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四十二號避難所的首席，在生命盡頭，也如一個最為普通的老人。

林巍然的胸膛劇烈起伏著，這是他的生命在做最后的掙扎，可結果注定徒勞。

而在他的病榻前，站著一名青年男子，這位年輕的研究者身材高瘦，身著略顯陳舊的白大褂，正是林巍然的大弟子。

他是沈知遠，避難所公認的下一位首席，在核聚變與生物學領域都頗有建樹。

“老師，請保重身體。”

沈知遠微微欠身，聲音中帶著對恩師一如既往的敬意。

林巍然則靠在病榻上，蒼白的臉色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憔悴，他已命不久矣，只是在生命最后關頭，還是想要說些什么。

他緩緩抬起手，示意弟子靠近些，嘴唇微微顫動，聲音沙啞而低沉：

“知遠，你還記得，當初我把真理石碑交給你時，說了些什么嗎？”

沈知遠微微一怔，他自然記得。

那時，林巍然曾問道：

“知遠，你聽說過真理石碑嗎？”

彼時的沈知遠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但很快收斂情緒，低聲回答：

“知道，據說那是二十年前，尚未崩潰的前人類文明所擁有的石碑，接觸它的人能窺見宇宙的真理...但我不信。”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

“若真理石碑真有如此偉力，人類又怎會在永夜中淪落至此？”

林巍然笑了，眼底浮現出贊許：

“很好，你沒有被傳說迷惑，獨立思考，是研究者最珍貴的品質。”

他伸出手，指向床邊的暗格，弟子會意，從中取出一只陳舊的金屬匣。

匣身布滿劃痕，林巍然摩挲著它，仿佛在撫摸一段被湮滅的歷史：

“真理石碑確實存在，但在大災變發生時，它卻碎裂成了七塊，或許...是陸昭的后手，這塊便是其中之一，找回石碑，或許便能重建文明，但你要記住——”

林巍然加重了語氣：

“所謂的真理，從來不是輕易能承受的東西。”

匣蓋掀開的瞬間，沈知遠瞳孔驟縮——一塊暗黃色的碎片靜靜躺在絨布上。

“今日交予你，記住，真理是我們重建文明的手段，不要將它當作目的。”

“是的，老師，我記住了。”

他鄭重點頭。

......

“真理...是我們重建文明的手段，而不是目的...對吧？”

沈知遠有些遲疑。

林巍然重重點頭，一把攥住他的手：

“我知道，你在背地里做過一些實驗，但我希望你能明白，何以為人。”

大弟子瞳孔一縮，顯然沒有料到自己的實驗居然被老師察覺：

“我的那些實驗...也是為了聯盟著想，畢竟現在的情況...您也知道。”

沈知遠試圖為自己辯解，但臉上不斷冒出的冷汗卻驗證了他的心虛。

“我并沒有怪你。”

林巍然卻嘆息了一聲：

“我想告訴你，雖然‘人’的本質不在于皮囊，可披著人皮的怪物，和披著怪物皮的人，人們卻往往傾向于前者。”

他的后半生中，始終致力于讓人接受變異者，卻收效甚微。

這是林巍然心中永遠拔不掉的刺。

變異者尚且如此，更何況“那個”？

況且，被動改變與主動改變之間，本就隔著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

“即使你能看透這一點，但是其他人呢？他們能接受嗎？你的那個計劃...實在是太過激進了，放棄吧，找別的路。”

這沉重的疑問如同石塊投入沈知遠的心湖，他猶豫了一下，所有的辯白、所有的實驗數據，最終都化作無言的低首：

“弟子記住了。”

望著他那副信服的姿態，林巍然的嘴角終于勉強扯出一個微弱的笑容。

像是嘆息，又像是釋然。

記憶如走馬燈般閃爍，一段被黑暗侵蝕的畫面從腦海深處逐漸浮現：

湛藍的天穹下，楓樹葉打著旋落在實驗室的窗臺，尚未成為避難所總工程師的他正在伏案工作，隨即伸了個懶腰。

他聽見，遠處傳來笑鬧的聲響，還有那從窗臺投下的一縷金色。

“原來那天...陽光這么好...”

