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嶺西路的川渝香火鍋店每到冬季便成了這條街上最熱鬧的所在。暮色初臨時分,臨街的玻璃窗上早已蒙滿氤氳的白霧,透過凝結著冰花的縫隙望去,數十張朱漆方桌錯落擺開,每張桌面中央都咕嘟咕嘟翻滾著赤色油花。辣椒與牛油混合的辛香裹挾著熱氣,在暖橘色的吊燈下蒸騰繚繞,將寒意擋在銅鑄的獸首門環之外。
竹雅跺著沾雪的短靴擠進店門時,正看見何正涼縮在候餐區的角落。這個總穿著灰撲撲連帽衫的男生正低頭戳著手機,發梢還沾著未化的雪粒,活像只蜷在鍋爐房煤堆上的流浪貓。她突然起了壞心思,躡手躡腳繞到那人背后,冰涼的手指猛地貼上對方后頸。
“哇啊!“何正涼幾乎從塑料凳上彈起來,手機啪嗒掉在油漬斑駁的地磚上。竹雅扶著腰笑得前仰后合,鼻尖凍得通紅,睫毛上還掛著細碎的冰晶:“呆子,排到號了!“
兩人跟著服務生穿過人聲鼎沸的大堂,竹雅棗紅色的羊絨圍巾在暖風中輕輕搖曳。她熟稔地避開端著沸騰鍋底疾走的侍者,發梢掃過墻壁懸掛的川劇臉譜掛畫。何正涼落后半步,目光掠過她新染的栗色卷發——發尾挑染的幾縷孔雀藍在燈光下泛著幽光,像深海里浮動的磷火。
“鴛鴦鍋底。“剛落座竹雅就叩了叩銅鍋邊緣,指甲上跳跳糖似的碎鉆在菜單投射屏上劃出細碎光痕。她說話時總習慣性揚起下巴,露出天鵝頸項間閃爍的銀鏈,墜子是枚小巧的雪花,“某人上次被辣哭的慘狀我可記著呢。“
何正涼正用紙巾擦拭起霧的鏡片,聞言耳尖泛紅:“那次是花椒卡喉嚨了!“他今天穿了件洗得發白的深藍衛衣,袖口還留著去年竹雅惡作劇畫的卡通恐龍,此刻正隨著他慌亂的動作在桌面投下晃動的影子。
平板點單界面跳動的熒光映在竹雅眼底,她纖長的手指在虛擬菜單上飛速滑動:“窩蛋牛肉、千層肚、鴨腸...“忽然頓住,抬眼時眸中流轉著狡黠的光,“再加份雪花肥牛怎么樣?反正今天壽星買單~“
“行行行你隨便...“何正涼話到一半突然哽住,鏡片后的眼睛瞪得滾圓,“等等!今天是我生日?“
竹雅支著下巴笑得花枝亂顫,腕間疊戴的銀鐲叮咚作響:“高二那年的事記到現在,小心眼兒!“她忽然傾身向前,發絲垂落在沸騰的鍋沿上方,“這次可是用我爸私房錢湊的PS5,感動吧?“
蒸騰的熱氣模糊了何正涼的表情。他低頭攪動香油碟,看著芝麻粒在蒜末間沉浮,喉嚨突然有些發緊。竹雅總這樣,像團捉摸不定的火焰,時而灼得人發疼,時而又暖得讓人眼眶發酸。
暮色漸沉時,細雪又開始紛紛揚揚。商業街的霓虹在積雪上投下斑斕光暈,竹雅踩著及膝長靴在雪地里蹦跳,每走一步都陷進蓬松的雪毯。她忽然轉身倒退著走,毛茸茸的白色耳罩隨著動作輕顫:“喂,寒假沒去成海南,真不生氣?“
何正涼揣著口袋慢吞吞跟著,看路燈將兩人的影子拉長又縮短。竹雅的影子忽而變成戴禮帽的魔術師,忽而化作晃尾巴的狐貍,最后定格在她突然湊近的鼻尖:“說謊的人要吞一千根針哦~“
他別過頭,呼出的白霧消散在零下十度的空氣里。商廈外墻的巨幕正在重播《流浪地球2》的預告片,冰封的上海東方明珠塔在兩人身后無聲崩塌。竹雅忽然安靜下來,鹿皮手套輕輕拂去他肩頭的落雪:“其實爸媽常說,你要是我們家孩子就好了...“
“說什么呢!“她突然跺腳,積雪在靴底發出咯吱脆響。何正涼還來不及追問,食指已被她捉住,冰涼的指尖抵住他鼻梁:“看把你美得!姐這是可憐你母胎solo,趕緊找個姑娘治治你的木頭腦袋!“
何正涼看著竹雅指著他鼻子的手指,沒忍住拿自己的食指點了一下...
