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的天氣說變就變,烈日被東南風卷進烏云里。閃電如炸山的引信,撕開了墨色的天空,緊接著雷聲轟鳴,眼看就快要下雨了。
在這如織的人流中,有一個小姑娘格外引人注目。她叫林小溪,烏黑亮麗的長發扎成馬尾狀,隨著步伐的移動輕輕晃動著。她左手拉著行李箱,右肩扛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裹,頭順著包裹歪向一邊。
右邊腰間還有一個從左肩斜挎下來的帆布包,上面繡著醒目的紅鯉魚。磨破針腳處露出半片紅被面——那是阿媽用嫁妝補的,出嫁時外婆塞給她的紅蓋頭,此刻正裹著她的搪瓷缸和牙刷,像裹著傷口一樣。
紅蓋頭的旁邊還纏著幾根銀灰色的發絲。脖上還掛著一個早已被漢水濕透的紅鯉魚吊墜,在魚鱗處隱約可見淺紅色的“莫失、莫忘“幾個字——那是遠哥哥特地為她編織的。
林小溪每走一步,都顯有些沉重。額前的碎發被漢水濕透,一縷縷地貼在前額上。
一不小心,行李箱輪子卡進了青石板的隙縫里。她停下腳步,不得不騰出右手去拉行李箱,可是右肩上的包裹又滾落下來。
緊接著暴雨如黃豆粒般地灑落下來,她用左手手背在額上輕輕地一抹,擦去漢水和雨水,有一股鐵銹般味道的混合液體流進她的嘴角。
人群似受驚的魚群一般,四下散開,只有林小溪一個人在逆流前行。
而后再次拉起行李箱,緊咬著下唇,眉頭微微皺起,眼神滿是堅毅,拼盡全力讓自己走得快些。在熱鬧的校園里,她的身影顯得那么的單薄,卻又充滿力量。
過了一會,林小溪累得氣喘吁吁,于是便停下休息一會。這時她向四周偷偷地瞄了一眼,瞥見了周圍同學的嬉鬧:穿耐克鞋的男生背著女生,趟過積水。
女生拿著冰鎮可樂貼緊男生的脖頸,惹得男生一陣笑罵。母親舉著蕾絲遮陽傘喊:“慢點跑。”傘骨勾住了父親肩頭的卡通棉被。趟過積水時,球鞋踩出的水花濺到了林小溪的褲腳——那里還粘著豬圈里的干泥。
她想起離家那天,村霸林小虎開著越野摩托,扎過水坑,泥水濺了阿爹一身。摩托的轟鳴夾著林小虎的笑聲和此刻的笑聲一模一樣。
林小溪指尖在眼眶蹭了蹭,那笑聲像碎玻璃一樣扎進耳膜。
這時,一個身穿淺灰色襯衫的小伙子,他叫宋宇軒,匆匆在她身邊走過。突然放慢腳步,盯著她包上的紅鯉魚看了又看,喉結動了動。
林小溪聞到了他身上的薰衣草花香的洗衣液味道,那味道蓋不住他袖口的汽油味。像極了楔子里扎花廠排污前,溪水若有似無的化學腥。也起了遠哥哥昨天給她發的信息:“軍訓不允許使用香水,肥皂都是統一發的。”
這時,宋母跟在后面,不由得輕輕地嘆了口氣,跟宋父輕聲說:”這孩子,又盯著人家包上的紅鯉魚瞧……早知道當初就不要扔掉他的那尾‘火焰’了。”
宋父也嘆了口氣說:“還不是怪你,偏說我們家的歐式魚缸養紅鯉魚不協調,那可是他中考第一名時,他表姐小悅買給他的禮物。”
宋母湊近丈夫,香奈兒耳釘擦過珍珠項鏈:“你看那丫頭的紅鯉魚,游在泥水里倒合適,放進咱們的魚缸只會臟了水質。”她的口紅印在丈夫西裝上,像黑臭溪水里漂起的死魚肚白。
“這位同學,你一個人拿這么多東西,累不累啊?”
林小溪剛想回答,突然感覺后脖頸有酸脹的感覺,跟兒時“遠哥哥”的惡作劇,按穴位時的感覺一樣。
前兩天在家割牛草時,手上不小心割破了,此刻由于汗水混合著雨水進入傷口,蟄得她疼痛不已。她下意識地摸向后脖頸,指尖蹭過脖頸間的紅鯉魚吊墜,“莫失、莫忘”幾個字被磨得锃亮。
“還好。”林小溪順手揉了揉后腰——阿爹的塵肺病治療儀太重了,每天搬來搬去。
宋宇軒又問:“那你家爸爸媽媽呢,他們為啥不送你到校?”
林小溪隨手擦了擦額前的雨水,指腹蹭過睫毛時頓了頓,笑著說:“沒啥,我一個人可以的。”
宋宇軒又說:“我看著你都累,我幫你拿一樣吧!”
