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兩側是推拉式的紙門，每一扇門的背后，似乎都隱藏著一個獨立的世界。

壓抑的笑聲、清脆的杯盞碰撞聲，甚至還有一些令人面紅耳赤的喘息，斷斷續續地傳來。

但她對此毫無興趣。

最后她們坐上電梯，來到頂層。

沒有那種紙醉金迷的庸俗，反而有一種近乎于枯寂的美感。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檀香和清酒的混合味道，悠揚的尺八聲在整個空間里回蕩，像是從遙遠的平安時代飄來的幽魂的嘆息。

整個大廳用的是枯山水的庭院設計，白砂石被耙出層層疊疊的波紋，象征著無垠的海洋。幾塊奇形怪狀的青黑色巖石點綴其間，代表著海中的島嶼。一個穿著華美和服的女孩跪坐在“海”的中央，低頭專注地彈奏著一張古樸的七弦琴。

女孩后是一個套間。

“櫻井女士就在門后了。”媽媽桑低頭說。

柳淼淼推開門。

一股濃郁的血腥味和酒氣撲面而來。房間里很暗，只點著幾盞昏黃的落地燈。一個穿著緋紅色振袖和服的女孩，正斜倚在一張巨大的軟榻上。她的頭發像海藻一樣散亂地鋪開，一張明艷婉約的臉上，沒有絲毫血色。在她腳邊，扔著幾個空掉的清酒瓶。

她似乎沒有注意到訪客的到來，只是自顧自地用手指蘸著碟子里的清酒，在黑色的漆木桌案上畫著什么。柳淼淼走近了才看清，她畫的是一只翅膀殘破正在無聲掙扎的蝴蝶。

“你就是金將派來的人？”她沒有抬頭，依舊專注于她那幅注定要消失的畫作。

“是。”柳淼淼在她對面坐下，隔著那張畫著蝴蝶的桌子。

“他想要什么？”

“一個盒子。”柳淼淼說。

櫻井小暮的手指頓住了。

她終于抬起頭，看向對面的女孩。

那是一雙怎樣迷人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挑，像是狐貍的眼睛，瞳孔的顏色卻很淺，在昏暗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近乎于琉璃的質感。但這雙美麗的眼睛里，此刻卻充滿了譏諷。

“你的代號是什么？桂馬？香車？”櫻井小暮笑容變得甜潤。

“香車。”柳淼淼笑笑。

櫻井小暮也笑笑：“香車……只會往前沖的棋子，永不后退，直到撞上敵陣，或者死在路上。”

她用那雙琉璃般的眸子打量著柳淼淼，“真是個好名字，很適合你這樣一無所知又自以為是的女孩。”

“我不需要知道太多，”柳淼淼說，“我只需要知道我的目標。把盒子給我。”

“目標？”櫻井小暮又笑了，這次笑得前仰后合，緋紅色的振袖隨著她的動作滑落，露出白皙嬌嫩的后背。看起來她沒有什么殺傷力。

“你的目標是殺死暗影？還是跪在他面前，祈求他讓你成為他后宮里最卑微的那一個？”她湊近了一些，濃郁的酒氣和血腥味幾乎要將柳淼淼吞沒，“你不好奇嗎？你是不是唯一一個被金將指派的女孩呢？”

她沒有等待柳淼淼的回答，而是伸出沾著清酒的手指，輕輕一點桌上那只殘破的蝴蝶。

“上一個和你一樣的女孩死了。就像這只蝴蝶，翅膀被撕碎了，連帶著她所有的驕傲和尊嚴，一起被碾進了泥里。”櫻井小暮的聲音輕得像夢囈，“暗影甚至沒有親自動手，只是他的一個追隨者。連主帥的臉都沒見到，就在第一道防線前，兵敗如山倒。”

柳淼淼的心臟猛地一縮。

“那又如何？”柳淼淼說，“她是她，我是我。”

“說得好。你是你。”櫻井小暮的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絲贊許，但那贊許很快就變成了更深的悲憫。“你和她一樣，都相信金將描繪的藍圖，相信自己是被選中的天命之女，要去討伐那個盤踞在黑暗中的魔王。你們都以為自己是屠龍的英雄，卻不知道自己本身只是被圈養的寵物。”

