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月,沈潮生便已熟稔眾人姓名,亦知曉他們投身軍伍的緣由。
訓練之時,沈潮生只需要抱臂靜立一旁。
沈嘯揮鞭,七號指導,五號罵罵咧咧。
唯一有些發愁的只有蘇明遠。
他實在搞不懂,隊正為何偏要安排自己教這些兵卒識字。
更要命的是,沈潮生還時不時來抽查。
寫得出字的,能得些帶著油腥氣的餅子。
寫不出的,便要少吃一頓晚食。
這是人能干的活兒?
蘇明遠閉著眼睛都能感受到,那些經常寫不出來的士卒門眼中的恨意,估計是心里覺得自己沒用心教。
若不是沈嘯每次都在一旁守著,只怕自己早被這群五大三粗的漢子揍得鼻青臉腫了。
筋疲力盡的蘇明遠回到沈潮生帳內。
“怎的了?又有人嚇唬你了?”
沈潮生看著他那生無可戀的模樣,笑著開口。
如今兩人早已熟絡,說話間多了幾分隨意。
明知故問,蘇明遠也不回答,坐在凳子上開始扒拉粟米粥。
沈潮生也不惱,等蘇明遠吃完晚食再說。
“是不是想不明白,為何都已經是大斗軍的卒子。一群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送死貨色,學這些字有什么用處?”
沈潮生遞了個餅子給蘇明遠。
“如果你這般想,那我可就很失望啊。”
蘇明遠抬起頭,眼中滿是困惑。
沈潮生盯著蘇明遠腕間的補丁。
“你當我真要他們識文斷字做秀才?”
“這些人里,有的是為了給一家人免稅,有的是替鄉紳頂罪蹲牢…...”
“我準備教他們的,不是什么仁義禮智信,而是讓他們明白自己為何落的這般田地。”
蘇明遠捏著餅子的手頓住,餅屑簌簌落在案上。
“就說總嚇唬你的劉土匪。”
“若是他識得字,會按手印賤賣了田地,上山當勞什子匪寇?”
“大斗軍是戍邊軍,但總歸死也要死得明白。”
沈潮生坐在蘇明遠對面,認真說道:“你說那朝廷規定的“丁男給田一頃”,他們誰知道?”
“他們不知道。村里鄉紳說分多少,便是多少。”
“教他們識字,是要讓他們看清這吃人的世道。明白為啥一家人辛辛苦苦干一輩子,卻活得這般憋屈。”
蘇明遠滿臉駭然,他怎么也沒想到,沈潮生竟敢說出這種能掉腦袋的話。
“明遠,你看這營中士卒,哪個不是被世道碾進泥里的人?”沈潮生撥弄燭燈。
蘇明遠手指發顫:“可、可教這些……萬一被上頭知道……”
“怎么?害怕了?”
沈潮生笑道:“進了大斗軍,不代表一輩子都只能是戍邊死士。”
“我需要的,是能懂理,以后做事有理的下屬。”
“他們得知道,這世道的規矩本不該是鄉紳嘴里的歪理。”
“可他們……”蘇明遠喉結滾動:“他們會信嗎?”
“現在信不信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們得開始自己琢磨,等他們琢磨明白了,這大斗軍才是咱們的大斗軍。”
沈潮生抓住蘇明遠的手拍了拍:“所以明遠啊,你還要多多努力。”
蘇明遠愣愣的點頭。
“明日教他們寫公平二字。”
“寫得多了,便知道這兩個字不該只在紙上。”
“總有一天,他們會跟著我,用刀把這兩個字刻在這世道上。”
如今大斗軍的士卒越收越多,只怕是在為大戰做準備。
對沈潮生來說,這既是九死一生的險境,也是跨越階層的良機。
因此,一個如臂使指的隊伍,是自己能殺出重圍的基礎。
統一一個隊伍最好的方式是什么?
是思想。
“沈隊正可在?”
王舟的聲音自帳外傳來,打斷了兩人的談話。
“王旅帥可是有事?”沈潮生起身相迎。
王舟大步走進帳內,一屁股坐下,掃了眼簡陋的帳內陳設:“沈隊正這帳里寒酸得很。”
“咱大哥備了燒尾宴,特意讓咱來請你。”
“怎敢勞煩旅帥跑這一趟,隨便找個人知會一聲就行。”沈潮生見王舟面色不善,連忙賠著笑臉說道。
“讓你跟我走就走,哪那么多廢話。”
王舟見這小子還算識趣,這才壓下了再敲打他一番的念頭。
沈潮生跟著走進王迅的中軍帳。
撲面而來的熏香混著酒氣,八盞羊脂玉燈懸在帳頂,將帳內照得亮如白晝。
沈潮生連忙彎腰作揖:“參見王校尉。”
王迅斜倚在豹皮褥子上,指尖摩挲著翡翠扳指:“聽說你手下士卒招滿了?”
“回稟王校尉,已經滿員了,多謝校尉幫忙。”沈潮生恭謹地回答。
王迅指節敲了敲酒樽:“幫忙?算不上什么幫忙,你可知我為何要請你?”
沈潮生面露思索:“屬下愚鈍,還望校尉明示。”
“圣人召節度使回長安了。”
“圣人要打石堡城。”
“你明白我意思嗎?”
“若有戰事,沈潮生愿為先鋒。”沈潮生拱手說道。
王迅大笑出聲:“讀書人總歸是聰明些,若是再有斬獲,咱往上挪挪,位置自然就空出來了。”
肉是好肉,宴無好宴。
王迅需要的,是自己給他效死。
大抵是黑山烽一戰,洪池嶺的盧守得了戰功加賞,而王迅身為大斗軍校尉卻一無所獲,特意喊自己來表忠心的。
沈潮生并未在營帳中待多久,喝了幾杯酒水便識趣的找了個借口走了。
“大哥,你說皇甫惟明那老東西會是個什么下場?”
“誰知道呢?皇甫惟明軍功在身。又是河西,隴右兩道的節度使,哪怕圣人要懲處,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
王迅飲盡杯中殘酒:“可如今圣心難測,不管怎樣,石堡城這一仗可能都要打。”
王迅是王忠嗣的庶子,雖只是庶子,一身本事誰人不夸。
可父親卻偏偏把他安排到河西道,而不是自家掌控的朔方與河東。
自家大哥呢?先是憑借門蔭擔任禁軍千牛衛,后回朔方就當上了中郎將!
嫡庶之分。
四品下與八品上。
一個人人景仰的中郎將。
一個大斗軍校尉。
想到此處,王迅眼中不由得閃過一絲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