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封請柬 警笛,沉默,待命
- 病毒下層社會:疾病與不平等在美國的碰撞
- (美)史蒂文·W.斯拉舍
- 13349字
- 2025-08-25 10:56:34
2020年3月底,看上去布魯克林的警笛聲將永無休止。
起初,頻率飆升的警笛聲讓人憂心忡忡。但我試圖說服自己:也許我經(jīng)常聽到警笛聲僅僅是因為我周圍沒有太多其他聲音。在市長和州長對所有人下達居家令后,貝德福德-史岱文森區(qū)(Bed-Stuy)的大部分行人和車輛都消失了。一種陰森詭異的寂靜籠罩著整個街區(qū),在我定居于此的數(shù)年前,我曾想象過這里的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因為我當時正值青春年少,在加利福尼亞的奧克斯納德(Oxnard)用錄像機反復觀看過斯派克·李(Spike Lee)執(zhí)導的電影《種族情深》(Crooklyn)和《為所應為》(Do the Right Thing),電影里就描述了此處的繁華景象。
在布魯克林你再也無法聽到春回大地時冰消雪融的各種聲音,如摩托車的轟隆聲、越野車的喇叭聲、從門廊傳來的音樂聲和孩童在人行道上打球嬉戲之聲。相反,在陽光明媚的正午,除了鳥兒啁啾,馬爾科姆·Ⅹ林蔭大道(Malcolm X Boulevard)一反常態(tài)得悄無聲息——直到刺耳的警笛聲完全淹沒鳥鳴聲,猶如一聲聲慟哭刺破了城市中令人不安的寂靜。
布魯克林的警笛聲最初每小時鳴響一次,然后是一小時鳴響多次,就像希臘神話人物海妖塞壬(Siren)[1]一樣:她引誘水手們劃船遠離安全地帶,導致他們的船在接近海岸時撞上礁石,造成船毀人亡。這些警笛聲偶爾是消防車發(fā)出的,但幾乎不可否認的是,它們通常來自救護車。令人奇怪的是,對于布魯克林這樣的警察轄區(qū),幾乎從沒人聽到陸地巡洋艦警車上鳴響的警笛聲。
隨著道路交通量下降,人們因汽車、自行車車禍和行人碰撞等道路交通事故而撥打911的次數(shù)就會減少,所以自然而然警笛聲也應減少,而不是更多。[2]然而,事實上警笛聲卻越來越頻繁,許多人在看到中國和意大利倫巴第地區(qū)的新聞報道后,更加憂心忡忡,擔心同樣的事也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時復一時、日復一日,警笛的哀號聲與日俱增,最終匯成了一首此起彼伏、尖銳刺耳、晝夜不停、避無可避的哀歌。面對此情此景,你多想逃避這一切啊,哪怕須臾不用去想正在附近發(fā)生的恐怖故事也好!然而,長鳴的警笛聲會讓你感到危機無處不在。
雖然高貴的白人紳士已經(jīng)遷入這里許多年,但貝德福德-史岱文森區(qū)仍主要住著身為工人階層的黑人。就像過去幾年布魯克林褐砂石(Brownstone)街區(qū)的三天周末假期一樣,到2020年3月底,貝德福德-史岱文森區(qū)已經(jīng)幾乎完全變成了黑人和棕色人種的天地。因為高貴的白人紳士大多已經(jīng)逃離了城鎮(zhèn)。但與昔日那些游山玩水、如田園詩般的夏日周末不同,白人并沒有離開這座城市去“消夏避暑”,相反,他們逃到了冬天不適宜居住的第二居所,或逃到郊區(qū)故鄉(xiāng)的家里,或逃到租金成倍飆升的鄉(xiāng)村租賃屋——所有這些都是為了設法逃避一場疾病大流行,它正在迅速蔓延,并威脅著那些別無出路、只能硬著頭皮去工作的紐約上班族。
盡管許多布魯克林白人在此刻逃離這座城市——或許是擔心醫(yī)療資源短缺、可能出現(xiàn)的社會動蕩、無法獲取某些食物、無法囤積衛(wèi)生紙,或突然意識到他們必須開始親自擦洗馬桶,因為“家政人員”的上門服務讓他們不再感到安全——但此時,我卻剛剛逆行回到布魯克林。
自1995年我17歲時搬到紐約以來,我以這座城市為家已有25年。但我在2019年搬到芝加哥,成為一名新聞學和公共衛(wèi)生學教授,并從事酷兒[3]研究。而之所以我在2020年3月初又回到紐約,是因為另一種病毒,一種我花了很長時間研究的病毒,即人體免疫缺陷病毒(HIV)。當時,我和我的摯友們住在貝德福德-史岱文森區(qū)的褐砂石街區(qū),那是我在紐約的最后一個家。
在短短一周內(nèi),按計劃,我將先向紐約的一家慈善基金會介紹我最近在希臘完成的實地研究;然后,我將乘火車去波士頓參加逆轉(zhuǎn)錄病毒和機會性感染年度會議(CROI),以便了解有關(guān)艾滋病病毒的最新研究;最后,我將乘火車回到紐約,去給另一家慈善基金會介紹我的研究成果,然后再飛回芝加哥。
然而,我只完成了這三項行程中的第一項。由于每個人對近來突然出現(xiàn)的病毒都十分關(guān)切,CROI的組織者對議程進行了修改,使其變成一個主要針對這種病毒的緊急會議,這種病毒是嚴重急性呼吸道綜合征冠狀病毒2型(SARS-CoV-2),也即可怕的新型冠狀病毒(coronavirus)。接著,CROI完全改為線上會議。我自始至終未去波士頓,而且我在紐約市的第二場基金會演講也被取消了,同樣被取消的還有麥迪遜花園廣場的所有籃球賽、大都會歌劇院的表演,以及百老匯的各種演出。隨著這種病毒在全球各地迅速而悄無聲息的傳播,整個世界開始停擺,我不得不在與我的朋友們一起待在紐約和回到芝加哥兩個選項之間做出選擇。在芝加哥,我只能孤身一人住在我還不太熟悉的這座大城市的新公寓里。
如果留在紐約,我可以在已臻于完善的互助網(wǎng)絡內(nèi)去幫助創(chuàng)建并接受健康護理服務。但我完全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再次離開紐約,甚至不知道我是否有機會離開。
