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匣底河聲06:窯火里的哨音
- 夜櫥詭錄
- ry134627
- 6315字
- 2025-07-10 22:10:51
##窯火里的哨音
開春了。封凍的河水在某個暖陽高照的晌午,悄然裂開了第一道縫隙,冰層下傳來沉悶的碎裂聲,像沉睡的巨獸在翻身。村外那條老河,又開始流淌,裹挾著殘冰和去冬的枯枝敗葉,渾濁而緩慢地奔向遠方。日子似乎也隨著解凍的河水活泛起來,地里有了人影,屋頂升起了久違的炊煙。只是我心頭那方木匣,卻一日沉過一日。紅的熱烈,銀的沉痛,褐的孤寂,墨的蒼涼,銅的粗糲,五色舊物在幽暗中靜默,如同五座無形的碑,標記著那些被河水、凍土、塵埃與風雪溫柔覆蓋的過往。每一次開啟,指尖拂過它們的微涼,都仿佛能觸到歲月深處無聲的嘆息。
春寒料峭,一場毫無征兆的暴雨卻裹挾著驚雷,在午后突然傾盆而下。雨水如同天河倒瀉,砸在屋頂上噼啪作響,天地間掛起了白茫茫的水簾??耧L卷著雨幕,抽打著窗欞和院墻。丈夫披著蓑衣,頂著斗笠,冒雨沖出去加固被風掀動的豬圈棚頂。我守在門邊,看著院子里瞬間匯成渾濁的小溪流,心里莫名地揪緊。這雨,下得太兇了些。
暴雨持續了約莫半個時辰,才漸漸轉小,變成淅淅瀝瀝的冷雨。丈夫一身泥水地回來,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喘著粗氣道:“村后老窯溝那邊怕是不好,雨太大了,山洪沖下來,不知道老窯塌了沒有……”
老窯溝?我心里咯噔一下。那是村后山坳里一條荒廢了不知多少年的舊窯址,據說是早年間燒陶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圈坍塌的黃土坡和幾孔被野草荊棘封死的黑窟窿,平日里連放羊的孩子都不愿靠近。
丈夫的話音剛落,一種奇異的感覺便攫住了我。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沉悶的、帶著濕漉漉泥土氣息的牽引。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那片被暴雨沖刷過的廢墟里,正無聲地呼喚。
雨絲還在飄著,空氣濕冷。我猶豫片刻,終究抵不過心頭那股莫名的悸動,也顧不上換下沾了泥點的布鞋,撐起一把破舊的油紙傘,深一腳淺一腳地出了門,朝著村后那片被雨水洗刷得一片狼藉的老窯溝走去。
雨水沖刷過的山路格外泥濘濕滑,每一步都陷得極深??諝庵袕浡鴿庵氐耐列任逗陀晁畮淼暮?。翻過一個小土坡,老窯溝的景象便映入眼簾。果然如丈夫所料,昨夜那場暴雨引發了不小的山洪,渾濁的黃泥水裹挾著碎石和斷枝,從高處沖瀉而下,將原本就坍塌得不成樣子的舊窯址沖得更加面目全非。幾孔殘存的窯洞入口被沖塌了大半,露出里面黑黢黢的、如同巨獸咽喉般的深洞。到處是沖下來的泥漿、石塊和折斷的灌木。
我踩著泥濘,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滑溜的石頭和深深的積水坑,目光在狼藉的廢墟中逡巡。那股沉悶的牽引感越來越清晰,最終指向一處被洪水沖刷得尤其厲害的地方——靠近溝底,一孔幾乎被泥石流完全掩埋的廢窯洞口旁邊。
那里,渾濁的泥水中,半掩著一個物件。
它不大,約莫巴掌大小,形狀有些奇特,像是個……未完成的陶坯?通體覆蓋著厚厚的、濕漉漉的黃泥,看不清本色,只露出一個不甚規則的輪廓。在它旁邊,散落著幾塊被洪水沖出來的、同樣沾滿泥漿的碎陶片,邊緣鋒利。
