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做一個好俟斤,就得學會等待。他們已經(jīng)死定了,何必急于這一時半刻?”
乙居伐帶著難以掩飾的滿足和自得,心情愉悅地向兒子烏豆伐傳授著統(tǒng)領(lǐng)部族的道理。
他確實有足夠的理由高興:
先是柔然人趁北魏六鎮(zhèn)內(nèi)亂南下劫掠一番后便心滿意足地退回了漠北,在陰山-燕山以北的廣袤草原留下了一片巨大的權(quán)力空白。
緊接著,懷荒鎮(zhèn)又爆發(fā)內(nèi)亂,聽說亂兵連鎮(zhèn)將于景都抓了起來。乙居伐敏銳地嗅到了機會,立刻動員全族向西進發(fā),并派出弟弟吐萬丹率領(lǐng)前鋒去試探虛實。
最讓他舒心的消息莫過于:懷荒人派出了最精銳的力量,竟然真把那個讓他寢食難安的弟弟吐萬丹給殺了!
乙居伐忌憚弟弟吐萬丹,在整個庫莫奚五部中都不是秘密。
原因很簡單:乙居伐年過四十才得了兒子烏豆伐,如今烏豆伐還不到十歲。
在草原上,四十歲已是暮年,加之庫莫奚人歷來有“幼子守灶”和“兄終弟及”的傳統(tǒng),這些年來,吐萬丹憑借勇武和才干,威望日隆,投奔他的族人也越來越多。
自從幾年前兄弟倆正式分家后,乙居伐就沒睡過一天安穩(wěn)覺。
他時常在噩夢中驚醒,仿佛看到自己死后,帳下的部眾紛紛帶著牛羊轉(zhuǎn)投吐萬丹的懷抱,只留下年幼的兒子烏豆伐在草原上孤苦無依地飄零。
誰能想到,這個心腹大患吐萬丹,竟然就這么輕易地死了!只要等大軍回師,吐萬丹留下的妻子兒女、部眾、牛羊,都將成為兒子烏豆伐未來基業(yè)的堅實保障。
想到這里,乙居伐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可是父親......”
烏豆伐仰著小臉,帶著困惑請教道:
“前天你召集各部大人議事時,不是教導我們要果斷、要敢于冒險嗎?”
乙居伐瞥了兒子一眼,心想這孩子雖然天資不算聰穎,但勝在懂得尊敬長輩,也愿意學習。假以時日,或許能成為一個中規(guī)中矩守成的俟斤。
于是乙居伐耐著性子解釋道:
“果斷和耐心,從來就不是對立的?!?
“就像鮮卑大山里的猛虎,它是百獸之王,可捕獵時也會伏低身子,耐心地潛行接近獵物,不到最有把握的距離絕不出手,這就是耐心?!?
“而一旦時機成熟,或是獵物發(fā)覺危險企圖逃跑,猛虎便會以雷霆萬鈞之勢,不顧一切地撲上去,一擊致命!這就是果斷?!?
他頓了頓,擔心兒子理解不了這抽象的道理,又補充道:
“幾年前,咱們小心翼翼地從弱洛水故地,一步步遷居到魏人廢棄的御夷故城。那幾年里,我們極力避免與柔然人沖突,也小心翼翼地不給魏人留下進犯的口實,這就是耐心?!?
“但耐心的好處,最終要靠果斷的行動來兌現(xiàn)。所以前幾天,一聽說魏人自己亂成一團,剛打完仗正是虛弱的時候,我立刻不顧一切,傾盡全力趕到這里。你看!”
乙居伐指向南方,臉上露出獵人般的笑容:
“我們只比你吐萬丹叔叔慢了一步,卻逮住了一頭更大的獵物,一頭掉進陷阱、插翅難逃的野豬!哈哈哈!”
