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吉的藏靴剛觸到通天梯第三級臺階,石階表面的唐卡顏料突然如水波般蕩漾,靛藍色的天空碎成千萬片,露出其后翻涌的血云。卓瑪的驚呼聲被撕裂成碎片,多吉的視野中已填滿禿鷲展開的漆黑羽翼,腐肉氣息混著酥油味撲面而來——那是藏北高原特有的天葬臺氣息,碎石堆中散落著未被完全啄食的指骨,瑪尼堆上的經幡被血雨浸透,沉甸甸地垂向地面。
“這是......尸陀林的考驗。”卓瑪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多吉卻發現自己無法轉頭,視線被牢牢釘在天葬師揮動的解肢刀上。刀刃切開皮膚的聲響中,他突然想起冰淵里那些結印的骸骨,想起龍龜腹下的修士殘骸——原來所有守護者的終點,都是化作靈脈的養料。
禿鷲的尖喙戳進眼窩的瞬間,多吉的意識轟然炸裂。他看見自己的身體正在迅速腐敗,肌肉剝落處露出泛著磷光的骨骼,而眉心的豎瞳卻愈發明亮,如同一盞永不熄滅的酥油燈。《尸陀林主觀想法》的經文在顱腔中轟鳴,不是來自記憶,而是直接刻在骨髓里的傳承:觀自身為白骨,視萬法如塵芥,破我執,斷生滅,方見本來面目。
“吼——”
當第一根指骨脫落時,多吉的神識突然化作白骨相,周身纏繞的不再是冰火之力,而是黑色業火。他“看”見通天梯的幻象正在啃食攀登者的靈魂:有的修士被自己斬殺的妖物殘骸纏繞,有的被前世親人的幻影拖拽著墜向深淵。而印度苦行僧羅摩的梵文咒文如金色鎖鏈,正穿透層層幻象向他襲來。
“汝見我相,非我真相。”
多吉的喉間溢出白骨摩擦的聲響,業火驟然暴漲,將襲來的咒文燒得粉碎。羅摩的驚呼聲中,多吉終于頓悟:天葬不是毀滅,而是生命以另一種形式回歸自然;白骨不是終點,而是勘破生死執念的契機。他張開掌心,冰棱碎片與九眼天珠同時懸浮,冰系靈力裹著業火席卷階梯,所過之處幻象如薄雪遇陽,露出石階底層刻著的古老天葬圖——每具骸骨的指尖都指向香巴拉的方向。
與此同時,卓瑪在第十五級臺階陷入了另一種絕境。
她看見的不是死亡,而是比死亡更粘稠的執著。千萬朝圣者在暴風雪中三步一叩,他們的額頭磨出血泡,膝蓋跪穿藏袍,卻仍對著想象中的圣山叩首。卓瑪的琉璃瓶在懷中震顫,她聽見這些信徒的心聲在虛空中交織成網:“我愿以十萬長頭,換家人平安”“我愿永墮輪回,求佛主顯靈”......這些帶著血腥味的祈愿,竟化作透明的鎖鏈,纏住她的腳踝向深淵拖拽。
“諸行無常,諸法無我......”卓瑪咬破舌尖,藥香混著血味噴出,卻發現藥師佛心咒在此刻失去了效力。她低頭,看見自己的掌心不知何時沾滿了信徒們的血垢,那些執念如附骨之疽,正在吸收她的靈力。遠處的岡仁波齊峰在風雪中若隱若現,卻始終與她保持著無法跨越的距離——這正是執念的陷阱:越靠近信仰,越容易被信仰本身囚禁。
“原來......慈悲也需要智慧。”
卓瑪閉眸屏息,神識沉入琉璃瓶深處。這次她沒有召喚藥師佛光影,而是任由瓶中的圣水化作明鏡,映照出自己眼底的焦慮。鏡中倒影突然碎裂,露出母親臨終前的微笑——那時母親沒有祈求她復仇或逃避,只是將轉經筒殘片塞進她掌心,說了句“活著就是修行”。
圣水在剎那間改變性質,從溫潤的治愈之力化作凜冽的智慧之泉。卓瑪揮動琉璃瓶,泉水分裂成千萬道水箭,精準地射斷每一根執念鎖鏈。那些鎖鏈崩斷時,竟發出信徒們釋然的嘆息,他們的身影在水霧中漸漸透明,最終化作千萬只白色蝴蝶,托著卓瑪向階梯上方飛去。
多吉的白骨相不知何時已恢復肉身,卻在瞳孔深處留下了業火的暗紋。他接住卓瑪墜落的身軀,發現她掌心的血垢已被圣水洗凈,露出與他相同的蓮花印記。兩人的靈力在接觸的瞬間交融,竟在階梯上投射出白骨與蓮花交織的光影——那是生死同體的密宗真諦。