心頭那根沉寂的弦,被這泥濘中的輪廓輕輕撥動了。我蹲下身,顧不上泥水浸透褲腿的冰冷,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撥開覆蓋在那物件表面的泥漿。
指尖觸碰到那溫涼的、帶著泥土特有粘性的表面。一股極其細微的、帶著灼熱余燼氣息的意念感,如同被深埋地底的火種,瞬間順著指尖蔓延上來。這意念不同于牛鈴的守護渾厚,也不同于墨硯的清高孤寂。它更……焦灼。一種被強行中斷、未能燃盡的渴望,一種凝固在泥胎里的、無聲的吶喊。
我用力將它從泥水中撈了出來。入手沉甸甸的,沾滿了冰冷的泥漿。在渾濁的泥水下,隱約可見其土黃色的胎體,表面似乎還有幾道未及刮平的粗糙指痕。它像是一個被捏到一半、尚未成型、就被遺棄或災難打斷的陶胚,帶著一種原始的、粗糲的、未完成的美感。
回到家中,灶膛里溫著熱水。我打來一盆,將這團沾滿泥濘的陶坯仔細清洗。水流沖刷下,它露出了本來的面目——果然是一個未完成的陶器胚胎。材質是普通的粗陶土,胎體厚重,呈一種溫潤的淺褐色。形狀有些古怪,主體像一個歪扭的葫蘆,頂端卻突兀地捏起一個細小的、如同哨嘴般的突起,側面還有幾個大小不一、深淺不一的指孔。顯然,制作者是想將它做成一個陶哨,或是某種能發聲的樂器,卻未能最終完成。胚胎表面遍布著泥土的顆粒感和制陶者粗糲的指印,幾處邊緣還帶著細微的、未被雨水完全沖刷掉的灼燒痕跡,仿佛在窯火中短暫地經歷過,卻又被強行中止。
我握著這只冰冷沉重、帶著泥土氣息和未竟灼熱的陶胚,一種難以言喻的焦躁感悄然彌漫。這焦躁不同于木梳的滯澀等待,也不同于銀鐲的錐心痛楚。它更直接,更原始,帶著一種被扼殺的創造沖動和……無聲的吶喊。仿佛這泥胎深處,封存著一團未能燃盡的窯火,正無聲地咆哮。
沒有噩夢,沒有牽引,也沒有冰冷的注視。這只未完成的陶哨胚胎的到來,并未立刻掀起波瀾。它只是被我放在窗臺上,像一個沉默的、帶著泥土氣息的疙瘩。然而,一種微妙的變化卻悄然發生。
每當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我獨坐燈下,或是躺在床上即將入睡的恍惚間,一種極其細微、卻異常清晰的“哨音”,便會在耳邊,或者說,是在腦海深處幽幽響起。
那聲音斷斷續續,不成曲調,像是風穿過狹窄的縫隙,又像是誰在極其努力地吹響一個破舊的哨子,卻只能發出喑啞的、漏氣的、破碎的嗚咽。
“嗚……嘶……嗚……”
聲音極其微弱,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焦灼和不甘。仿佛一個被堵住了喉嚨的靈魂,正拼盡全力想要發出屬于自己的聲音,卻始終無法成功。這破碎的哨音日夜縈繞,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在心頭,帶來揮之不去的煩躁和隱隱的痛楚。
日子在一種無聲的焦灼中流逝。窗臺上那只沉默的陶胚,成了我無法忽視的存在。那不成調的破碎哨音,如同魔咒,日夜在腦海里盤旋。我變得心神不寧,白日里也時常走神。揉著面,耳邊卻響起那喑啞的“嗚嘶”聲;喂著雞,眼前仿佛看到一雙沾滿泥漿的手,在徒勞地捏著不成形的泥巴。
丈夫見我時常對著窗臺那泥疙瘩發呆,眉頭微皺:“后山撿的?一個破泥胚子,看著就堵心,要不扔了?窗臺都占地方?!?
我搖搖頭,手指無意識地撫過陶胚表面那粗糙的指痕,低聲道:“它……好像在叫?!?