我最終決定留下來。這多少有點偶然,因為冥冥之中,我在幾年前就迷上了研究病毒。正如作家薩拉·舒爾曼(Sarah Schulman)最初告訴我的那樣:如果不了解病毒是如何影響這個國家整體發(fā)展的,以及艾滋病是如何深刻地影響美國過去40年政治的,你就不可能真正理解美國歷史。當新冠肺炎(COVID-19)導致的巨量死亡人數(shù)開始擊潰紐約市的大小醫(yī)院之時,我已在這座城市研究艾滋病病毒和獲得性免疫機能喪失綜合征(艾滋病,AIDS)10年了。我能感覺到,美國病毒史上又一個值得近距離觀察的重大時刻即將在紐約出現(xiàn)。我在20多歲時失去了我的父親、生母和繼母。在我30多歲時失去我的一個姊妹之前,我開始意識到,盡管痛苦,但目睹死亡是上帝的一種恩賜。即使沒有任何辦法阻止或延緩死亡發(fā)生,在一個人生命的最后時刻與之相伴也是件意義非凡的事——我想,這無論對于牽著逝者之手留下的生者,還是對于撒手人寰的逝者來說均是如此吧。
此外,紐約市一直以來都是我生命中的摯愛地之一。2001年9月11日,我呼吸過這里的致命毒煙;2008年,我經(jīng)歷了這里的金融風暴;2012年,我遭遇了颶風桑迪(Hurricane Sandy)的侵襲。我愛的許多人都住在紐約市的五個行政區(qū)里。盡管美國海軍的一艘醫(yī)療船駛?cè)爰~約港和野戰(zhàn)醫(yī)院在中央公園拔地而起令人震驚不已,各種醫(yī)療資源卻還在源源不斷地流入紐約,而不是流出。如果我將染病,那么在紐約市的染病機會將和在其他地方一樣多。
我當時還不知道,到那個夏末,包括我所愛的人在內(nèi)的超過3.3萬名紐約人將消逝——這與1918年大流感所造成的人員損失接近,也相當于11個“9·11”事件造成的死亡人數(shù)。[4]當時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會成為逝者之一。
如果我將赴死,我想,我寧愿死在紐約。
***
我想到我的朋友斯蒂芬·莫德雷姆(Stephen Molldrem),他是一位專門研究艾滋病病毒關(guān)鍵數(shù)據(jù)的學者。正是他向我指出,我們正在經(jīng)歷第一輪病毒大流行,與病毒相關(guān)的故事也會通過社交媒體廣泛傳播。這些有關(guān)病毒的瘋傳故事會產(chǎn)生遠大于病毒本身的毒害性。
2020年3月30日,我在自己的推特賬號上得知了自己社交圈內(nèi)的第一例新冠死亡病例。這應該是我在社交媒體上第一次了解到我所愛之人的友人的死亡案例。這位朋友的亡故友人住在紐約某監(jiān)獄及醫(yī)院附近,而這兩個地方恰好是這場新型流行病發(fā)生的中心。“看看新冠肺炎發(fā)病率的地圖,”我們共同的朋友在推特上寫道,“這實際上是一張展示貧窮、種族主義和警權(quán)濫用的地圖。人們在監(jiān)獄里死去,是因為他們身在監(jiān)獄里。”[5]
上述情況充分說明了幾天來我一直在努力尋求的結(jié)論:有些人因為其生活的環(huán)境而感染了這種新病毒,并且因其一生囿于自己的階層,他們死于這種病毒的比例高得驚人。這是因為,這些階層一再被推到危險的最前沿。
這些年來,我在圣路易斯做了很多報道和研究。當我了解到圣路易斯第一批被證實的所有12例新冠死亡病例均為黑人時,我很難過,但一點也不意外。[6]在整個美國,早期的數(shù)據(jù)顯示,當時黑人的新冠肺炎死亡率高得觸目驚心。[7]研究還表明,拉丁裔[8]和美洲土著死于這一疾病的比例也高得異乎尋常。[9]
當疫情地圖逐漸顯示出紐約感染并死于這種新型冠狀病毒患者的居住地時,我意識到這些地圖對我來說再熟悉不過了。因為那些最有可能感染艾滋病病毒(并受到警察侵擾,或被警察殺害或非法監(jiān)禁,或從艾滋病病毒檢測結(jié)果呈陽性發(fā)展到艾滋病確診,或因艾滋病而死)的人與最有可能感染新冠病毒并死于新冠肺炎的人的所處之地高度吻合。
當我們追蹤研究病毒時——直言不諱地說,任何病毒——我們會遵循文化層次的分界線。和所有病原體一樣,這種新型冠狀病毒并不是一些人最初所說的“偉大的均衡器”,而是我們世界上已經(jīng)存在的階層分化的放大鏡。2020年,美國很快發(fā)現(xiàn)新冠病毒不會有意識地歧視性感染任何人,因為病毒毫無意識。同樣,水火無情,因為它們也毫無知覺。然而,它們確實會對下層社會產(chǎn)生歧視性影響,因為這些人已被強權(quán)人士所設計的社會結(jié)構(gòu)置于危險的邊緣。在一場颶風中,洪水淹死的是下層人士,這完全不是因為水的兩個氫原子和一個氧原子會通過個體的收入或種族來區(qū)分出不同人的身份地位。相反,以上不公平的下層人士溺亡現(xiàn)象的發(fā)生,完全是人為打造的社會環(huán)境使然。因此,洪水自然會遠離富人,而從脆弱的防護屏障的裂縫中穿過,淹死窮人。
同樣,病毒不僅向我們展示了社會中的裂縫所在,也赤裸裸地揭示了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關(guān)系。在大規(guī)模危機發(fā)生時,這些裂縫會變得越來越大,會有更多的人深陷其中。例如,在美國第一例新冠患者確診后的幾個月內(nèi),就有超過4000萬人失業(yè)[10](諷刺的是,其中還包括近150萬名醫(yī)護人員[11])。與此同時,約2700萬人失去了醫(yī)療保險。[12]所有這些人都面臨更大的系列災難風險,其中也包括因無錢支付房租而被逐出家門的人。并且,研究人員很快發(fā)現(xiàn),這些風險使人們感染新冠病毒并死于新冠肺炎的可能性大大增加。[13]