“羅摩長老,為何出手?”卓瑪望向苦行僧,卻發現對方正合十致歉。
“非是攻擊,乃助汝勘破。”羅摩的沙身重新聚成人形,額間舍利子泛著慈悲之光,“尸陀林主與藥師佛,本是陰陽兩面。若不能直視死亡,又如何懂得重生?”他指向多吉掌心的業火,“此火非魔非邪,乃‘清凈業火’,能燒盡眾生執著之繭。”
多吉恍然大悟,想起冰淵中燃燒的金色心臟——那或許正是用清凈業火鍛造的靈脈核心。他抬手輕揮,業火落在階梯裂縫處,竟開出黑色的曼陀羅花,花蕊中結著晶瑩的冰珠。卓瑪的琉璃瓶自動汲取花露,圣水頓時染上一層琥珀色,散發出生死交織的奇異香氣。
通天梯的震顫逐漸平息,幻象退去后,石階上浮現出更清晰的唐卡畫面:蓮花生大士在尸陀林中修法,左手持骷髏碗,右手結往生印,腳下踩著的不是妖魔,而是代表“我執”的自己。多吉終于明白,為何黑魔羅剎能以執念為餌——因為真正的魔影,從來都藏在人心深處。
“看!天葬臺的方向。”卓瑪指向階梯左側,那里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座真正的天葬臺,禿鷲群正在盤旋,天葬師的解肢刀在陽光下閃爍。但與幻象不同的是,這里的天葬師面容祥和,每一刀落下都伴隨著誦經聲,尸體周圍散落的不是血污,而是青稞與格桑花瓣。
多吉的豎瞳微微收縮,他“看”見天葬師的指尖纏繞著金色咒文,那些咒文隨刀刃刺入尸體,竟將業力轉化為靈力,注入通天梯的根基。原來歷代天葬師都是隱形的守護者,他們以死亡為舟,渡化眾生執念,為香巴拉輸送最純凈的能量。
“生死如晝夜,輪回如四季。”羅摩的聲音里帶著解脫的笑意,“當汝等能以白骨觀照本心,以蓮花承載業力,方算真正踏上香巴拉的階梯。”
卓瑪的琉璃瓶突然飛出,瓶中的智慧之泉灑向天葬臺,禿鷲的羽毛竟化作透明的光羽,尸體在光芒中分解為無數光點,每點都帶著信徒們放下執念后的平和。多吉同時揮出業火,將階梯上殘留的幻象灰燼點燃,火光中竟浮現出歷代守護者的剪影,他們或坐或立,皆呈白骨與蓮花合一之相。
當最后一點火光熄滅時,通天梯的臺階已完全轉化為透明的水晶質地,每級臺階里都封存著一只光羽,記錄著眾生放下執念的瞬間。多吉與卓瑪相視而笑,此刻他們終于明白,黑魔羅剎的陰謀為何能屢屢得逞——因為眾生恐懼死亡,執著生滅,才會被魔影利用。而真正的守護之道,正如天葬所示:坦然接受生死流轉,方能在輪回中守住靈脈的清明。
“下一層考驗,應該是......”卓瑪的話未說完,通天梯頂端突然傳來驚天動地的轟鳴,第十二顆天珠的輪廓徹底顯現,卻被黑色霧氣包裹,隱約可見霧氣中浮動著無數骷髏面孔。多吉掌心的業火與卓瑪的智慧之泉同時暴漲,在他們胸前拼出完整的“生死輪”圖。
羅摩的沙身再次散開,化作鋪路的金光:“去吧,尸陀林的頓悟只是開始。當你們能以‘無生無死’之心面對毀滅之珠,香巴拉的時輪才會為你們轉動。”
多吉握緊卓瑪的手,踏上水晶臺階。他感覺每一步都在踩碎自己對死亡的恐懼,每一步都在生長出新的力量——那是融合了冰與火、業火與圣水、白骨與蓮花的力量。遠處的天葬臺上,禿鷲群正馱著光羽飛向香巴拉,如同撒向天空的生生不息的種子。
而在他們身后,通天梯的入口處,瑪旁雍錯的湖水已完全澄清,湖底的曼陀羅陣中央,卓瑪母親的九宮八卦牌與多吉父親的天珠殘片終于相遇,發出跨越生死的共鳴。或許正如天葬師的經文所言:死亡不是終點,而是另一種形式的重逢,在香巴拉的時輪里,所有離散的靈魂終將匯聚成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