“叫?”丈夫一臉莫名其妙。
我無法解釋。那聲音,只有我能“聽”見。
更令人窒息的是隨之而來的夢境。
不再是墨硯書房里的禁錮,而是一種……焚身般的“灼燒”。
夢里,我仿佛置身于一個巨大、黑暗、令人窒息的窯洞深處。四周是滾燙的、散發著刺鼻硫磺味的窯壁。熱浪如同實質的火焰,舔舐著皮膚,帶來鉆心的灼痛??諝庀”〉昧钊酥舷?。我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正被置于窯火之中!身體像泥土一樣被高溫炙烤、變形、發出細微的開裂聲!巨大的痛苦和一種即將被燒制成型的奇異渴望交織在一起,令人發狂!我想呼喊,喉嚨卻像被窯灰堵住,只能發出喑啞的“嗬嗬”聲。每一次掙扎,都只帶來更深的灼痛和絕望。唯有那不成調的破碎哨音,在夢境的火焰深處,如同背景音般幽幽地回響,更添幾分凄厲。
每每從這樣的夢中驚醒,渾身滾燙,如同剛從火爐里撈出,大汗淋漓,喉嚨干得冒煙。窗外是沉沉的夜,死寂無聲。唯有夢里那種被烈焰焚身的劇痛感和無聲吶喊的窒息感,如同燒紅的烙鐵烙印在靈魂深處,久久無法散去。
這感覺日夜煎熬,我迅速地憔悴下去,嘴唇干裂起皮,眼底布滿血絲,像被無形的火焰烤干了精氣神。丈夫看著我日漸枯槁的模樣,憂心忡忡:“蕓兒,你這……莫不是撞了什么邪?要不請個先生來看看?”
我無力地搖頭,目光落在窗臺那只沉默的陶胚上。它粗糙的表面在昏暗的光線下,仿佛還殘留著夢中的余溫。那不成調的哨音,在腦海里響得更急了。
直到一個偶然的晌午。我去村西頭給劉老蔫家送些新腌的咸菜。劉老蔫正坐在門檻上曬太陽,手里拿著個豁了口的粗陶碗喝著水。他見我臉色不好,嘆了口氣,閑聊般說道:“唉,這開春了,又想起老陶頭了……要是他還在,咱村過年過節,娃娃們還能有個泥哨子吹吹響……”
“老陶頭?”我心頭一動。
“是啊,就是以前住在老窯溝邊上那個孤老頭子!”劉老蔫咂摸著嘴,渾濁的眼睛里帶著點追憶,“那手捏泥巴燒陶的手藝,十里八鄉都數得著!捏的鳥啊、狗啊、小人兒啊,活靈活現!最拿手的是燒陶哨,吹起來又脆又亮,隔條河都聽得見!可惜啊……命不好。那年也是開春,雨水多,他那破窯塌了……人,就埋里頭了……挖出來的時候,手里還死死攥著個沒燒成的泥哨子胚呢……”
“沒燒成的泥哨子胚……”我喃喃重復著,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攥緊了!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臺上那只粗糙的陶胚,那頂端捏起的哨嘴,那側面深淺不一的指孔……
就在“老陶頭”這個名字和他攥著泥哨胚死去的畫面清晰地浮現在腦海的瞬間——
一股前所未有的、滾燙而急切的牽引感,猛地從窗臺上那只沉默的陶胚上爆發出來!
不再是虛無的意念,而是像一道燒紅的鎖鏈,帶著灼熱的決心和某種焚心蝕骨的渴望,死死地纏住了我的靈魂!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著我的意識,目標明確無比——**老窯溝!那坍塌的窯洞!**
那個念頭如同驚雷般炸響,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制性!
我猛地站起身,帶翻了腳邊的咸菜籃子也渾然不覺。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血液仿佛都在沸騰。目光死死鎖住那只陶胚。它依舊粗糙沉默地立在窗臺,但在這一刻,那土褐色的胎體深處,仿佛有無形的火焰在熊熊燃燒、奔涌,指向同一個方向!
它要我去老窯!去那坍塌的窯洞!
為了老陶頭,也為了這未完成的陶哨!
