們便只好追隨那些率先出頭的人了。此外,”
智源頓了一頓,目光看向城樓方向:
“居士怎么忘了自己最大的倚仗?你的兄長樂舉,難道不是最信任你、最愿意支持你的人嗎?”
“最后就是其他幾位軍主了。他們的心思反而很好解決,只要樂居士真的拿得出什么建議,他們不會不聽從的。”
“可問題是要怎么做事?”
樂起沒有抓住智源和尚的思路,不禁搖了搖頭。
“我要講的第三個道理就是,該賭命的時候就得去賭命。所謂危機危機、危中有機,但是不去承受危險,又怎么能抓住機會呢?”
“至于該怎么去冒險,居士心中想必自有計較,不需要小僧置喙。不過既然居士讀書甚多,為什么不去書中找找故智呢?”
智源說完,轉身便步入了城樓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