對于窮人來說,這種危險且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會影響到他們的經(jīng)濟、精神、心理和身體健康。處于山谷中的這些人就像生活在一種形而上的空間里,古希臘人曾稱之為地獄(Hades或者the underworld)。恐怖電影《逃出絕命鎮(zhèn)》(Get Out)的制片人喬丹·皮爾(Jordan Peele)從心理和生理維度把這個領(lǐng)域描述為“凹陷之地”(the sunken place)。
而我稱之為“病毒下層社會”(viral underclass)。
這個詞不是我發(fā)明的,我是在2018年夏天第一次聽到這個詞的。當時,我在印第安納州印第安納波利斯市參加一個名為“艾滋病病毒不是犯罪的全國性培訓學會”(HIV Is Not a Crime National Training Academy)的會議,來自美國和其他國家的活動人士聚集在一起,為推動廢除將艾滋病病毒傳播定為犯罪的法律出謀劃策。一些活動人士對正在進行的修訂而非對廢除艾滋病病毒法的努力表示不滿。[14]他們認為,那些能夠獲得艾滋病藥物治療的人服藥后,他們的病毒載量可以降低到“無法檢測”的程度,因而不會將艾滋病傳播給其他人,根據(jù)艾滋病病毒法他們應無須承擔責任,而那些可檢測到病毒載量的人仍然容易受到起訴。
這些活動人士認識到,感染艾滋病病毒的人中,可檢測到艾滋病病毒載量的絕大多數(shù)是黑人和無家可歸者,[15]而且他們往往無法獲得抑制病毒所需的藥物。[16]因此,他們認為,把以上人群撇開,就形成了一條病毒分界線,位于上層的是擁有特權(quán)的白人階層,而下層就是黑人,即病毒下層社會人士。
身為白人且作為此次培訓會議主要組織者之一的肖恩·斯特魯布(Sean Strub)在2011年創(chuàng)造了“病毒下層社會”一詞,但其側(cè)重點略微不同。他寫道:“沒有什么比政府通過將歧視性做法寫入法律并用這些法律來制裁受到歧視的個體更有力地推動污名化的了。這就是現(xiàn)在發(fā)生的與艾滋病病毒有關(guān)的實際情況,這導致產(chǎn)生了一個身份低微的病毒下層社會,特別是在他們的性行為表達方面。在艾滋病大流行近30年之后,艾滋病病毒檢測結(jié)果呈陽性的人繼續(xù)受到懲罰,被排除在各種服務之外,并在許多環(huán)境中被推定有罪或行為不當,對于那些艾滋病病毒檢測結(jié)果未呈陽性的人來說,則未受到多大影響。”[17]
我以肖恩的話為基礎,建立了一個關(guān)于病毒下層社會的理論。就像所有其他理論一樣,這個理論并不能確切地證明只有一種結(jié)果,也不意味著停止對話或阻止進一步的調(diào)查。相反,理論有助于我們思考我們的世界,有助于我們找到更好的方法來理解我們周圍的社會動力、物理及生物學原理和文化力量,還可以幫助我們識別和探索社會動態(tài)。
如果我們能通過一臺功能強大的顯微鏡進行觀察,物理學和生物學知識可幫助我們觀察到弱勢人群體內(nèi)的病毒。但病毒下層社會理論可以幫助我們思考邊緣化人群如何以及為何會受到病毒傳播、暴露、感染和死亡的更大傷害。它不僅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病毒為何存在于它們現(xiàn)存的地方、現(xiàn)存的人群身上,而且可以幫助我們理解下層社會形成的原因。它還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這種社會動態(tài)具有的雙向性:正如被邊緣化的人容易受到病毒的攻擊一樣,病毒也首先被用作使人邊緣化的政策和制度合理化的理由。
正如納奧米·克萊恩(Naomi Klein)發(fā)明的“休克主義”(shock doctine)[18]和米歇爾·亞歷山大(Michelle Alexander)所使用的“新吉姆·克勞”(new Jim Crow)[19]概念一樣,病毒下層社會理論可以作為理論框架來理解某些人的脆弱性是如何被人為制造出來的。該理論還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這種現(xiàn)象在社會中如何更廣泛地傳播——經(jīng)濟、媒體和法律充當了病毒不平等感染的有力傳播手段。
新冠疫情使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所擁有的資產(chǎn)和病毒下層社會的人數(shù)雙雙暴增。據(jù)世界銀行2020年的估計,到2021年,全球?qū)⒂卸噙_1.5億人因新冠疫情而陷入赤貧。與此同時,瑞銀集團的一份報告發(fā)現(xiàn),全球億萬富豪的財富值已飆升至10萬億美元以上,這使軍隊和政府可以加強邊境管制和警察隊伍。[20]隨著氣候變化使人類和微觀病原體之間的相互影響更多、更頻繁,這樣的態(tài)勢在未來幾十年可能會變得更加嚴重。
如果我們不培養(yǎng)一種集體思維方式,我們?nèi)绾文軓南聦由鐣斜H约荷趸蚩s小它的范圍?病毒于我們而言無處不在。傳染病病理學家大衛(wèi)·普萊德(David Pride)在《科學美國人》(Scientific American)雜志上發(fā)表的文章中寫道:“生物學家估計,在你的體表和體內(nèi)現(xiàn)存的病毒就有380萬億個——這是你身體細菌數(shù)量的10倍。”[21]它們遠遠超過我們?nèi)祟惖臄?shù)量(盡管我們將在本書隨后的旅程中去探索“我們”和“它們”的意義何在)。這給人類對抗病毒帶來了非常棘手的困難,也讓我想到了我們將探索的另一個社會動態(tài)。正如我的同事、人類學家阿迪亞·本頓(Adia Benton)曾寫道的那樣,病毒“短暫地生存于人體相互接觸的空間里,這使抗擊病毒之戰(zhàn)也演變?yōu)橐粓霰苊鈺r空接觸之戰(zhàn)”。[22]人們對這種接觸的懼怕在于:病毒暴露出了硬戰(zhàn)或軟戰(zhàn)(如治安管制)強加給人類的社會劃分依據(jù)(如民族主義、種族制造、資本主義)是如何被捏造出來的。病毒揭示的真相可能會顛覆將我們劃分開來的制度。我們,即大眾,是相互聯(lián)系的整體——因此,將戰(zhàn)爭作為隱喻并不是我們思考公共衛(wèi)生問題的有益方式。