“討厭!”竹雅轉過頭去又轉了過來,隨后狠狠地掐住何正涼的鼻子。
“好痛……你干嘛。”何正涼捂住自己的鼻子。
“讓你鼻子變立體一點好找女朋友。”竹雅又開始俏皮了。
“跟我講講你和你前男友的事吧。”何正涼說。
“怎么?開始關心我的私生活了?”
“就是好奇。”
“好好好,滿足你的好奇心。他是我們上一屆的,我之前不是我們班的班長么,他來我們班宣傳學生會納新我就和他認識了,一來二去的感覺還蠻聊得來,后來有一天呢他約我出去吃飯,和現在差不多的情形,吃完飯后散步時他就牽了我的手我們就確定關系了。”
“那你們因為什么分開的?”
“他這人不老實,喜歡對我動手動腳的。剛開始還好,越到后來越過分,我受不了就分咯。”
何正涼沒再問下去,他其實還想問問關于竹雅和自己那好兄弟但還是欲言又止。
“后來我就沒處過男朋友。”
“那你后來有過喜歡的人嗎”何正涼問。
“有啊,怎么可能沒有。跟你我就不撒謊了,我其實喜歡過陳俊霖。”
何正涼早就想到了,很久之前就看出這兩人似乎暗生情愫。
“那你沒追他,或者他沒追你?”
“沒有,我怕他會和我前男友一樣。你們男的腦袋里都是那點破事兒。”
何正涼表示很無辜。
“不要把我算在內啊,我都沒談過戀愛。”
“誰知道你以后會不會變成那樣,不過你們理工男好像都挺直的。”
“什么叫我們理工男都挺直?”
“你們學校有個男生追我室友,大冷天的跑到師大門口等著。”
“這不蠻真誠的么?”
“然后他帶我室友去吃了老盒飯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竹雅忍不住笑了起來,“完事說這里便宜說我室友a不了多少錢哈哈哈哈哈哈哈。”
何正涼心里只有兩個字。
“nb”
“不過話說回來,你喜歡什么樣的小姑娘。”竹雅突然問道。
何正涼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給噎住了
喜歡什么樣的女生嗎?他思索半天可實現一直放在竹雅身上。
“你這樣的?”
“你別逗我!”竹雅拍了何正涼一下。“我認真的”
“那我問你,你喜歡什么樣的,陳俊霖那樣的嗎?”何正涼把這個問題還了回去。
“不不不不,姐們純看感覺。”竹雅連忙答道。
“那如果說,還是那種情形。今天是我牽著你的手你會怎么辦?”何正涼認真地說。
“我大概會給你一腳然后帶你去看醫生哈哈哈哈哈”
何正涼滿臉黑線,看的出竹雅在回避問題。不過也只能這樣,感情這種事不能強求。不怕船到橋頭自然直,就怕半路觸礁沉了舟。
當了十多年好哥們突然想當情侶……有點讓人一時接受不來也很正常。
暗巷轉角的風卷著雪粒撲面而來。何正涼望著前方蹦跳的背影,栗色卷發在夜風中起落,發梢的孔雀藍像暗夜里的螢火蟲。他忽然想起高三那年雨季,竹雅也是這樣蹦跳著踩水洼,校服裙擺沾滿泥點,卻硬要把傘傾向他淋濕的右肩。
......
單元樓道的黑暗濃稠似墨。聲控燈毫無反應,手機電筒的光柱掃過剝落的墻皮,照出蛛網般龜裂的縫隙。竹雅鑰匙圈的叮當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她正要吐槽老舊的電梯,忽然被攥住手腕。
“別動。“何正涼的聲音繃得像拉滿的弓弦。他后頸的汗毛根根豎起,方才在雪地里聽見的詭異笑聲又在耳畔縈繞。那聲音像是用指甲刮擦生銹的鐵皮,又似無數玻璃碴在顱腔內翻滾。
竹雅疑惑地歪頭,手機藍光映出她毫無異樣的面容。何正涼卻看見墻角陰影在蠕動,瀝青般的黑潮順著墻縫蔓延。他拽著竹雅沖進樓梯間,腳步聲在混凝土階梯間撞出空洞回響。
“涼涼你慢點!“竹雅的抱怨帶著喘息。何正涼數著臺階,卻在轉角瞥見熟悉的“3F“標識。冷汗浸透衛衣后襟,他死死盯著扶手上蜿蜒的暗紅痕跡——那分明是半小時前竹雅沾著火鍋油漬的指印。
“閉眼。“腦海中炸響的指令讓他本能照做。黑暗愈發深邃,卻能清晰感知竹雅衣袖摩擦的簌簌聲。某種粘稠的液體正順著臺階滴落,啪嗒、啪嗒,帶著鐵銹味的溫熱濺上手背。他不敢睜眼,任由第六感牽引著在無盡回廊中跋涉。
當鑰匙插入鎖孔的金屬摩擦聲終于響起時,何正涼幾乎虛脫。暖黃燈光從門縫溢出,竹雅正彎腰換鞋,后頸肌膚在燈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她轉身時發絲揚起細碎金粉,眉眼彎成新月:“要不要喝熱可可?“