這一次,我沒有絲毫猶豫。那焚身的夢境,那破碎的哨音,那日夜煎熬的焦灼感,還有此刻這清晰無比的意念牽引……所有的線索都指向那片被遺忘的廢墟。陶胚的執念,老陶頭的未竟,都在那里。他們需要我。
午后陽光正好,驅散了連日的陰冷。我空著手,腳步卻異常沉重,一步一步朝著村后那片被雨水沖刷后更顯荒涼破敗的老窯溝走去??諝庵羞€殘留著暴雨后的土腥味。
坍塌的窯口在陽光下如同猙獰的傷口。泥石流沖出的溝壑縱橫交錯。我循著記憶中那股牽引最強烈的位置,走到那孔幾乎被泥石流完全掩埋的廢窯洞口旁——正是我撿到陶胚的地方。
牽引的力量,此刻正無比清晰地指向那黑黢黢、被泥石堵塞了大半的窯洞深處!
洞口堆積著濕滑的泥漿和碎石,僅容一人勉強彎腰鉆入。里面一片漆黑,散發著濃重的、混合著泥土、霉菌和……某種陳舊煙火氣的味道,令人窒息。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悸動和莫名的悲壯感,從懷里掏出事先準備好的、裹了松脂油的火折子(為防意外,出門時鬼使神差帶上的)。用力晃亮,一點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跳動起來,勉強照亮身前一小片區域。
借著昏黃跳動的火光,我小心翼翼地彎下腰,鉆進那狹窄潮濕、仿佛巨獸食道的窯洞入口。洞壁是粗糙的、被煙火熏燎得漆黑的夯土,上面布滿了水流沖刷的痕跡和干涸的泥漿。腳下是濕滑的泥濘,混雜著碎石和不知名的雜物。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
越往里走,空間似乎越狹窄低矮,空氣也越發污濁稀薄?;鹫圩拥墓饷⒅荒苷樟练酱缰?,四周是望不到底的濃黑,仿佛隨時會吞噬這微弱的光明。那不成調的破碎哨音,在腦海中響得愈發清晰、愈發急迫,如同瀕死的哀鳴。
不知在黑暗中摸索了多久,火折子的光芒已經變得極其微弱。就在我感覺快要支撐不住時,腳下的泥濘中,似乎絆到了什么東西。
我停下腳步,彎下腰,用火折子湊近地面照亮。
濕漉漉的泥漿里,半掩著一截……骨頭?
不是獸骨。那形狀……像是一段人的臂骨!旁邊,還散落著幾塊同樣被泥漿包裹的、顏色深暗的碎骨!
巨大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我!是老陶頭!
火折子的微光顫抖著,映照出這片小小的、被死亡和時光凝固的角落。就在那幾塊碎骨旁邊,緊挨著洞壁的濕泥里,赫然嵌著一個小小的、圓形的凹坑!凹坑底部,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火光的映照下,反射出一點極其微弱、卻異常溫潤的光澤!
牽引的力量,此刻正無比清晰地匯聚在那個凹坑里!
我屏住呼吸,強忍著巨大的驚悸和悲傷,蹲下身,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撥開凹坑周圍的濕泥。
指尖觸碰到一個冰涼的、圓潤的物件。
我用力將它從濕冷的泥濘中摳了出來。
是一塊石頭。
一塊只有鴿卵大小、通體渾圓、呈現出一種極其溫潤內斂的深褐色澤的石頭。它像是被人長久地摩挲把玩過,表面光滑無比,在火折子微弱的光線下,泛著一種柔和的、仿佛油脂般的光澤。這不是普通的石頭,而是一塊上好的——**試金石**!
老輩人傳說,有經驗的陶匠,在裝窯燒制前,會用一種特殊的石頭輕輕敲擊陶胚,聽其發出的聲音,來判斷陶土的質地、窯火的溫度是否恰到好處。這石頭,便是試金石!它是陶匠最親密的伙伴,是溝通泥土與火焰的媒介!