就像飛行員打著解放城市的旗號駕駛飛機向因貧窮而無法逃離城市的居民投擲炸彈一樣,我們與病毒開戰(zhàn),往往奪走的是病毒下層社會人士的生命,但不僅僅只有他們。因為病毒存在于我們相遇的任何地方——我們怎么能對我們相遇、擁抱、纏綿之地宣戰(zhàn)呢?怎么能對我們唇齒相觸的心跳之地宣戰(zhàn)呢?怎么能對我們一起忘情歌舞、歡笑和祈禱之地宣戰(zhàn)呢?
我沒有把病毒浪漫化,但病毒已經(jīng)成為我最偉大的老師。即使我們想要避開它們,但它們會不斷把我們的意識拉回來,不是嗎?(想想嘴上的口罩!噢——別忘了胳膊上打過的針!還有我們的安全套?!)它們迫使我吐故納新,不僅用我的大腦,而且用我的心、我的肺、我的皮膚,以及我與他人的具體關(guān)系。它們迫使我尋找并更好地認識這個星球上我深愛之人,以及一些我本永遠不會認識的人。它們不斷向我展示人的脆弱性多么危險,但對作為群居動物的我們又多么必要。它們引著我滿世界奔忙,甚至通過奪走人類生命的方式讓我認識到:我可能比我所知道的愛得(哀悼得)更深。
***
在這場疾病大流行的第一年,僅美國就有大約50萬人死于新冠肺炎,這是艾滋病一年時間內(nèi)導致的死亡人數(shù)的10倍(1995年艾滋病死亡人數(shù)約為5萬人,15年之后發(fā)生了這場疫情)。[23]在新冠疫情橫掃美國的第二年結(jié)束之前,死亡人數(shù)已達70萬人——超過了美國40多年來艾滋病死亡人數(shù)的總和。[24]
但本書不是關(guān)于死亡數(shù)字的故事,至少主要不是關(guān)于死亡數(shù)字的。它主要講述的是我在十幾年的流行病報道中認識的那些病毒下層社會的人——他們中有生有死,有的與我熟識,有的是陌生人——和以各種方式關(guān)愛下層社會的人的故事。
本書也講述了我在五大洲的病毒下層社會中穿行時給我指引的人和物的故事,包括醫(yī)生、安全套販子、注射器交換志愿者、情人、圖書館管理員、同事、男朋友、性工作者、記者、澡堂服務員、朋友、活動家、調(diào)酒師,還有地圖、電影、狗、助產(chǎn)師和異裝者,這些人和物為我指明了正確的方向。通過傾聽這些人的故事,我們將一起了解到,大多數(shù)人都生活在被困擾的窠臼之中,已故人類學家大衛(wèi)·格雷伯(David Graeber)將這種人稱為“99%群體”。[25]
雖然這些故事將由我這個試圖去理解美國暴行的美國人來講述,但是病毒下層社會是一個全球性現(xiàn)象。所以,這并非一部只關(guān)于或只為美國而寫的書。
在接下來的旅程中,我們將跟隨病毒下層社會的人與許多病原體“不期而遇”甚至決命相爭,如乙肝病毒(HBV)、丙肝病毒(HCV)、西尼羅病毒(WNV)、流感和天花。我們將看到他們主要與以下兩種病毒打交道:艾滋病病毒(HIV)和新冠病毒(SARS-CoV-2)。
我們將追蹤研究這兩種病毒,原因如下。首先,盡管有治療艾滋病病毒的有效藥物和應對新冠病毒的對癥疫苗,但這兩種病毒造成了世界上最危險的兩種持久的大流行病。它們可能都是人類無法很快根除的病毒,所以它們可能會與人類共存很長一段時間。感染這兩種病毒的風險可通過簡單的防護屏障來降低,如新冠病毒防護口罩和艾滋病病毒防護安全套,盡管二者都引發(fā)了激烈的國際文化戰(zhàn)爭。同時,更多的概念性預防措施(如打造安全的居住環(huán)境、穩(wěn)定就業(yè)和集體藥物治療)也可以用來預防這兩種病毒。這種預防理念過于寬泛,預防措施不確定性大,實施起來對大部分人來說如同鏡花水月。這反映了許多社會一直抵制的對醫(yī)療護理的承諾。采納這些理念和措施將意味著改變當下世界的不平等、人為制造稀缺和囤積財富的觀念。
這就引出了我們將主要關(guān)注這些特定病原體與人類共舞的主要原因。盡管這些病毒大相徑庭,具有截然不同的特性、壽命和傳播方式,但它們摧殘和折磨的人群卻驚人地相似,特別是在美國,受害人群多為黑人、美洲土著、拉丁裔、同性戀者和跨性別者、移民、窮人以及被驅(qū)逐或監(jiān)禁的人。盡管這些病毒的特性迥然有別,但各病毒影響的群體幾近相同,且這種相似度令人不安。
雖然病毒學在人類與病毒的相互影響中發(fā)揮了作用,但病毒下層社會是由如下“主義”造成的:種族主義、殘障歧視主義、性別歧視主義、異性戀主義、同性戀歧視主義、排外主義、反猶太主義,以及社會影響力最廣泛的資本主義。
在1943年出版的《存在與虛無》(Being and Nothingness)這部著作中,存在主義哲學家讓-保羅·薩特(Jean-Paul Sartre)提到了mauvaise foi[26],即“不誠實”現(xiàn)象。正如視頻網(wǎng)站YouTube上的一段視頻所解釋的那樣,當“我們?yōu)榱吮苊舛唐诘耐纯喽云燮廴耍珔s因此遭受長期的心理煎熬”時,這種情況就會發(fā)生。[27]但病毒讓我們無法產(chǎn)生這種集體錯覺。因為病毒不僅僅是我們大腦需要思考的東西,而且是我們身體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病毒可以促使我們對不容忽視的真相進行誠實思考。它們已與我們的身體融為一體(甚至改變了我們的DNA),為了創(chuàng)造長期的社會健康和福祉,它們甚至會迫使我們以某種方式應對我們想要避免的短期痛苦。
“回歸正常”本就是自欺欺人的論點——好像“正常”本身并沒有被社會弊病所困擾一樣,而病毒對我們的要求不僅僅如此。當我們認真審視人類與病毒的關(guān)系時,它們邀請(不,是命令,真的是命令)我們看清如下等式:
艾滋病病毒(或新冠病毒,或乙肝病毒,或丙肝病毒,或甲型H1N1流感)+種族主義(或殘障歧視主義,或性別歧視主義,或同性戀歧視主義,或資本主義)=病毒下層社會
換句話說,病毒與我們社會中已有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相互作用,因此那些已經(jīng)被邊緣化的人將更容易被置于危險之中,這會加劇現(xiàn)有的社會分裂。但更重要的是,在這個等式的變量中,社會結(jié)構(gòu)是主要驅(qū)動因素,而病毒只起放大作用。如果我們只清除病毒而不對存在于人群中的各種“主義”采取措施,那么下層社會將繼續(xù)存在,那些公共衛(wèi)生運動聲稱想要幫助的人依然會遭受折磨,這還將為未來的病毒大暴發(fā)創(chuàng)造完美條件。
一些簡化版公共衛(wèi)生制度和經(jīng)濟適用的流行病應對方法僅僅將人類視為病毒的宿主。這個世界復雜多變,但我們要牢記人類是一個統(tǒng)一體。如果社會告知某個癌癥患者,“你要靠自己來應對癌癥”,也告訴這個患者,“如果你被驅(qū)逐,你也只能靠自己”,同時他還被告知,“你必須接種疫苗以便保護社會中的其他人”,那么這個患者或許不會慨然應允或欣然接受。
病毒下層社會理論認為,對病毒最易感的不是宿主本身,而是全人類。這種理論有助于我們理解如下道理:如果我們真心實意地關(guān)心他人,那么當他們罹患癌癥或面臨驅(qū)逐時,我們就應關(guān)心他們,就像當他們對更有特權(quán)的社會成員構(gòu)成病毒傳播風險時一樣。這種理論還有助于我們理解:如果我們從整體上消除了下層社會的各種狀況(如病毒或其他問題),那么整個社會的健康狀況就會好得多。因為,那些病毒在大量繁殖和對人類造成傷害之前,其傳播力可能早已減弱了。
***
病毒下層社會是通過12種主要的相關(guān)社會媒介造成的,這些媒介把病毒和邊緣化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有時,這些媒介為病毒的不平等傳播創(chuàng)造了物質(zhì)條件;有時,它們將病毒的存在轉(zhuǎn)化為歧視或經(jīng)濟崩潰,從而導致復合性傷害。這些社會媒介包括:
1.種族主義
2.個體化羞恥感
3.資本主義
4.法律
5.經(jīng)濟緊縮
6.邊界
7.自由的監(jiān)禁之國
8.不平等預防
9.殘障歧視主義
10.物種歧視主義
11.白人免疫神話
12.集體懲罰
本書共12章,將采用戲劇化的呈現(xiàn)方式,主要通過人們的故事來詮釋這12種媒介是如何運作的。各種媒介彼此關(guān)聯(lián):種族主義與法律和獲得預防的機會緊密相關(guān),經(jīng)濟緊縮與殘障歧視和羞恥感息息相關(guān),治安管制與許多媒介都有關(guān)系。這些媒介與其他社會弊病也有著內(nèi)在聯(lián)系,如恐同癥、性別歧視和跨性別恐懼癥就與上述媒介相關(guān)。因此,在詳細分析某種媒介的章節(jié)中,我們可以看到其他媒介的影子,因為這些狀況如同我們的身份一樣,總是相互交織在一起的。
病毒不會以整齊劃一、可預測的方式在時空維度上自由穿梭。但它們的確是按固定模式擴散的,追蹤其傳播軌跡通常會令人得到一些耐人尋味的(雖然令人沮喪)的啟示和規(guī)律。在本書中,我把這些啟示和規(guī)律分解為四種認識。
邁克爾·“老虎曼丁哥”·約翰遜(Michael "Tiger Mandingo" Johnson)及其因傳播艾滋病病毒而被起訴的故事,將是我們持續(xù)關(guān)注的對象,因為正是通過報道他的故事,我才開始理解我那即將形成的病毒下層社會理論的核心原則。本書的每一幕都有一章圍繞著約翰遜大約兩年的生活展開。第一幕“罪魁禍首”探討了邊緣化群體如何及為何被當代最盛行的主義(如種族主義和資本主義)變成病毒的替罪羊。在第1章“曼丁哥”中,我們將與邁克爾·約翰遜見面,他于2013年因艾滋病病毒傳播和暴露剛被捕不久。我們還將從密蘇里州出發(fā),回到幾個世紀前,進入滿載奴隸(和許多病原體)橫渡大西洋的運奴船船艙,去看看種族主義是如何創(chuàng)造病毒環(huán)境的。在第2章“零的無窮重”中,我們將見到一位名叫奧利維爾(Olivier)的法國同性戀演員,探討新聞如何“病毒式傳播”,并將報道(和誤報)個人(通常被稱為“零號病人”)情況導致的后果視作一種新發(fā)現(xiàn)病毒的過錯。在第3章“寄生蟲”中,我們將比較韓國和美國人民對病毒大流行的反應,并通過2019年韓國導演奉俊昊制作的《寄生蟲》(Parasite)的拍攝鏡頭,去觀察資本主義是如何在這兩個國家創(chuàng)造病毒條件的。
第二幕“法律與秩序”將向我們展示警察暴力、監(jiān)獄制度和法律結(jié)構(gòu)是如何創(chuàng)造出病毒下層社會的。第4章“有罪推定”將帶我們一睹2015年邁克爾·約翰遜艾滋病案的審判法庭上的戲劇化風波。在第5章“從雅典到阿巴拉契亞”中,我們將認識一位名叫扎克·科斯托普洛斯[Zak Kostopoulos,其藝名為“扎基·奧”(Zackie Oh)]的希臘裔美國同性戀活動家,并了解病毒、藥物成癮和經(jīng)濟緊縮之間的關(guān)系,地域范圍遠到愛琴海(Aegean Sea),近至西弗吉尼亞州(West Virginia)的煤田。在第6章“邊緣地帶”中,我們將見到洛雷娜·博爾哈斯(Lorena Borjas),她是紐約皇后區(qū)拉丁裔之母,并將與她和移民一起完成穿越美洲之旅。在第7章“牢籠”中,我們將追蹤這個自由的監(jiān)禁之國在過去幾十年里是如何折磨病毒下層社會的,為達此目的,民主黨政客還特意采用了監(jiān)禁和讓人不得不流離失所的方式。
