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希揚每次進城去訂貨,都故意繞一點遠路,本來進城,經過那家醫院路程短約兩個小時,大概十五年前,他的原配妻子就在這家醫院停止了呼吸,同村的老太太說呂希揚就是故意的,裝的,這樣就不用在貨物到家之前回家,可以讓自己兒子卸貨,早就續弦了,裝著傷心罷了。
好在這里是丘陵地帶,那家醫院在這條路上,繞一座小小的山包,換一個方向進城就是了。訂貨有很多的門道,哪怕是和業務多聊一會天,多敬上一根煙,自己家和別人家的進價少個一兩毛,利潤也就多一些。他正是靠著對這些門道的熟諳,如今在村里也算是頗有家資,他的父親有糖尿病,幾年前還查出來了尿毒癥,多年的治療,家里不但沒窮,反而還蓋起來四層小樓,沒有欠一分外債。
當然,除了他自己以外,沒有人知道他有多節省,為了培養自己兒子省錢的習慣,呂希揚可以說不近人情,他嚴格的限制兒子的花銷,在兒子初中的時候,他發現了兒子偷拿柜臺的10元錢去學?;ǎ@對于呂希揚來說,如果不糾正,后患無窮,于是他大發雷霆,雖然在拿著竹子枝條想重重的打他一頓的那一刻又想起了原配妻子,她在每天沒有多少時間是清醒的最后時光里,拉著他的手說,找一個好女人吧,照顧你也照顧我們的孩子,他最終還是沒打他,那時候他的兒子,瘦的像一只竹雞。呂希揚最后的懲罰措施是,讓由于路太遠來不及往返中午只能在學校吃飯的兒子不準帶錢去學校吃,讓他中午餓著,感受沒有錢花的滋味。
當然他清楚的很,孩子的爺爺奶奶、繼母以及繼姐肯定會私下給他錢,于是他每天都會搜查兒子的書包以及口袋。這個措施也導致兒子的外婆,看到自己的外孫瘦成這樣的時候放聲大哭,因為是山區,在沒有電話以前,大家都會喊自己在田地里做事的親人回家吃飯,而承擔這個工作的角色,一般都是女性,這個地區的女性嗓門大,正是這個緣故。
他的第一任岳母放聲大哭的時候,并不是傷心的干嚎,而是很有音律的,猶如唱戲一般的哭喊,一般她會拉著自己外孫瘦瘦的小手,旁若無人的哭喊著,哎呦喂,我個女兒啊,你帶你的兒子走吧,哎喲喂,我個女兒啊,你睜開你的眼睛看看吧,哎喲喂,我個女兒啊,你看看他們把你兒子餓成啥樣了。另一只手,或指著天,或錘著自己的胸口,或者干脆就重重的空揮,臺風穩健,從容的像一個老藝術家。
一般這個時候,他的兒子呂貴,也感覺到了繼母的尷尬,呂貴就一直在解釋,外婆,他們沒有餓我,是我吃了不長肉,我怎么吃都不胖。不解釋還好,解釋了,到了村里的老太太的嘴里,這不光是餓他這么簡單了,還威脅了他不準說出去。
實際上呢,繼任的妻子每天都變著法的想讓自己的繼子多吃一點飯,究竟是愛屋及烏,還是想自證清白,那就不得而知了,在呂希揚要求給兒子中午斷食的那些日子里,她苦于每天都要看店,照顧生病的公公,走不開,就是這樣的條件下,她只要有機會,在老公不在家的情況下,偷偷托路過去上班的老師,把一個裝的滿滿的飯盒帶給自己的繼子。
但她的苦心,在剛剛開始叛逆的繼子和倔強老公的交鋒中無疑是白費的,繼子每次拿回來的,都是一口沒動的飯,對此,繼子還進行了說明,媽,我不是對你有意見,我認罰。
正是因為這個緣故,繼母的努力一江春水向東流,兒子,也從竹雞長成了白鷺。
而這時,呂希揚的兒子,正念完高一的上學期,下學期開始沒幾天,學校剛分完班,班上的其他同學,都已經認識了,只有一位同學,因為他的爺爺去世了,還沒有見過,聽班上和那個同學一個地方的人講,這位同學,家里種很多的地,因為他的爺爺奶奶很能干,但是由于家里只有他父親一個兒子,他父親又沒有別的收入,靠做零工要養兩個孩子,還要養兩個老人,所以他們家很困難,困難到什么程度呢,他家是那個村里唯一一家沒有修水泥屋頂房子的人家,呂貴說,我還愿意住瓦房呢,夏天賊涼快,我現在還喜歡在我爺爺的老房子里午睡。那個人說,爺爺都疼孫子啊,你午睡你爺爺是不是也拿個蒲扇給你趕蚊子,誒,以前我去他家玩,他們家的房梁上,放著二十幾擔籮筐,壯觀的很,林穎就在籮筐底下午睡,他的爺爺給他做的小竹床,看著就涼快,他爺爺拿個蒲扇給他趕蚊子,輕手輕腳的,還示意我們去別的地方玩,不要吵醒了他孫子。
呂貴想,這個林穎肯定很傷心,雖然自己也遭遇過媽媽去世,但是自己當年還小,懵懵懂懂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那個人接著說到,他爺爺今年八十多歲,去年還在種田,今年過年的時候,林穎的媽媽跟他說不要種田了,唉,不知道真的假的,我家里人說老人家就是不能感覺自己沒有用了,一旦有這個感覺,很快就要下世了。這不,林穎的外婆家誰結婚,他爸媽沒空,他爺爺去坐席,多吃了幾塊扣肉,晚上就發腦溢血走了。
扣肉,呂貴是決計不吃的,這是這個地方的一道酒席必備菜,是豬肉水煮過之后用油炸,把表皮炸的酥脆,配上梅干菜,酒席的扣肉,一般是主人家自己養的豬或者去農戶家買,早上把殺豬現場制作,一方面很闊氣,另一方面,大家都忙忙碌碌的很熱鬧,最重要的,當然是現宰現做很好吃。
當然了,好不好吃是很主觀的看法,像呂貴和他的繼姐,從小就不吃肥肉,扣肉是一點都不吃的,而像呂貴的爺爺,雖然有高血壓、糖尿病、尿毒癥等種種疾病纏身,多年不吃肥肉,但是看見別人家做扣肉的時候,總是忘情的流下口水。
呂貴每次和爺爺吃席,不吃扣肉總會被爺爺教育,你不知道,我們以前一年才一斤油,炒菜都是拿布往鍋里擦一下,沒有一點油水。現在是生活好了,一點肥肉都不吃,你看你瘦的,你外婆下次來又要哭了。呂貴總是聽著,也不改變自己的喜惡,也不嘗試吃一塊兩塊,他還很負責的監督自己的爺爺,不能吃的東西絕對不可以偷偷的吃。
這時候,太陽出來了,環繞在半山腰的煙一般的霧散去了,呂貴看了一眼天空,藍的很徹底,卸半車米讓他渾身酸痛,一動也不想動,他想,此刻舅舅應該送完貨往城里回,父親應該定完貨往村里趕,說不定舅舅那輛一塵不染的小貨車能遇到在對向車道的父親,彼此鳴笛示意。不知道為什么,父親總是躲著舅舅,好像舅舅也在躲著父親,兩個人都不想見彼此。此刻,林穎家應該也在忙著做扣肉,因為殺豬煮肉都需要時間,這會應該差不多了,他看過很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