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的梆子聲敲過三聲,穆九娘借著月光端詳手中的帕子。那是從中毒婢女袖管內側撕下的半片布料,靛藍色經緯間混著幾根極細的金縷——這是只有玄冥閣暗樁才會使用的「蟬翼金縷布」,產自三千里外的璇璣海。
「叩叩」,雕花木門被人以特殊節奏輕敲。穆九娘將布料塞進銀針匣底層,指尖劃過內襯上繡著的「驗器篇」口訣:「觀紋辨色,察質定物」。來者是謝沉的貼身侍衛,垂首遞上一方青銅令牌:「公子請夫人去祖祠偏殿。」
祖祠偏殿寒氣逼人,十二具骸骨整齊擺放在青磚上。謝沉背手而立,案頭攤開的羊皮卷上畫著云嶺戰役地形圖,朱砂圈住的「落鳳坡」三字格外刺眼。他轉身時,穆九娘注意到他握筆的指節泛白——那是過度壓抑情緒的征兆。
「這些是去年從落鳳坡遷回的士卒遺骨。」謝沉的聲音低沉,帶著不易察覺的顫音,「父帥說,他們全死于穆家獨門暗器『追魂釘』。」
穆九娘戴上鹿皮手套,取過案頭的青銅放大鏡。這是她用陪嫁的西洋鏡片改制的「驗骨鏡」,鏡筒刻著《洗冤集錄》里的「驗骨歌」。當鏡片掠過某具骸骨的胸骨時,三道平行劃痕在月光下折射出冷光。
「追魂釘呈三角棱形,傷口應有螺旋狀骨裂。」她用銀鑷子夾起一枚殘損箭簇,箭頭弧度與劃痕完全不符,「這些是普通弩箭造成的穿刺傷,且傷口愈合處有肉芽增生——說明中箭時他們還活著。」
謝沉瞳孔微縮,手不自覺按上腰間虎符:「你是說,父帥的戰報有誤?」
穆九娘沒有回答,轉而拿起另一具骸骨的右臂。尺骨內側有片暗青色斑塊,用銀針輕輕刮擦,粉末狀銅銹簌簌而落:「青銅弩機的撞針會在骨骼留下這種銅綠,而穆家暗器浸的是蛇毒,骨面會呈紫黑色網狀紋。」
她從袖中取出瓷瓶,倒出少量酒糟敷在斑塊上。片刻后,銅銹漸漸溶解,露出下面淺刻的「玄」字徽記——玄冥閣的暗紋。謝沉的呼吸陡然加重,指尖幾乎要掐進虎符的紋路里。
「昨夜投毒的婢女,袖口有璇璣海的金縷布。」穆九娘將染血的帕子推到他面前,「云嶺之戰,或許是有人想讓謝穆兩家兩敗俱傷。」
謝沉突然轉身,袍角帶起一陣風,吹得燭火劇烈搖晃。穆九娘這才發現,他左耳垂有片極淺的燙傷疤痕——那是常年佩戴傳訊金蟾的印記。傳說謝氏暗衛的金蟾能傳遞千里外的聲音,卻會灼傷使用者的耳骨。
「跟我來。」謝沉忽然開口,聲音比平時低了兩個八度。他領著穆九娘走進祖祠密室,石墻上嵌著十二面青銅鏡,鏡面分別刻著「驗尸、驗器、驗地」等字樣——正是穆家失傳的「六驗堂」秘術。
當第三面「驗地鏡」被點亮時,鏡中浮現出落鳳坡的土壤分層圖。穆九娘注意到表層土中有少量炭化的棉籽,這與云嶺一帶盛產的木棉完全不同:「有人故意在戰場遺留這種棉籽,誤導勘察者判斷死亡時間。」
謝沉忽然按住她的手腕,掌心的薄繭蹭過她暗藏銀針的袖扣。穆九娘渾身緊繃,卻聽見他用極低的聲音說:「三個月前,我收到一封匿名信,說父帥的兵符是假的。」
話音未落,密室外突然傳來兵器相撞聲。謝沉迅速吹滅燭火,將穆九娘護在身后。黑暗中,穆九娘摸到墻角的機關暗格,里面整齊碼著十二支追魂釘——但釘頭的三角棱竟被磨成了平口。
「是玄冥閣的人。」謝沉透過石縫望去,只見三道黑影正用璇璣鎖魂釘撬門。穆九娘忽然想起袖中還留著半瓶松煙墨粉末,悄悄撒在石門內側的磚縫里。
當第一縷晨光透進密室時,戰斗已經結束。穆九娘蹲在尸體旁,用銀簪挑起刺客耳后膏藥,露出玄冥閣特有的刺青——但刺青邊緣有新愈合的刀傷,說明這人剛被滅口。
「他們不想讓我們查出真相。」謝沉遞來一方繡著謝氏家紋的帕子,目光卻落在她發間沾著的金縷布碎屑上,「你...為何要幫我?」
穆九娘抬頭,恰好對上他復雜的眼神。這個傳聞中殺人不眨眼的少年將軍,此刻眼底竟有一絲近乎脆弱的期待。她忽然想起婚書里的條款,想起家族囑托的使命,卻鬼使神差地說:「因為我想看清楚,當年到底是誰,讓兩個本該聯姻的家族,變成了不死不休的仇敵。」
謝沉別過臉去,耳尖微微發紅。他從袖中取出半幅殘破的地形圖,圖角繪著半只展翅的鳳凰——正是穆家的族徽:「這是從刺客身上搜出的,落鳳坡的地下,似乎藏著什么東西。」
穆九娘接過地圖,指尖劃過圖上用朱砂圈住的「青銅兵符」四字。她忽然想起陪嫁的妝匣底層,藏著母親臨終前塞給她的半枚兵符,缺口處還留著凝固的血痕。
密室之外,晨霧正在謝家祖祠的飛檐上凝結成露。穆九娘看著謝沉俯身整理骸骨的背影,忽然發現他束發的玉冠上,刻著與自己袖中兵符相同的云雷紋。這場始于血契書的聯姻,究竟是復仇的開始,還是百年迷局的破局之鑰?
她悄悄摸了摸袖中改良過的驗骨鏡,鏡筒上的《洗冤集錄》字跡在晨光中泛著微光。或許,當真相浮出水面的那一刻,謝穆兩家的血仇,終將在她帶來的現代痕檢技術下,顯露出最本真的模樣——就像那被松煙墨顯形的指紋,清晰,確鑿,不容抵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