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地鐵二號線,開往北客站方向的列車末節車廂內,報站廣播響起:“前方到站體育場站,請下車的乘客提前做好準備……”
車門旁的塑料座椅上,李曉雨斜靠著冰涼的透明擋板,盯著手機上婚紗店小張發來的消息:【姐,我再跟你確認一下,明天下午2點來試婚紗是吧?】睫毛在她的眼瞼處投下小片陰影。
直到屏幕變黑,她也沒想好該怎么回復。
列車緩緩到站停穩,車門打開的金屬摩擦聲中,上下車的人群交錯著漫過車門。
屏幕再次亮起,微信提示音讓她放空的眼神重新聚焦。這次是男友丁旭陽發來的:【我媽下午去公司找你了?】
李曉雨坐直身體,手指懸置在屏幕上空,指尖發顫。
下午三點的記憶混著咖啡豆的苦澀味道翻涌而來。從她進入咖啡館,丁旭陽母親張儷的目光就掃描儀似的透過眼鏡片打量著她,一直到她坐下,打量的目光又變成了赤裸裸的審視,語氣里滿是輕蔑。
“曉雨,你別怪阿姨說話直。”張儷低頭用勺子撥弄著杯子里的奶泡,眼皮都懶得抬,“你們小年輕談戀愛那都是荷爾蒙作祟,可結婚是兩個家庭的事,講究個門當戶對。”
“你爸爸的情況,阿姨也打聽了,風言風語也不是空穴來風的。陽陽未來還要在學校里拼前程,總不能因為你一輩子被人戳著脊梁骨過日子。”
“男人拋妻棄女十年不露面,這叫什么?“勺子敲著杯沿發出脆響,“叫責任感塌方。你媽把你拉扯大確實不容易,但單親家庭的孩子啊!“她拖長尾音,用勺子在桌面劃出半弧,“就像缺了角的拼圖,硬要塞進我們家這幅完整的畫里,只會硌得大家都難受……”
車門關閉的提示音將李曉雨拉回現實。列車剛一啟動,丁旭陽的電話就打了過來。按掉來電的瞬間,她的頭頂傳來一聲粗糲的陜西話:“給爺讓個座。”她抬頭正對上一張溝壑縱橫的臉,渾濁的眼珠自上而下盯著她。老頭有些駝背,但精神頭看著比車廂里大多數年輕人都要好。
手機再次震動,是男友帶著討好的道歉。
【寶寶別生氣了,我媽那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結婚是咱兩的事,我們有問題好好溝通處理,互相理解好不好?】
她心下一軟,鼻頭發酸,眼眶立刻紅了,內心翻涌的委屈開始泛濫。她強忍眼淚咬著下唇打字回復,突然腳面一痛,老頭的腳正踩在她的白色帆布鞋上。
李曉雨不悅皺眉,卻因為不善處理人際沖突不敢直視老頭。她只奮力將腳抽出,雙腿轉向車門的方向側坐著,盡量不跟他目光接觸。
男友的消息又來了。
【你能不能成熟點兒!我媽說的也沒錯。你能不能理解一下我,不要這么任性!】
她心下一涼,胸口劇烈起伏著,隨即刪掉了對話框中沒打完的“我們談談”。
永寧門站到了。車門開啟后,上來個抱孩子的中年女人。頭發汗津津貼在她疲憊的臉上,懷里的孩子蠶蛹似的扭動啼哭著。
老頭又踢了李曉雨小腿一腳,“起來!”她吃痛咬牙,心里本就憋著氣,更不愿將座位便宜了老頭,便伸長脖子朝抱孩子的女人喊道:“大姐,過來坐這吧。”起身時她還故意弓著背隔開老頭,拽著女人迅速落座。
“狗日的!”老頭從背后猛推了她一把,見她踉蹌著撞到旁人才勉強站穩,污言穢語張口就來,“有人生沒人養的東西。你爸媽就教育哈你這瓜種······”
“閉!嘴!!!”她猛然轉身后的叫聲撕裂了車廂里原本瑣碎煩亂的嘈雜,驚得眾人齊刷刷看了過來。老頭被她噴火的眼神灼得后退半步,在周圍乘客的指責聲中,罵罵咧咧朝車尾走去。
李曉雨胸口劇烈起伏著,臉漲得通紅。她無措地理了理頭發,低頭走到門邊緊抓扶手,盯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黑暗。她內心不斷翻涌的復雜情緒,因為剛才失控吼的那嗓子,竟暢快了許多。