她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到房間的角落，從一個古樸的蒔繪漆器柜里，捧出一個黑色的木盒。盒子不大，通體光滑，沒有任何紋飾。

“他要的，是這個吧？”櫻井小暮將盒子放在桌上，推到柳淼淼面前。

柳淼淼伸出手，指尖即將觸碰到盒子的瞬間，櫻井小暮卻猛地按住了它。

“香車，在你帶著它踏上不歸路之前，我最后問你一個問題，”櫻井小暮盯著她，“你知道金將為什么要除掉暗影么？”

“因為他憎恨暗影，憎恨‘暗影庭院’的存在。”柳淼淼重復著金將的話。

“不，”櫻井小暮搖了搖頭，“因為他恐懼。因為暗影庭院所做的事，正是金將他們……我們……一直想做卻又做不到的。暗影不是在扮演黑暗的君主，他是在真正地狩獵潛伏于這個世界更深處的、連我們都要仰望的存在。金將不是要撥亂反正，他只是想取而代之。”

“金將真正憎恨的，是暗影奪走了本該屬于他的舞臺。他只是一個嫉妒神明的凡人。”

巨大的空白在柳淼淼腦海里炸開。她有些頭疼，想到些什么，但只是轉瞬即逝。

下一秒，龍血的洪流就吞噬了那點微光。殺死強者的欲望，將那個影子踩在腳下的渴望，壓倒了一切。

“這不重要。”柳淼淼的聲音冷得像冰，“他是神明也好，凡人也罷。我只想讓暗影消失。”

她穩穩地握住了那個盒子。入手冰涼，像是握著一塊萬年不化的玄冰。

櫻井小暮松開了手，仿佛瞬間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頹然坐倒在地。

她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后將酒杯狠狠地摔在地上，瓷器碎裂的聲音清脆。

“滾吧。”她重新躺下，背對著柳淼淼，用一種疲憊到極點的聲音說，“帶著你的希望，滾出我的視線。”

柳淼淼沒有再看她一眼。她拿著盒子，轉身離開。在她身后，尺八的聲音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櫻井小暮的低笑聲。

她走出極樂館，重新回到那片濕冷的雨幕中。

大阪的夜依舊被雨水浸泡著，像是永遠不會迎來黎明。

柳淼淼打開了那個黑色的盒子。

里面并排放著彩虹般的針劑。

針劑下面壓著一張照片。

柳淼淼取出照片，愣了一下。

照片上是一個穿著黑色校服的少年，面容模糊，看不真切。他站在一間教室的窗邊，夕陽的光從他身后照進來，將他的身影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輪廓。他似乎正側過頭，對什么人露出了一個溫柔干凈得不染一絲塵埃的笑容。

而在照片的背面，用娟秀的字跡寫著一行小字。

“路明非。”

柳淼淼的瞳孔驟然收縮。

這行字，這個模糊的背影，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她記憶中最深處的枷鎖。記憶呼嘯著涌入她的腦海，清晰得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她想起來了。

她想起了一個叫路明非的人。

路明非……暗影……

他們是同一個人？

柳淼淼猛地合上盒子，心臟狂跳得像是要撕裂胸膛。

龍血在她體內瘋狂地咆哮，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在她心中激烈地碰撞。

一個聲音在說：殺死他，他就是暗影，就是你命中注定的敵人，是你踏上世界之巔的階梯！

另一個聲音卻在顫抖：找到他，告訴他，你還記得他，你曾經是……

柳淼淼抬起頭，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滑落。她望向東京的方向，那個金將口中暗影出現的城市。

她忽然笑了。

無所謂了。

無論是愛，還是恨，無論是臣服，還是殺死。

終究，都要再見一面的。

她將盒子緊緊按在胸口，拉了拉風衣的領子，邁開腳步，像一支離弦的箭，義無反顧地沖進了那片名為命運的、深沉而無垠的夜色里。

香車，有進無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