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好站在那兒，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她看著鄭淵那張寫滿認真卻毫無靈氣的臉，聽著那毫無生命力的聲音，一股強烈的荒誕感夾雜著絕望涌上心頭。

她覺得自己被楊復雜做局了。

之前對方找上她，說剛簽了個新人。

雖然是零表演基礎的素人，但是長得帥有靈氣，又肯吃苦，讓她來教一教。

她想著自己目前息影后確實多了很多空余時間，加上以后有留校任教的打算就答應下來了。

只是眼前的人跟她預想中的差別實在有些大。

她以為楊復雜是找她來把一塊璞玉雕琢成器，結果遞到她手上的材料卻只是塊朽木。

而且時間還只有一個多月。

程好揉著突突跳的太陽穴，驀地一下站起身，走到鄭淵身邊，把他從椅子上趕下來，自己坐上去。

一瞬間，那個溫和柔媚的女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被巨大的悲愴所包裹的帝王。

她的肩膀頹然地垮下去，仿佛承載著整個王朝崩塌的重量。

背脊卻依舊帶著一種行將就木的倔強挺直著。

她的眼神如兩口干涸的深井，空洞、死寂，深處翻騰著無法言說的暗涌。

嘴唇幾次開合，卻顫抖著發不出聲音。

時間在她身上被無限拉長。

終于，一個破碎的、帶著血銹味的聲音，從靈魂最深處被擠壓出來。

“朕…朕的江山…亡了…”

那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卻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旁觀的鄭淵心頭。

他看到一滴淚從程好那深不見底的眼中溢出，順著她驟然蒼白的臉頰無聲滑落。

最終“啪嗒”一聲，砸碎在地板上，一如她的王朝。

鄭淵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被對方的表演所攫住了。也真切地明白了自己的猴戲和真正的表演之間的差距。

程好站起身，末代帝王一瞬間從她身上剝離。

“你看清楚了嗎，你的聲臺形都有了，但是當它們在你身上融合成為表演的時候，卻是一塌糊涂！”

“就仿佛你空有一堆調料，卻不懂得如何控制他們的比例。一股腦地加進食物里，最后端出來的東西只能是依托答辯。”

“呼~~”程好扶額，“要在一個月內讓你達到能夠拿得出手的程度，你要做好心理準備。我不會手下留情的。”

鄭淵閉著眼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樣，“請老師盡情的鞭打我吧，用你的高跟鞋踐踏我吧。我都能承受得來！”

程好愣了愣，冷笑道：“嗬嗬……很好，希望一個月以后你還能有精力跟我貧嘴。”

就這樣，鄭淵的魔鬼訓練開始了。

每天早上六點，程好還沒起床，鄭淵就得來到練習室。

來了他也不干別的，就做一件事，看球賽。

只不過這看法有些特殊。

不看球員，不看裁判，不看場邊的觀眾。全程就只死死地盯住那顆足球。

球被踢到哪兒，你的視線就要盯到哪兒。

這不是為了娛樂，而是一種訓練。

拍戲時，由于場景的調度和鏡頭的切換，演員視線會不斷轉移。

在這過程中一旦無法第一時間準確地定位鏡頭，就會出現眼神飄忽呆滯的情況。

所以就有了這樣的一種訓練方法。

鄭淵常常一場球賽看下來就會頭昏腦脹，眼睛酸澀。

而不等他休息，程好就會踩著點準時抵達練習室，然后開始他們的“解放天性”練習。

或者說是程好單方面地看著鄭淵解放天性。

他要在程好面前四肢著地，在冰冷的地板上學狗爬。

喉嚨里還要發出狗的叫聲和低吼，這個過程中唾液會不受控制地滴落，沾濕下巴。

還要模仿暴怒的猩猩捶打胸膛，震得自己耳膜嗡嗡作響。

而最羞恥的莫過于模仿發情的孔雀開屏。

但凡他扭捏一點兒，程好就會在旁邊冷酷地點評：“矯情什么？尾巴呢？開屏的炫耀感呢？重來！”

每一次訓練結束，鄭淵都像是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汗水浸透T恤，渾身肌肉酸痛。

但眼神深處那層拘謹的硬殼，卻是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龜裂、剝落。

可這還只是開始。

接下來他會被帶到菜市場，一站就是兩小時。程好會指定任意一個對象，讓他仔細觀察分析對方的外在特征。

此刻，她正指著一個賣魚的大媽對鄭淵說：“你看她的手！常年泡水、被魚鱗劃傷、關節粗大變形。”

“記住她被顧客還價時音調的變化，什么時候是在假裝生氣，什么時候是真的生氣。”

“記，用你的身體記！想象你的手變成那樣泡在水里是什么感覺。”

回到練習廳，他還要把看到的細節濃縮成三十秒的極致模仿。但凡一丁點不能讓程好滿意，就會被要求一遍遍重來。

好不容易等到晚上下課，程好走之前又會丟給他一個劇本。

里面有她隨意指定的一個角色。

鄭淵的家庭作業就是寫一個關于這個角色的四千字人物小傳。

假如角色叫張三，那鄭淵就要結合劇本里張三的行為邏輯和人設，寫出張三的人物細節。

包括但不限于：出生年月日、星座血型、最愛吃的食物、最怕的東西、小學被誰欺負過、初戀是誰為什么分手……

細節越真實具體，張三就會越像活人。

這樣，當第二天鄭淵扮演張三時，他就不再只是一個紙面上的角色。

而是這個人物的一生經歷總和在鄭淵的身體里蘇醒過來！

時光如梭，在程好日復一日地獄式的折磨里，時間過得飛快。

事實證明，鄭淵確實不是老天爺追著喂飯吃的那種天賦型演員。

所以，短短的一個月，也沒能讓他這塊朽木變成玉器。

但至少，已經讓他從朽木升級成了一塊有紋理、有光澤，包了漿的仿古木。

雖然在內行眼里他的成色依舊拙劣，但是對于大多數外行，一眼望去多半會以為這是件名貴的古董木料。

今天鄭淵難得早退，提前和程好請了假。

因為今晚就是他所拍攝的那期《非誠勿撓》播出的日子了。

鄭淵跟楊復雜一起在辦公室的電視機前共同等待好戲的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