第三幕“社會性死亡”將探討即使那些病毒下層社會人士避開甚至幸存于病毒后,為何也往往不被視為完整的人。在第8章“二分之一”中,我們將與邁克爾·約翰遜會面,時間大約是2017年,他將對被判30年的監(jiān)禁提出上訴。我們將了解疾病預防措施和不同人群所得到的因人而異的保護。在第9章“用后即棄”中,我們將見到沃德·哈卡維(Ward Harkavy),這是一位72歲的《鄉(xiāng)村之聲》(Village Voice)雜志的前編輯,在新冠疫情期間他在一家養(yǎng)老院離開人世。此外,我們還將見到美國亞裔殘疾人權(quán)利活動家王美華(Alice Wong),她當時正試圖避免感染新冠肺炎。在第10章“順風車”中,我們將在內(nèi)布拉斯加州見到我的警官表親,并跟蹤研究中國的蝙蝠、菲律賓的海鷗、來自兩大洲的警犬和橫跨三大洲的豬,并借此觀察人畜共患病的病毒是如何傳播的。我們還將看到,用物種歧視的態(tài)度對待非人類動物也會給全人類帶來危險。
在第四幕也即本書的最后一幕“清算”中,我們將回到起點,進一步了解我們在本書寫作過程中見到的幾個病毒下層社會人士的命運。其中包括第11章“解脫”和第12章“多重損失”——受病毒感染的社區(qū)會發(fā)生的情況。
在“結(jié)語:何必分你我”中,我們將考慮大流行病所能帶來的啟示,其能教會我們怎樣去進行集體性思考,而不是個體化思考——尤其是如果我們?nèi)祟愊胍谙乱淮尾《敬罅餍兄行掖嫦聛恚挥谜f從氣候危機中熬到出頭之日。
病毒下層社會理論為全球的解放提供了一幅地圖。就像康比河公社(Combahee River Collective)[28]認為“如果黑人婦女已獲得自由,那就意味著所有其他人必然獲得自由一樣,因為我們的自由源自所有壓迫性制度的湮滅”,我相信,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并消除病毒下層社會產(chǎn)生的條件,將使地球上幾乎所有人的生活煥然一新。[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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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新冠疫情和艾滋病大流行一樣,現(xiàn)代航空旅行也是本書創(chuàng)作的關(guān)鍵因素之一,沒有它,這本書根本不可能問世。因為我是乘坐噴氣式飛機到各地大量報道病毒的,在機場跑道盡頭的廉價汽車旅館里我做過很多有關(guān)病毒的夢,并且我在飛機上構(gòu)思過很多有關(guān)病毒文章的草稿——然而在撰寫本書之年各處都實行了大規(guī)模禁飛——所以,我一直在夢想著航空飛行。
1963年馬丁·路德·金遇刺的前一天晚上,他邀請自己的最后一批信眾與他一起進行“穿越埃及,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橫跨紅海,穿越荒野,奔向上帝應許之地的精神飛越”。[30]當他描述從遠古的法老時代到當代孟菲斯的旅程時,金講述了幾代人所理解的對人類正義前赴后繼的追求。而現(xiàn)在,我誠邀您與我共同踏上一次類似的精神飛越之旅,去探索病毒下層社會如何詮釋多世代、多民族、多種族對人類正義不知疲倦的追求。
首先,我們會一直談論“社會階層”這個詞,因為這一理論畢竟是關(guān)于病毒下層社會的。在美國,許多無法掙脫貧窮枷鎖的人往往會如俗話所說的那樣想:自己只是暫時走霉運的百萬富翁。正統(tǒng)教育告訴我們,將某人歸為某個階層,甚至承認階層存在都是可恥的。但是提出有下層社會并不是對任何人的侮辱。貧窮并不反映一個人的品格,它只是資本主義常規(guī)運作的功能之一。只要資本主義存在,就總會有一群人趴在社會底層。階層雖是現(xiàn)實存在,但絕非一種價值判斷。因此,我們將繼續(xù)探尋社會分層如何塑造人類與病毒之間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同時,你可能想問:作為本書作者的我,是否屬于病毒下層社會中的一員?如同我與其他人類多種多樣的關(guān)系一樣,我與病毒及階層之間的關(guān)系也說來話長。在我6歲之前,我跟著生母過著居無定所、朝不保夕的生活,甚至我還與姐姐和母親三人共用一間租來的臥室(屋里的人數(shù)遠遠超過它能容納的人數(shù),病毒在這里可以大殺四方)。我們居無定所,沒有一個永久而安全的家,但我們從未缺少過棲身之處。我童年時沒有接受過麻疹、腮腺炎、風疹疫苗的標準接種,所以我患麻疹、腮腺炎和風疹的風險大大增加(這同時導致了我成年后的邏輯問題)。當我搬去和父親及繼母同住時,繼母像母親一樣對我無微不至,所以我的生活穩(wěn)定了很多。但在我20多歲的大部分時間里,我都沒有購買醫(yī)療保險,所以也沒注射流感疫苗。成年后的我有時也像幼年時那樣食不果腹。35歲時我被解雇,失去了唯一的寫作工作,丟了保險并被逐出公寓(這是我18年來的第17個家)。然后我當起了自由記者,開始報道邁克爾·約翰遜的案件。此后,我的經(jīng)濟狀況大幅改善。我現(xiàn)在獲得了博士學位,擁有穩(wěn)定的工作和好的保險——好吧,美國掠奪性的私人醫(yī)療保險計劃能多“好”,我就有多“好”。然而,我還是一名黑人同性戀者,我約會的對象大多是其他有色人種,所以我感染艾滋病病毒的概率是五五開。在我接種新冠疫苗之前,如果我感染了新冠病毒,我的黑人身份和性別會使我面臨更大的重病或死亡風險。