林巍然緊繃的雙肩終于垂落，緊握著床單的手也松開了，嘴角笑容舒展開來，帶著某種心愿已了的滿足，沉沉睡去。

四十二號避難所的初代首席林巍然，帶著舊世界的余溫永遠閉上了眼睛。

......

在這之后，沈知遠接替了林巍然的責任，繼續與鋼鐵王座對抗。

可前線傳回的戰報愈發糟糕，聯盟的生存資源不斷被侵略占奪，終于，經過艱難的抉擇后，他終究是做出了那個選擇。

在四十二號避難所深處，連高級研究員也無法知曉的秘密區域，就是沈知遠的所在。

他站在巨大的觀察窗前，面前是一處散發著冰冷金屬光澤的實驗室。

幾個圓柱形容器里，裝滿淡藍色的營養液，其中裝著的是人的大腦，或者更準確的定義：人類的大腦和全身神經。

這里便是四十二號研究所的最高機密之一，“機械戰體”的核心實驗場。

在林巍然去世后，沈知遠確實有過掙扎，一度封鎖了這個實驗場。

但前線不斷傳回來的戰報，終究是壓倒了那份堅持和囑咐。

‘我能做到的...老師，我不是在制造怪物，我是在為文明開辟一條艱難的活路，在我心中，機械戰體依然是“人”。’

林巍然死前的囑咐猶在耳旁，沈知遠盯著眼前的玻璃，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金屬窗框，在心底無聲回答著那份質問。

是的，他能做到，他能夠做到將實驗臺上的每一個大腦，都視為完整的人，視為獨立的個體，而非冷冰冰的實驗材料。

但沈知遠卻沒意識到，在他心中最為陰暗，連他本人都不愿意去面對的角落，卻藏著一道被壓抑地極好的狂喜。

“守護‘人’的文明，或許代價便是要超越‘人’的形態本身...”

沈知遠喃喃自語，不斷強化著心中“我是為守護文明才這么做”的信念。

他按下按鈕，實驗區的指示燈亮起，很快，一臺輪椅被推了進來。

輪椅上坐著的，是一名面容憔悴，但眼神卻異常堅定的中年男子。

他的一條腿和一只手已經在之前的戰斗中失去了，身上有著多處燒傷。

他是自愿報名的志愿者，承諾為聯盟流盡最后一滴血的前士兵。

“沈博士。”

男子的聲音沙啞卻平靜：

“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只要能重返戰場，守護文明，這副殘軀任憑處置。”

沈知遠通過通話器，聲音夾雜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并非恐懼，而是激動：

“你的勇氣與決心，將成為守護文明的基石，你將獲得超越血肉凡胎的力量，成為鋼鐵堡壘，成為守護人類未來的‘機械戰體’，聯盟不會忘記你的犧牲。”

男子被轉移到手術臺上，注射了麻醉劑后，他立刻陷入了深度休眠。

接下來，是科學與恐怖的結合。

手術器械冰冷地工作著，剝離男人殘存的肢體，精細切割著皮膚、肌肉、骨骼，只保留下大腦和全身的神經束。

特殊材料打造的精密構件與神經末梢相連，再嵌入高強度合金骨骼，蒙皮采用的并非是仿真皮膚，而是強化金屬裝甲。

屬于人類的身軀部分，被系統性地移動，替代，被裝配上拓展接口。

“第三千七百四十二號受試者大腦神經活動正常，神經鏈接穩定......”

沈知遠緊盯著屏幕上的數據畫面，呼吸微微急促：

“好！非常好！顧峰先生，恭喜您成為了第一名成功的機械戰體，你的貢獻，將被保留在人類史書中，萬古不朽！”