此刻,這塊深褐色的試金石靜靜躺在我沾滿泥濘的掌心,冰涼圓潤。就在我指尖觸碰到它的瞬間——
手中一直緊握著的、那只粗糙沉重的未完成陶哨胚胎,那股如影隨形、令人心神不寧的焦灼灼熱感,如同被冷水澆熄的火焰,驟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它依舊粗糙,依舊沉重,依舊帶著泥土的氣息和未完成的指痕,但那份滾燙的、帶著未竟渴望的無形重量,徹底消散了!它變成了一件真正的、純粹的、只是半成品的粗陶胚。
緊接著,一種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安定”感,如同一聲悠長的、終于落地的嘆息,輕柔地拂過我的指尖,纏繞片刻,然后悄無聲息地消散在窯洞冰冷而陳腐的空氣里。腦海中那日夜糾纏的破碎哨音,也徹底歸于沉寂。
結束了。陶胚的灼燒,老陶頭的執念,結束了。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火折子的光芒在指尖跳躍,映照著掌中這塊溫潤的試金石和旁邊那只變得平靜的陶哨胚。目光落在那幾塊被泥漿半掩的、屬于老陶頭的碎骨上。一股深沉的悲憫涌上心頭。這個孤獨的匠人,至死都攥著未完成的夢想,最終與他的窯火一同歸于塵土。而這枚試金石,便是他一生心血與技藝的見證,是他靈魂深處對“恰到好處”的永恒追求。
我對著那黑暗中的遺骸,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小心翼翼地將那幾塊能拾起的碎骨,連同掌中的試金石和那只不再灼熱的陶哨胚,一起捧起,如同捧著一個易碎的、沉重的夢,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退出了這埋葬著匠人畢生心血與遺憾的黑暗窯洞。
重新回到陽光下,刺目的光線讓我瞇起了眼。新鮮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劫后余生的恍惚。我捧著手中的一切,走到老窯溝一處背風向陽、相對干燥平整的高坡上。用帶來的小鏟子,在堅實的黃土地上,挖了一個深深的坑。
將那幾塊屬于老陶頭的碎骨,鄭重地、帶著無限敬意地放了進去。然后,是那塊深褐色、溫潤如玉的試金石。最后,是那只粗糙的、未完成的陶哨胚胎。它靜靜地躺在試金石旁邊,像一個終于找到歸宿的孩子。
泥土被一鍬一鍬地回填上去,覆蓋了骨殖,覆蓋了石頭,覆蓋了那承載著未竟夢想的泥胎。一個小小的土包,在春日和煦的陽光下隆起。
沒有墓碑,沒有香火。只有春風拂過新翻的泥土,帶來青草萌動的氣息。
我站在新起的墳塋前,胸口堵著的那塊滾燙的石頭,終于徹底融化了。陽光暖洋洋地灑在身上,驅散了窯洞帶來的最后一絲陰寒。
回到家,洗凈手上和試金石上沾染的泥污。那深褐色的石質溫潤依舊,在陽光下流轉著內斂而沉靜的光澤。洗凈后,它靜靜地躺在掌心,帶著大地的體溫和匠人的余溫。
我打開那個愈發深邃的陪嫁木匣。匣底,紅繡鞋幽寂,舊銀鐲沉靜,古木梳安然,墨玉硯厚重,銅牛鈴粗糲。我輕輕地將這塊洗凈了塵埃也洗去了焦灼的深褐色試金石,放在了它們旁邊。
紅、銀、褐、墨、銅、褐(石),六色舊物,在木匣的幽暗角落里靜靜相依。
紅的是未圓的婚嫁夢。
銀的是難舍的骨肉情。
褐的是未完的梳妝意。
墨的是未盡的翰墨心。
銅的是未竟的歸途引。
石的是未成的窯火音。
它們都來自幽暗的河岸、荒冢、廢墟、凍土、風雪與窯洞,都浸透了生死邊緣的執念與遺憾,最終又都在這方寸之間,找到了塵埃落定的安寧。
合上木匣的蓋子,一聲輕響,隔絕了所有過往的灼熱與嘆息。
窗外,河水湯湯,映照著春日澄澈的藍天白云,奔涌向前。新翻的泥土在陽光下散發著蓬勃的生機。歲月悠長,而匣中深藏的故事,如同被窯火淬煉的試金石,沉入記憶的河床,只余下絲緞的微涼、銀質的清冷、木質的溫潤、墨玉的厚重、銅質的粗糲與石質的溫潤,在寂靜的夜里,無聲訴說著那些被河水、凍土、塵埃、風雪與烈焰溫柔覆蓋的、關于泥土與火焰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