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源稚生猛地從一場淺夢中驚醒，劇烈地咳嗽起來，仿佛要把肺里的空氣全都咳干。

冰冷的海風裹挾著雨水，從半開的舷窗灌入，吹得他額前的碎發凌亂地飛舞。

他扶著額頭，感覺太陽穴在突突地跳。

又是那個夢，無邊無際的黑暗，血色的海水從四面八方涌來，要把他和他懷里那個同樣血跡斑斑的男孩一起吞噬。他看不清男孩的臉，只記得他那雙悲傷到極致的眼睛。

空氣中彌漫著柴油、鹽和鋼鐵混合的味道，粗糲而冰冷。

窗外，是無邊無際的被夜雨攪得一片漆黑的東京灣。海面上，巨大的龍門吊如鋼鐵巨人般在雨幕中矗立，探照燈的光柱在翻涌的波濤上掃過，最終匯聚于海面下的某一點。

那里，沉睡著一艘船。

源稚生的目光沒有焦距地落在面前一排排閃爍著幽綠色數據的屏幕上。聲吶掃描圖、深潛器傳回的實時影像、海水壓力和溫度的細微變化……所有數據都指向同一個結論：目標一切正常，那個被稱為“神”的胚胎，依舊在深海的鐵棺中安靜地沉睡。

他已經在這里守了三天三夜，像個孤獨的墓園看守人，看守著一座隨時可能爆發出滅世災難的墳墓。疲憊像是潮水，一波波地沖刷著他的神經。他剛剛靠在椅子上合眼了幾分鐘，就被那個血色的噩夢驚醒了。

桌上的內線電話忽然亮了起來，發出急促的蜂鳴聲，打破了滿室的死寂。

源稚生皺了皺眉，接起電話，聽筒里傳來矢吹櫻急切卻依舊保持著絕對冷靜的聲音。

“烏鴉在新宿歌舞伎町一番街遭遇身份不明的強敵，烏鴉判斷對方危險等級極高，可能在我們已知的任何混血種之上。他發出了最高級別的求援信號。”

“烏鴉？”源稚生眉頭皺得更深了，“明天本部的幾個人就要到了，他今天在干什么？”

“烏鴉的最后一句話是，我看到了神。”櫻的聲音里也透出一絲難以置信的驚駭。

看到了神。

這四個字像是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地砸在源稚生的心上。

他猛地站起身，沉靜的眼眸里，金色的光芒一閃而過。

看著窗外的海域，他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有什么人在背后操縱這一切。

“接通本部所有執行人員的線路，發布‘A’級動員令。所有在東京的執行人員，無論正在執行何種任務，立刻放下手中一切，整備武裝，等候指令。”

源稚生的聲音通過線路傳遍了整棟大廈的每一個角落。

“是！”櫻的聲音干凈利落。

源稚生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黑色風衣，披在肩上。

辦公室的門被無聲地推開，櫻走了進來，她已經換上了一身黑色的緊身作戰服，勾勒出矯健優美的曲線，手中捧著一柄用白布包裹的長刀。

“大家長，菊一文字則宗。”她低聲說。

源稚生轉過身，接過那柄烙印著十六瓣菊紋的古刀。刀鞘入手冰冷，仿佛能一直涼進人的心里。他緩緩抽出刀刃，一泓秋水般的寒光頓時照亮了他冷峻的臉龐。刀身上映出的，是一雙燃燒著金色火焰的瞳孔。

“繪梨衣呢？”他忽然問。

“繪梨衣小姐正在房間里打游戲，一切正常。”櫻回答。

源稚生點了點頭，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

“通知夜叉和巖流研究所，讓他們做好應急準備。”源稚生將菊一文字則宗收回鞘中。

“是！”

櫻轉身離去。

源稚生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雨夜。

他走出控制室，冰冷的雨水立刻打濕了他的頭發。海風呼嘯，吹得他的風衣獵獵作響。不遠處的停機坪上，一架黑色的川崎BK117直升機已經旋開了引擎，巨大的旋翼卷起狂風，將地面的積水吹成一片白色的水霧。

探照燈的光柱在雨幕中晃動，照亮了源稚生走向直升機的挺拔背影。

就在他的手即將搭上機艙門時，一個略顯蹣跚的身影闖進了探照燈的光暈里。

“稚生……等一等！咳咳……”

源稚生猛地回頭，瞳孔在風雨中微微收縮。

一位老人正小跑著向他奔來，身影在狂風中顯得有些單薄。他沒有穿那身象征著權力的黑色紋付羽織，只是一身半舊的深色西裝，甚至連領帶都有些歪了。他舉著一把黑色的長柄傘，但在直升機旋翼卷起的狂風中，那把傘像是巨獸爪下隨時會破碎的蝴蝶，被吹得左右搖晃，幾乎無法庇護他不被暴雨淋透。

老人跑到近前，因為急促的跑動和呼喊，扶著膝蓋劇烈地喘息著，花白的頭發被雨水和汗水打濕，凌亂地貼在額前，看上去就像任何一個因為擔心晚輩而匆忙追來的普通長者。

橘政宗。

“老爹？”源稚生立刻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軀為老人擋住一部分風雨，“您怎么會在這里？風太大了，快回去！”

“不……呼……不回去……”橘政宗擺了擺手，努力平復著呼吸，雨水順著他臉上的皺紋滑落，“稚生，你不能去新宿。”

“烏鴉有危險，”源稚生皺眉道。

“我聽了匯報，”橘政宗直起身子，“一個言靈詭異的敵人，在東京最熱鬧的地方，鬧出這么大的動靜……稚生，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他湊近一步，聲音在巨大的轟鳴中顯得有些吃力：“這就像是一場專門為你準備的盛大演出，目的，就是要把你這只最兇猛的老虎，從最重要的山上引開啊！”

調虎離山。

這四個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源稚生被戰意和焦急籠罩的思緒。他愣了一下。

新宿的敵人，是一個誘餌。

這個誘餌的目標，很可能就是他這位蛇岐八家的執行局長，日本分部的皇。

只要他離開橫須賀，那么蛇岐八家最核心的秘密，那沉睡在深海的神，就將迎來最空虛的時刻。

他沉默地握緊了手中的刀，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所以，讓我去。”橘政宗看著他，“我這個老頭子，雖然打打殺殺是不行了，但坐鎮指揮，還是能穩住場面的。”

他拍了拍源稚生的手臂，掌心溫熱而有力。

“你是皇，稚生。你的王座在這里，在這片大海之上。你要守住我們家族的根。”老人的聲音變得無比嚴肅，“把新宿的指揮權交給我。你去，是匹夫之勇；你留下，才是君主之責。”

源稚生沉默了。

他轉過身，對已經打開艙門的飛行員做了一個原地待命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