顧峰愣愣地感受著全新的身體，不知為何，雖然他現在仍有自我意識，卻感覺，曾經那些夢想熱血都消失了一樣。

或許...只是實驗剛剛完成，大腦還沒完全適應新的變化吧？

他如此想到，畢竟，神經系統都被完整保留了，意識方面應該不會有問題。

很快，機械戰體實驗成功的消息便被傳出，大量在戰場上受傷嚴重，又無法承受機械改造的士兵踴躍報名，雖然死亡率嚴重，但依舊無法阻擋守護文明的熱情。

他們徹底拋棄了肉體，只保留下大腦和神經，鏈接進機械戰體之中，無血無痛，能夠為人類文明的存續付出一切！

很快，戰爭陷入了僵持，戰爭的消耗令兩邊都有些吃不消了，沒過去多久，中部聯盟便與鋼鐵王座簽訂了停戰協議。

但這并非結束，甚至不是結束的開始，頂多只能算是開始的結束。

停戰協議簽訂后，雖然大規模戰爭沒有展開，但小規模沖突卻持續不斷。

雖說在雙方的實控區域，平民生活還算安穩，但廢土卻變得更加混亂。

與此同時，雙方都將目標放在了同一件事物上——真理石碑。

中部聯盟方面認為，鋼鐵王座之所以如此強大，就是因為掌握著兩塊石碑，只要他們再找到一塊，便能夠戰而勝之。

而鋼鐵王座則認為，他們已經擁有了兩塊石碑，只要再找到一塊，那么中部聯盟便再也不可能是王座的對手。

在這個關鍵時刻，關于生命石碑的傳聞，同時進入了交戰雙方的視野。

王親自召集了十二名新人類，他們至少都是中部聯盟評判的中級基因戰士，組成了“獵碑者”小隊，前往輻射區勘察。

他們不僅裝備精良，更有著一支由三百名舊人類組成的“活體補給隊”，將在他們必要的時候，成為血包或是養料。

當然，對于這支補給隊而言，他們是不知情的，反而對自己能夠被選進這只“特別行動隊”，而感到無上的榮耀。

沈知遠則親自為“尋光隊”小隊送行，隊伍主力共七人，每人皆接受了機械戰體改造，堪稱人形戰術兵器！

除此之外，這只隊伍還配備了二十名專精探查改造的機械士兵，三名工程師，一名醫生，各種零散的戰術工具若干。

兩只隊伍從不同的方向進入輻射無人區，對此，目睹了一切的池缺評價是：

“全都不是人。”

一個在基因層面上不是人，一個在心理層面上不是人，卻都打出了為人類文明延續的旗號，仔細想想，也挺詭異的。

而且，他這里有什么真理石碑啊？兩個勢力的行動注定是徒勞無功。

似乎更加荒誕了...

池缺搖了搖頭，懶得參與兩個勢力之間的爭端，正好，他對于凈厄青蘿的解析也完成的差不多了，也是時候該離開了。

根據解析，凈厄青蘿的基因結構，與正常的雙鏈基因結構有著明顯差異。

他曾經進行過實驗，將凈厄青蘿的基因片段移植到一株普通植物體內，結果令人意外，受體植物迅速發生了癌變。

這個現象清晰地表明，凈厄青蘿的抗癌特性，并非源自其基因本身。

仔細想來，這個結果其實相當合理。

畢竟，從本質上說，癌癥本身就是基因調控失常的產物。

而在反復研究之后，池缺終于可以確認，凈厄青蘿的基因結構有問題。

如果將正常生物的基因結構比作煤炭，那么凈厄青蘿就好比金剛石，雖然都是由碳單質組成，但特性卻天差地別。

凈厄青蘿真正的基因優勢，其實只有細胞活性的異常強大，至于其余的抗輻射、抗癌癥，其實都是基因結構帶來的。

甚至于理論上來說，如果人類能夠徹底解析這種基因結構，也能獲得與凈厄青蘿相似的特性，而不改變自身的基因。

好比一部電影，從膠片載體轉變為數字存儲，雖然內容本身沒有變化，但信息的保存能力和穩定性卻得到了質的飛躍。

“不如便將其稱為‘生命韌性’，與細胞活性指代的‘生命力’進行區分。”

池缺如此決定到。

至于剩下的凈厄青蘿...

他思索片刻，留著吧，或許，有人能夠從中找出全新的出路也說不準。

在這時，池缺眼中卻閃過一絲訝異。

一塊真理石碑正向著這里靠近，而且，正是記錄著生物技術的那塊...

‘這還真是...命數使然啊...’

池缺微微挑眉，忽然間息了離開的心思，打算留下來，靜待之后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