“那你的行李呢?”林小溪反問道。
“我的行李我爸爸媽媽幫我拿著呢。”宋宇軒回答道。
林小溪的臉上又露出一絲羨慕的眼神。“那你幫我行李箱拉著吧。”這時,林小溪腦袋有點暈乎乎的感覺。心中暗想,可能坐了這么長時間的綠皮火車,還有天氣炎熱和比較累的緣故,所以也沒放在心上。
眼前突然炸開密密麻麻的黑點,她踉蹌扶住行李箱。火車上熬了兩天兩夜,可這眩暈感比往常更強烈。后頸傳來熟悉的酸脹,像被無數細針扎進血管,她想起口袋里皺巴巴的體檢報告,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我還是幫你拿背包吧,我男子漢有力氣。”宋宇軒信心滿滿地說道。
林小溪不再堅持,她確實太累了,于是便說道:“那就謝謝你了。”她給帆布包的位置挪了挪,帆布包的外口袋裝著瓶裝的“甲鈷胺”,暑假期間,鎮醫院給她開的營養神經的藥品——甲鈷胺的藥瓶有些硌人。
“不用謝。”宋宇軒接過背包,手背不自覺往下一沉,臉色微紅:“想不到你的背包還有點重呢,像灌滿了水泥。你一個女同學,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力氣,還要拉著行李箱呢?”
“是有點重,你能拿得動嗎?”林小溪關心地問。
“能拿得動,剛開始我只是沒想到而已。你一個女孩子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力氣呢?”宋宇軒回答著,不死心地又問了一句。
“哦,那是我在家經常種地的緣故,所以還有點力氣。“林小溪靦腆地笑著回答。
“你的紅鯉魚背包,我也幫你拿著吧。”宋宇軒的眼神就沒離開過背包上的紅鯉魚——像餓久的人看到了肥肉。
“也好。”林小溪說著,取下背包,肩頭被包帶勒下一道青紫色的痕跡。
宋宇軒接過背包時,他用指尖輕觸紅鯉魚鱗片的針腳,像在評估拍賣行展品的品相。當宋宇軒觸碰背包時,林小溪的幻覺里,刺繡的紅鯉魚鱗片紋路竟會暫時蜷縮,好像真實的魚感受到威脅一樣。
帆布包側袋露出一點紙角——那是鎮醫院給她的入學體檢報告,建議“勞逸結合”的醫囑和“血常規異常”的報告被折在最里面,就好像阿爹的“塵肺病”治療儀是林小虎霸占家里的老宅給的補償款一樣不敢告訴任何人。旁邊還放著“遠哥哥”的警校書簽,上寫著“忠誠、嚴謹、健康”。
二人在雨里走著,林小溪看到宋宇軒爸媽撐著灰格子的雨傘,想到了阿爹塵肺病咳出的灰白色痰液。宋父撐傘時,傘骨陰影落在林小溪臉上,又和那父親肺部CT片里的纖維化紋路相似。
在臨別時,阿爹手扶著門框說:“阿溪,上學后,好好讀書,不要累著了,你弟弟已經早早輟學打工了。有什么困難打電話,阿爹會給你想辦法的。”
雨水混合著眼淚流過她略顯蒼白的臉龐,在下額處形成將墜未墜的水光。淺灰色袖口不聲不響地遞過紙巾:“擦一擦吧!”
薰衣草花香鉆進鼻孔時,林小溪抬眼——宋宇軒正低頭看她,傘沿雨水串成簾子,把他瞳孔隔成模糊的暖棕色。
她接過紙巾的剎那,他指尖無意識地擦過她腕上新生的淡褐色的痣。那痣像顆生銹的圖釘,而紙巾的壓痕下,紅鯉吊墜的“莫忘”正硌著痣的邊緣。
“謝謝……”她擠出笑,鼻尖里卻聞到了紙巾里殘留的汽油味。
溫暖與感激剛漫上眼底,背包里的“甲鈷胺”藥瓶突然硌得肋骨生疼——那疼尖銳如針,刺破了薰衣草的幻想。
邊走邊說,不一會來到女生宿舍樓下。“這里是女生宿舍,我不送你進去了。”宋宇軒說著,遞過背包。
林小溪接過背包:“好的,謝謝你了。”順手理了理衣服,發現手腕內側不知何時多了顆淡褐色的痣。
“不用謝,你自己進去吧!我去找爸媽了。”宋宇軒說完,一溜煙地跑了,林小溪隱約能看到宋宇軒左耳后的一顆紅痣。“遠哥哥”那里也有一顆類似的紅痣,只是顏色淺了一點。
宋宇軒的紅痣圓潤如珍珠,陸遠的紅痣扁平如碎石。多年后她才明白,前者是“養在魚缸里的觀賞標記”,后者是“被溪水打磨的生存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