地鐵“哐嗤哐嗤”搖晃著向前,男友又打來視頻通話。她盯著屏幕上的“旭陽”二字,指尖輕滑,掛斷、拉黑、刪除。緊接著她調出婚紗店小張的微信,給出明確回復:【明天有點事,先幫我取消吧。謝謝。】
丁旭陽是李曉雨高一屆的學長。她大二開學時兩人正式在一起,原本打算畢業后就結婚。卻沒想到夭折在了見父母的階段。
李曉雨家的情況,兩人確定關系前她都一五一十告訴他了。當時他滿眼心疼,只是一味安慰她一切交給他來處理。
真正到了需要他處理的時候,他卻說她不成熟、任性、不理解他。
當初李曉雨媽媽堅決反對她跟李旭陽談戀愛,三番五次警告她把心思花在考研和找個好工作上,盡早斷了畢業就跟他結婚的想法。
如今媽媽的料想都一一應驗。李曉雨即沒考上研究生,也沒找到個賺錢的好工作,結婚也變成她一個人自作多情。
她只能將眼下自己的這一系列失敗,歸根到爸爸的不負責任上。
南稍門站的風灌進車廂,她這才發現自己攥扶桿的手早已泛白,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
車窗倒影里,李曉雨的黑色長發垂在胸前,襯的臉越發白皙。她看著自己額角的血痕,目光漸漸失焦,畫面開始模糊重疊。早上出門前跟媽媽吵架的場景清晰起來。
媽媽舉著從她床上翻出的皮影樣品和項目資料,扔在客廳地板上,聲音發顫地質問:“這什么意思?為什么把皮影帶到家里來?”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簾,在媽媽灰白的頭發上投下細碎光斑。
“這些只是我的工作。我不是故意帶回來的,最近要加班趕項目……“
“誰讓你干的?誰讓你干這個!”媽媽根本不聽她解釋,只一味發泄不滿。自從父親消失后,皮影及與他有關的一切,都成了不能觸碰的禁忌。
眼前的畫面又切換到媽媽舉著剪刀,對準父親送的那只兔子皮影準備剪下去。
“不要、不要剪。對不起!媽、我錯了。”
面對李曉雨的求饒,媽媽的手沒有絲毫猶豫。兔子皮影一分為二,掉到地上。
“你為什么要這樣!你能不能正常點?爸已經走了十年了,我們就不能往前看嗎?“李曉雨徹底情緒崩潰,“跟你一起生活,真的好窒息!我每天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說錯什么、做錯什么,惹得你情緒崩潰。你有在乎過我的感受嗎?爸爸為什么離開?難道你就一點問題沒有嗎?“
車門上的倒影逐漸扭曲變形,李曉雨滿是淚痕的臉慢慢變成了媽媽的模樣。她眼里含著淚,目光從震驚轉為委屈,最后化作一片冷漠,盯得李曉雨渾身發寒。
“前方到站鐘樓站……“報站聲將她從回憶中驚醒。車門上突然金光浮動,一只纖細靈巧的小金龍正穿透黑暗朝她游來,耳邊響起一聲龍吟。
李曉雨不可致信地瞪大眼睛。這龍跟她在陜西歷史博物館看過的赤金走龍一模一樣。等她抹了眼淚再定睛去看,又什么都沒有了。
車門開啟。得虧她死抓著眼前的扶手不放,才沒被下車的人潮裹走。
即將關門的警報聲響起時,有人突然從背后猛推了李曉雨一把。她整個人幾乎是彈射出的車廂,身體的重心在踉蹌幾步后沒能穩住,整個人臉朝下撲向地面。膝蓋磕在地面的剎那,她聽見牛仔褲撕裂的聲音。
李曉雨想到肯定是那老頭懷恨報復。她咬著后槽牙撐起上身:“這老東西……”
她頭頂驟然響起低沉溫柔的男聲:“沒事吧?”一只骨節分明皮膚白皙的手伸到她面前,腕間金鐲輕晃,上面有條鏤空的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