所以,我與病毒及階層的關(guān)系無比復雜。盡管我自出生以來都處于感染病毒的高風險中,但沒有人非得身處病毒下層社會才能從中吸取教訓,也不是只有身處其中才會試圖竭力創(chuàng)造一個不存在病毒的世界。日邁月征、朝暮輪轉(zhuǎn),任何人與病毒下層社會的界限都不是一成不變的。提出“病毒下層社會”這個詞的肖恩·斯特魯布是一位富裕的白人,也是他所在鎮(zhèn)的鎮(zhèn)長。盡管如此,由于其艾滋病病毒檢測結(jié)果為陽性,他更易受到刑事起訴。他也是我有幸見過的致力于對那些地位更卑微者傾囊相助的人之一。
當論及病毒下層社會時,我們也需要傾聽他們的心聲——這也是我們在本書中要做的。雖然我是主要講述人,但這個故事屬于我們一路走來遇到的每個人。隨著各種病毒試圖穿越各個國家和社會,我們也將看到一個拼布織成的世界,并以全新思維模式考量如何在全球協(xié)作中和諧共處。
一切就緒,言歸正傳。在系好安全帶開始精神飛越之旅之前,請備好紙巾迎接潸然淚下的時刻。雖然在旅途中并非我們遇到的每個人都會殞命,但他們大部分人的結(jié)局都將如此——就算沒有病毒,我們最終都會化為塵土。因為,正如約翰·歐文(John Irving)所寫的那樣,“根據(jù)加普(Garp)的說法,在這個世界上,我們都是絕癥患者”。[31]
現(xiàn)在,請準備好和我——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我們,也就是一位記者和活在我身體中的380萬億個病毒——起飛,去開啟一場環(huán)球之旅。我們還可從病毒下層社會人士時而痛苦、時而歡樂卻總是扣人心弦的經(jīng)歷中不斷學習。愿他們的故事引領(lǐng)我們邁進一個擁有更好的健康制度的世界,并幫助我們放下最根深蒂固的偏見。
因為,如果我們側(cè)耳傾聽病毒下層社會的細語,其可能會指引我們更好地洞見宇宙,理解萬物,以及理解——只要我們敢于夢想——更好的生活的本質(zhì)。
注釋
[1]警笛(siren)英文同希臘神話中的女海妖塞壬(Siren)。——譯者注。
[2]Dan Kopf,"Traffic Collisions Are Plummeting in Several US Cities," Quartz,March 24,2020,
[3]“酷兒”是所有不符合主流性與性別規(guī)范的性少數(shù)群體所使用的身份、政治和學術(shù)用語。它既是一種身份標簽(性別酷兒),也是一種政治策略(性別酷兒/酷兒身份),同時也是一種文化分析概念(酷兒理論)。該詞來源于英文的“|2ueer”,原意是“怪誕、奇怪、(性)變態(tài)的”,本為英語中用來攻擊和羞辱性少數(shù)者的詞語。20世紀90年代,在美國學術(shù)界的號召下,“酷兒”一詞被賦予了新的政治意義,隨即被性少數(shù)群體和學界用來表達對主流性別體制的抗拒和不滿。——譯者注。
[4]Akshay Syal,"COVID-19's Death Toll in New York City Was Similar to the 1918 Flu," NBC News,August 13,2020,
[5]Chase Strangio (@chasestrangio),tweet,Twitter,March 28,2020,5:35 p.m.,
[6]Chad Davis,"12 People Have Died of COVID-19 in St.Louis-All Were Black," St.Louis Public Radio,April 8,2020,
[7]Akilah Johnson and Talia Buford,"Early Data Shows African Americans Have Contracted and Died of Coronavirus at an Alarming Rate," ProPublica,April 3,2020,
[8]Julian Mark and Lydia Chavez,"Preliminary Results of Mission Covid-19 Tests Show 95 Percent of Positive Cases Were Latinx," Mission Local,May 4,2020,
[9]Rebecca Nagle,"Native Americans Being Left Out of US Coronavirus Data and Labeled as ‘Other,’” Guardian,April 24,2020,
[10]Avie Schneider,"40.8 Million Out of Work in the Past 10 Weeks-26% of Labor Force," NPR,May 28,2020,
[11]Meg Anderson,"Amid Pandemic,Hospitals Lay Of 1.4M Workers in April," NPR,May 10,2020,
[12]Bob Herman,"Coronavirus Likely Forced 27 Million of Their Health Insurance," Axios,May 13,2020,
[13]Emily Benfer et al.,"Eviction,Health Inequity,and the Spread of Covid-19:Housing Policy as a Primary Pandemic Mitigation Strategy," Journal of Urban Health 98,no.1 (2021):1—12.
[14]Stephanie Pappas,"HIV Laws That Appear to Do More Harm Than Good," Monitor on Psychology,October 2018,