烏豆伐順著父親的目光和笑聲向南望去——
大約兩三里外,鴛鴦水與懷荒東河交匯的三角地帶,一支約有兩三千人的魏軍殘兵正背靠河水,猬集在一起,警惕地防備著四周游弋的庫莫奚騎兵。
他們正如乙居伐所說,像一頭落入陷阱、受了重傷的野豬,在有限的空間里焦躁不安地打轉(zhuǎn)。
這支魏軍幾乎沒有馬匹了——昨天夜里到今天凌晨,他們與庫莫奚游騎的連番纏斗,早已將寶貴的戰(zhàn)馬消耗殆盡。
就在昨天清晨,乙居伐率主力西進途中,迎面撞上了吐萬丹營地的潰兵,得知僅僅幾個時辰前,一支懷荒人的精銳突襲了吐萬丹的大營并將其斬殺。
狂喜之下,乙居伐毫不顧惜馬力,下令全軍不顧一切地強行軍奔襲,終于在中午時分,成功將這支正在南撤回懷荒城的懷荒人堵截在茫茫草原上。
這伙懷荒人的首領(lǐng)異常悍勇,指揮著所剩不多的騎兵,一次次擊退了庫莫奚人試探性的沖擊,掩護著步兵且戰(zhàn)且退。
庫莫奚人則因忌憚對方的困獸之斗和首領(lǐng)的勇猛,一直未敢全力進攻。
直到此刻,這伙懷荒人南撤的腳步終于被徹底釘死在這片死地。
從空中俯瞰,鴛鴦水自北而來,懷荒東河由西注入,兩河交匯形成了一個清晰的倒“丫”字形。
懷荒軍殘部正處于倒“丫”字形左上角(西北方)的狹窄河灘上。
他們的南邊是懷荒東河,東邊是合流后的鴛鴦水。
雖然這兩條河在夏季也非波濤洶涌,但眼下淺窄的河面足以成為步兵陣列的天塹——一旦陣型在渡河時散亂,步兵在庫莫奚騎兵的箭雨下將毫無生還之機。
諷刺的是,這正是一天前懷荒人用來對付吐萬丹潰兵的戰(zhàn)術(shù)。
“可是父親,”
烏豆伐仍有些不解:
“這些人又累又乏,人數(shù)連咱們十分之一都不到,為什么不干脆在這里解決掉他們,替吐萬丹叔叔報仇?”
乙居伐決定給兒子好好上一課:
“那我問你,為什么野豬肉比鹿肉多,但猛虎卻很少主動去捕獵成年的野豬呢?”
烏豆伐想了想,回答道:
“因為野豬有長長的獠牙,而且它們性子暴躁,受了傷就會發(fā)狂拼命,臨死也要用獠牙去頂老虎?!?
“那野豬有獠牙就能打贏老虎嗎?”乙居伐循循善誘。
“肯定不能啊,除非老虎病了或者太老了?!?
“既然野豬打不過老虎,為什么老虎卻很少打野豬的主意呢?”乙居伐繼續(xù)追問。
烏豆伐皺著眉頭思考了一會兒,眼睛一亮:
“額……我明白了!是因為不劃算!”
“老虎再厲害,捕殺野豬時也很容易被獠牙刺傷。老虎都是獨自生活,一旦受了重傷,沒人照顧它,找不到吃的,最后不是病死就是餓死!所以老虎只有餓極了的時候才會去冒險抓野豬!”
“嗯,總算沒白教你?!币揖臃バ牢康攸c點頭,示意兒子繼續(xù)說下去。
“對!咱們阿會部就是猛虎,這群被困住的魏人就是那頭受傷發(fā)狂的野豬!”
“如果現(xiàn)在不顧一切沖上去和他們硬拼,部落里肯定會死掉很多最勇猛的戰(zhàn)士。那樣一來,其他那些名義上臣服于我們的部落,像辱紇主、莫賀弗【注1】那些人,就會蠢蠢欲動,甚至可能聯(lián)合起來反咬我們一口!”
“既然野豬已經(jīng)掉進了陷阱,插翅難飛,我們就不必急著和它拼命。耐心等著,等到它流血過多,精疲力竭,自己虛弱到極點的時候再動手!”
注1:《北史》:庫莫奚...其后種類漸多,分為五部:一曰辱紇主,二曰莫賀弗,三曰契個,四曰木昆,五曰室得。每部俟斤一人為其帥。隨逐水草,頗同突厥。有阿會氏,五部中最盛,諸部皆歸之。但是辱紇主、莫賀弗其實都是官職名,木昆則是部落的意思。懷疑其實庫莫奚五部并不叫這些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