[15]Eugene McCray,"Viral Suppression,Linkage to Care Still Lagging in Blacks with HIV/AIDS," Healio,February 2,2017,
[16]Kinna Thakarar et al.,"Homelessness,HIV,and Incomplete Viral Suppression," Journal of Health Care for the Poor and Underserved 27,no.1 (February 2016):145—56.
[17]Steven Thrasher,"An Uprising Comes from the Viral Underclass," Slate,June 12,2020,
[18]休克主義指的是這樣一種經(jīng)濟運作方式。最初的災難,如政變、恐怖襲擊、市場崩潰、戰(zhàn)爭、海嘯、颶風等,使全國人口在極短時間陷于集體的休克之中,在全國人口處于這種無法擁有自主的集體意識的時候進行經(jīng)濟制度迅速重組——民營化和私有化。此時國家財政根本無力支持國家日常開銷,因此外國資金便大量涌入,開始瘋狂收購國家資產(chǎn),并將其迅速民營化、私有化。由于受到利益的驅(qū)使,這些私有化的企業(yè)會迅速裁員,降低社會福利,以此來維持日常開支。——譯者注。
[19]吉姆·克勞是1830年白人演員托馬斯·達特茅斯·賴斯塑造的“游吟詩人”黑人形象。英文中的“克勞”實指“烏鴉”,該形象黑臉猙獰、衣衫破爛、口音奇特、動作滑稽,在言談舉止和心性等方面嘲諷黑人。賴斯的表演使種族主義病毒迅速蔓延,為吉姆·克勞法的出現(xiàn)提供了思想與輿論基礎。吉姆·克勞法(Jim Crow laws)指1876~1975年,美國對黑人實施種族隔離與歧視的法律或制度工具。美國學者米歇爾·亞歷山大的《新吉姆·克勞:色盲時代的大規(guī)模監(jiān)禁》一書將美國的大規(guī)模監(jiān)禁視為“新吉姆·克勞”。——譯者注。
[20]Rupert Neate,"Billionaires' Wealth Rises to $10.2 Trillion amid Covid Crisis," Guardian,October 7,2020,
[21]David Pride,"Viruses Can Help Us as Well as Harm Us," Scientific American,December 1,2020,
[22]Adia Benton (@Ethnography 911),"I'm revising my position on viruses living *in* bodies;they live briefly in spaces where bodies interface,making the war against the virus also a war against moments and spaces of connections," tweet,Twitter,March 26,2020,10:58 a.m.,
[23]"Update:Trends in AIDS Incidence,Deaths,and Prevalence-United States,1996,” CDC,updated February 28,1997, estimated%20number%20of%20deaths,1995%20.
[24]Morgan Keith,"Over the Last Four Decades,HIV/AIDS Has Killed at Least 700,000 Americans:COVID-19 Has Killed More in Two Years," Business Insider,October 30,2021,
[25]Sam Roberts,"David Graeber,Caustic Critic of Inequality,Is Dead at 59," New York Times,September 4,2020,
[26]法文。“自欺、不誠實”之意。——譯者注。
[27]The School of Life,"SARTRE ON:Bad Faith," YouTube video,3:37,October 30,2015, & feature=emb_logo & ab_channel=TheSchoolof Life.
[28]“康比河公社”于20世紀70年代建立,黑人女性主義者通過1977年著名的《康比河公社宣言》(Combahee River Collective Statement)向世界發(fā)聲。這份宣言的重要內(nèi)容便是批判當時的女性運動更多地照顧白人女性的訴求而忽略黑人女性的需要。黑人女權(quán)運動的興起也影響了70年代之后美國女性主義理論的知識生產(chǎn)。——譯者注。
[29]Combahee River Collective,The Combahee River Collective Statement,1977,
[30]Dr.Martin Luther King Jr.,"I've Been to the Mountain-top," transcript,AFSCME,
[31]John Irving,The World According to Garp (New York:Ballantine Books;reissue edition,1990),6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